第32章 三叔公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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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大革命”结束已经三年多了,人们对“文化大革命”及之前左倾思想运动的反思,使社会意识形态开始呈现出多元化的发展状况,因为整个社会对人们思想和行为的管制都有所放松,在农村,一些不良习惯诸如赌博、迷信鬼神和地理风水等现象又有所抬头。在王朗母亲下葬那天发生了人们难以解释的怪现象之后,关于三叔公在阴阳地理方面的道行被人们暗中宣扬得神乎其神,在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红枫村附近的村寨经常有人偷偷摸摸地把三叔公请去,帮助他们选择墓葬地,并按照“破四旧”之前的孝行礼数主持葬礼――若是旧坟迁葬,一天就可以完事,要是遇上大葬,就得去三四天甚至五六天的时间。完事之后,事主按规矩要送给地理先生一个红包(红包里封就的现钱不是很多,通常为一元二角、二元肆角或者三元六角,总之要符合12的倍数,由于那时人们的经济都很困难,一般都包一元二角),还要把摆祭的供品(主要是肉食)包好给由地理先生带回去,往往是半只熟鸡、一块腊肉等等。三叔公每一次出去总是带着黄瑞山,有时还把新寨的刘远山也叫上。当主持大葬,要为死者超度亡灵的时候,三叔公往往要带上一卷纱纸,直到这时,黄瑞山总算看到了三叔公手中的经文――那是一个手抄本,经文是用毛笔密密麻麻地写在一些纱纸上面的。这样,三叔公、刘远山和黄瑞山开始以道公法士的身份走村串屯,尽管他们不敢过分张扬,但在红枫公社的范围里,这三个人俨然成了这一行中的最高权威,渐渐地,就连红枫村街上有了白事,也开始请他们做一些道场法事、超度亡灵了。

  按照三叔公的说法,干他们这一行的主要是积德行善,决不是为了获得报酬,当哪家死了亲人,只要事主派人去请,作为阴阳地理先生,不论当时在做什么,即使正在地里耕田犁地,都要放下手中的犁耙前往帮忙。按照旧时的葬礼,死者入棺后要在家里停放三天至七天,在停棺家中的那些天里,阴阳地理先生要分段进行多次打蘸念经,对死者亡灵进行超度,每天只休息三四个小时,在临出殡的那天夜里,更是通宵达旦,彻夜不眠。黄瑞山对三叔公过人的精力惊叹不已,在为事主操持葬礼的时候,免不了要连续熬夜,黄瑞山往往感觉十分困乏,但是周三叔看起来没有丝毫的困倦,黄瑞山心想,自己才四十挂零,而周三叔已经年近八十,真不知道他的精力从何而来。

  壮族人有“清明之后鬼开门”的说法,认为在这个季节里,阴间和阳界人鬼交流更容易些,这也许就是人们把农历三月定为祭祖扫墓季节的依据。这时节,早稻秧田已经插种完毕,农事不是很忙,是动迁祖坟、或为祖坟安龙请水(安葬祖坟的地方要有青龙白虎守护、讲究聚水藏风)的好季节,而每年的这个时候,三叔公和黄瑞山往往都要走村串屯,为需要迁坟的乡亲择时、择日、择地,主持法事。

  一次,三叔公和黄瑞山到百旺村去主持一个葬礼,那天晚上,大约九点多钟的时候他们才从事主家里出来。农历三月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前天他们出来的时候还觉得十分阴凉,但是连续两个大晴天又使天气变得闷热起来,因为刚刚喝过一点酒,两个人都感到有点燥热,百旺村离公路有近两个公里的山路,而且大多还是上坡路段,虽然他们都身着单衣,但也走得大汗淋漓。

  他们走上公路的时候,却遇上一场大雷雨,而且还刮着大风,尽管三叔公出门都有着带雨伞的好习惯,但是这天晚上刮风刮得太厉害,雨水几乎是顺风横着飘洒,雨伞也只能遮住他的头部,胸部往下的的衣服全都被打湿了,从百旺村到红枫村的公路上没有一个避雨之处,因为雷雨交加,又不敢到大树下逗留,两个人只好一路淋着雨回到了家里。

  由于连续熬夜的劳累加上受了寒雨的侵袭,三叔公病倒了。黄瑞山听说了,每天晚上都到周家去看望三叔公一次,头两天大家还以为是平常的感冒,都没有在意,谁知从那以后三叔公就没有再起过床。几天之后,黄瑞山看到三叔公的病情仍旧不见好转,就山上去采了一些草药回来,让三姑婆煎了给三叔公服用。

  三叔公说:“瑞山,你也不用费心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现在吃什么药都没有用,只等着躺到四块半木板里面去了。”

  四块半木板即棺材。三姑婆在旁边听了,不高兴地说:“老头子,你是不是发烧说胡话了?现在这种时候还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三叔公说:“迟早都要走到那一步,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

  黄瑞山说:“要不然,到公社卫生院留医看看?”

  三叔公说:“没有用的。俗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今年七十九岁,眼看就要到八十岁了,我也想多活几年呢,只是天命不可违呀。不过,能活到现在这个时候,我也应该知足了。瑞山,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呢,要不是你,早在五年前我就入了土,到现怕是已经成了一堆白骨了。”

  黄瑞山说:“三叔,你不要想得那么糟糕,五年前那个坎你不是迈过来了吗?我们再到卫生院看看,慢慢会好的。”

  “你们是不会懂的。”三叔公说完,叫他老伴先出去一会儿,说他有事情要和黄瑞山商量。

  等到三姑婆出去了,三叔公叫黄瑞山揭开墙上一张印着毛主席语录的硬纸,后面的泥墙里有一个挖空的小洞,里面有一个油纸包,黄瑞山取了出来。三叔公对他说:“瑞山,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经书吗?都在这里面,有看地理风水的,有打蘸念经、超度亡灵的,有推算时辰吉凶的,还有安龙取水的,多了。原先还有一面小鼓,一对小锣和一个木鱼,但是‘破四旧’的时候没有地方收藏,都被没收去砸烂了,本来想过一些时候再请人帮找一套,怕是来不及了。这两年你也跟着我学了不少,现在你就拿回去看看吧,以后这些经书就归你了。”

  黄瑞山打开油纸包看了一下,都是用用毛笔写在纱纸的抄本,其中就有三叔公经常带去做法事的那本超度亡灵的经文,还有一本厚厚的笔记和一个罗盘。

  黄瑞山说:“三叔,你不是还要用吗?”

  三叔公说:“我恐怕是用不着了。”

  黄瑞山说:“看你说的,你老精神不是还好好的吗?要不,我先带回去全部都抄写一份再拿来还你。”

  “你拿去吧,抄写一遍也好,印象更深一些。”三叔公说,“那本厚厚的笔记可是我一辈子的心血,这几十年来,每年二十四节气的天气状况我都做了简单的记录,比如一年中的第一场雨是什么时候下的,清明那天是什么时候下的雨等,还记录了一些反常的天气情况,例如有些年冬天里忽然打起雷下起了暴雨,有些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又忽然变得十分昏暗,就像又回到了晚上似的,等等,记得多了,多少也能了解到这些变化的规律,一些天气状况事先就可以看得出来。我想,你也应该继续记录下去,这不仅对推算阴阳地理很有帮助,而且对农时农事也是非常有用的。”

  黄瑞山粗略地翻看了一下那本笔记,里面果然密密麻麻地记录了许多天气状况,心里对三叔公更是钦佩有加。

  三叔公看着黄瑞山把经书和笔记本装进了带草药来的那个袋子里,又说:“不知道长生现在得不得空?瑞山,你去对门看看老大来了没有,让他回家去把你姐夫叫来一下,就说我有要紧事和他说。”

  黄瑞山出去一下又回来了,说已经叫他外甥去叫他姐夫了。过了好久,叶长生到了,一看到三叔公,吃惊地说:“三叔,怎么才几天的时间,都瘦成这个样子了?”

  三叔公躺在床上干笑了几声,说:“油尽灯枯了,还能怎样?”

  说着又把三姑婆儿媳杨丽华也叫进房间来,对他们几个说:“看来这一次我是捱不过去了,有几句话要先和你们说说。我是相信阴阳地理的,生前也曾经做过许多法事,超度了不少亡灵,现在丧葬孝礼又慢慢恢复了以前的风俗,公社也懒得管这种事了,万一这一次我真的捱不过去,死了之后,希望能在家里停放三天,请新寨的刘远山来念经超渡;阴宅就让瑞山带着世英去选定,但是不能渡到过河对面去;世英一直在外面工作,对村里的人情知道得不多,其他的后事就让长生帮着操办。眼下世英又不在跟前,你们明天或者后天就通知他回来吧,要是他赶不及了,就把我的意思告诉他。”

  三姑婆、杨丽华、叶长生和黄瑞山四个人见三叔公头脑十分清醒,说话也清清楚楚的,根本不相信他是一个濒死的人,但是见他说得郑重其事,第二天还是打了电报通知在百色工作的周世英,让他赶快回家一趟。不曾想第三天早上,三叔公就断了气,果真没能等到他儿子回来。

  那天一早,第一生产队的社员们就听到了三姑婆哭丧的声音,叶树开是继三姑婆之后第二个看到三叔公遗容的人――杨丽华听到哭声之后,不敢进入三姑婆的卧室里去看,赶紧到对门把叶树开叫了去。在叶树开看来,三叔公是瘦死的:眼眶凹陷,颛骨突出,头发干枯,双手槁枯,仿佛一根晒干缩水的木头。这时,周家没有一个男人在家,因为叶家和周家是契亲,叶树开也算是三叔公的晚辈,所以就被委托去通知一些平时与周家关系密切的人。周家在红枫村也没有什么亲戚,叶树开先回家去喊来了父亲,顺道又把他三舅黄瑞山也叫了来,还叫来了大队长王朗和第一生产队的队长兼指导员孙建国,他们几个到了周家之后不多久,村里的乡亲们也闻讯陆续来了。因为周叶两家一直都以亲戚来往,尽管黄瑞芝心里对杨丽华的悔婚十分生气,但还是早早就过来帮忙了,刘丽阿婆已经上了年纪,多年来对村里的红白喜事一直都很忌讳,就没有到周家去。

  叶长生和黄瑞山向乡亲们说了起前天晚上三叔公为自己安排后事的经过,大家都觉得十分惊奇,说三叔公居然这么准确算出了自己的寿缘,并事先把自己的后事都交代得那么清楚,由此更加认为三叔公的确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包括大队长王朗在内,都觉得三叔公对于他死后停棺三日、念经超度的要求并不过份。

  当下,黄瑞山对叶树开说:“树开,你还记得上一回在我家里吃饭时见到的刘远山吗?现在你得马上到新寨去把他请来。”

  叶树开说:“见了面会认出来的,但是谁知道他家在哪里啊?”

  他三舅说:“这个你不用担心,到了新寨,你只要说出刘远山的名字,自然有人给你指点,新寨村里无论大人小孩,没有不知道他的。”

  杨丽华家里有一个凤凰牌单车,叶树开就骑着去了新寨。

  叶长生召集了他的红白喜事厨师班,就在他家的旧屋里准备后勤,接收乡亲们送来的香炷、纸钱、白米、活鸡、挽幛和礼金等奠仪,还在门口摆了一张桌子,让一个人拿了纸笔专门坐在那里,把每位乡亲送来的奠仪逐一登记。

  黄瑞山则先替三叔公剃了光头,叫人去采来一些柚子树叶放到水里烧热了,用来给三叔公洗澡,换上寿衣,用一个小白布袋装了大约三斤白米枕在头部,让他头朝屋里平躺在堂屋的地席上,背部、腰际、大腿和小腿位置的下面各放了一条白布巾,用一张白布盖着尸体,又叫人把门口的屏封拆了,挂起一张灰暗的床单充当纬布,遮挡住放躺尸体的地席,纬布前面正中放着一个香炉,摆供着七个小瓷酒杯,一些饼干糖果,堂屋便成了灵堂。几个前来帮忙的乡亲在黄瑞山的指挥下,把早已备好的棺材扛出来,也用柚子树叶汤拭擦了一遍,放在门前的街上晾干。

  黄瑞山刚刚安排停当,远在百色的周世英就到了,倒是在县城工作的周波还没有回到家里。原来,周世英并不是得知父亲去世了之后才赶回来的,他前一天接到了家里发去的电报,今天一早就等车回来了,没想到还是没能赶上让父亲生前见着最后一面。

  看见周世英回来了,黄瑞山就把三叔公的遗体按照坐姿扶起来,让周世英跪在旁边,叫他用手指点蘸了一些酒水,抹在他父亲已经冰冷的嘴唇上,说:“爸爸,儿子回来了。”算是向父亲敬了酒。然后又把遗体原样放躺在地席上,盖好白布,只等叶树开把刘远山请来到了就可殓尸入棺。

  周世英进到房间里看望了他母亲一会儿,又出来在父亲的遗体旁边跪着,给父亲的亡灵上香烧纸,黄瑞山让人去把叶长生叫来,两个人把三叔公去世前对身后事的安排向他说了,还说已经派树开去把刘远山请来了,问他有什么意见。

  周世英说:“既然是老爹留下了话,我还能有什么意见?我长年都不在家里,生前没有够能好好尽孝,现在老人死了,他临终的愿望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满足的。至于打蘸念经,以前不都是这样办的吗?现在外面也重新兴起来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不过在人情和礼仪方面,我什么都不会,就由两位哥哥作主得了。”

  接着,黄瑞山就带着周世英上山选择坟地去了。几个年轻人也跟了去,一旦选定坟址就可以开挖坟穴。

  不久,周波也回了红枫村,听说爷爷的尸体还没有放入棺材里,而是摆放在堂屋在地上,她不敢马上就进屋,而在对门叶家的旧屋里坐着,帮着接收乡亲们送来的奠仪。她看到黄瑞芝忙前忙后的,却一直没有看到叶树开,又不好向别人询问,以为他是为了她们家悔亲的事,甚至连她爷爷过世也不愿来帮忙了,心里不免暗暗生气。

  临近中午的时候,周波才看见叶树开推着单车,领了一个陌生中年男人来到她们家的门口,那个人并没有马上进屋,而是在门口站着,左手捏拿着手指,右手拿着一把匕首,对准门框凭空挥舞了几下,口中还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楚他念的是什么东西。

  黄瑞山把周世英叫出门来指着那个人介绍说:“这是你父亲生前指定要请的刘远山刘师傅。你得跪下来,请师傅帮忙为你父亲升天开路。”

  周世英向刘远山跪了下去,刘远山把匕首交给叶树开放到布袋里收好,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头,说道:“孝子请起。行了,我们进屋去吧。”说着双手把周世英抚了起来。

  刘远山揭开白布看一眼三叔公的遗容又重新盖上,黄瑞山向他介绍了三叔公去世前所做的安排,说已经组织人到山上开挖墓穴了,问刘远山什么时候可以把三叔公殓入棺材。刘远山捏了一会儿手指,问道:“孝儿孝女们都回来了没有?”

  黄瑞山指着周世英说:“都到齐了,三叔就只世英一个儿子。”接着就把周家的大概情况和刘远山说了一下。

  刘远山说:“既然不用等什么人,现在就可以殓入棺中了。”

  黄瑞山于是招呼几个人把棺材抬进家里,放在两张长条形的木板凳上,点了三枝香炷拿到空棺材里游了一遍。黄瑞山早准备了几块小青瓦,放到棺材里做枕头,接着黄瑞山捧着三叔公的头部,其他几个人分列于尸体两边,刘远山的指挥下,揭开盖尸布,抓住早已放置好的白布巾把三叔公的尸体提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入棺材里去,末了把白布巾轻轻抽出来。叶树开提着的正好是原先放在三叔公遗体腰际的那条白布巾,他把布巾抽出来之后刚刚要往墙上挂了,却有几只手同时伸过来抢夺那条白布巾,最后还是他表伯父刘斌手快抢得了,满脸高兴地卷将起来收入自己怀里,其他人则一脸惋惜。

  看到外甥一脸疑惑,黄瑞山向解释说:“据说把死人提入棺材的时候,腰际的那条布巾具有神奇的功效,把它缠在自己的腰部可以预防腰病,有的人犯了腰痛,用它来束在腰间也能够缓解疼痛。”

  “还有这么好的功效?早知道我应该自己留着才是。”叶树开将信将疑。

  刘远山让周世英找来三枚硬币和几块小石头,他把两枚硬币分别放在三叔公的左右掌心,用力掰拢已经僵硬的手指使将硬币紧紧握住,把剩下的一枚硬币塞入口中让他含着,将那几块小石头放在身边,轻声对向着棺材里念道:“三叔,你的儿子就在你的身边。你嘴里含了金钱,从今往后说的话就是金口玉言了,所以不要轻易开口。”然后叫旁边的人把三叔公生前穿过的衣物把棺材塞满,塞得严严实实的,以免在抬棺上山的途中因为棺材晃动而使尸体发生移位。

  刘远山叫黄瑞山给个倒来半碗清水,自己点燃了一枝香炷,只见他左手端着那半碗清水,右手拿着那枝冒烟的香炷作执笔状,口中念念有词,凭空画起符来,香头拖着尾烟随了他的动作在空中构成奇形怪状的烟雾,末了,他把香头在碗口清水上画了几画,最后将香头往碗里一戳,接着,端碗喝了一口水,含在嘴里,随即向棺材的上空喷出一口水雾,这才让人把棺材盖板给盖上,以八根长达七寸的铁钉把盖板钉牢,再用大红纸把整个棺材糊将起来。

  叶树开从一早到现在连一口水也还没顾得上喝,这时已经饿得发了慌,把三叔公的尸体殓入棺材之后,他就径直到厨房――就是他家的旧屋――想要找一点东西充饥。周波坐在门口,看到叶树开急冲冲的模样,就把他叫住了,说:“树开哥,刚才你领来的是什么人呀?我爸干吗要向他下跪呢?”

  叶树开看见是周波,对她说:“刚才在屋里我就觉得好像少了谁,原来少的是你呀。你不在屋里守灵,在这里做什么?”

  周波说:“我爷爷放进棺材里去了没有?”

  叶树开说:“已经放进去了。哦,原来你是怕这个才不敢进去的呀,死的是自己家里的老人,你害怕什么呢?你看你,连白头巾都不戴,对爷爷一点孝心也没有。”

  周波分辩道:“哪有那么严重呀?都说头戴白巾不得进入别人家里,你不见我在这里一起帮忙吗?这进进出出的,多不方便啊,所以我才没戴的。你还没有告诉我,刚才那个是什么人,为什么我阿爸要给他下跪呢?”

  叶树开解释说:“那是一个地理先生,三叔公去世前指定要他来给自己念经超度亡灵的。按照规矩,家里父母过世,孝子孝孙要跪请地理先生,人家才肯超度亡灵的。他是新寨人,我一早就到新寨去请他了,到现在还没一点东西下肚呢,饿得要死。得找东西填填肚子再说。”

  叶树开说着往屋里走,周波也跟了进去。

  叶长生听叶树开说要找东西吃,就对他说:“别光想着就你一个人没吃东西,大家也都是饿着的呢。那里我已经煮好了一大锅面条,你把它端到对门屋里去,叫姑婆、契叔契婶还有周波姐妹一起吃。”

  叶树开趟到锅边用锅铲翻弄了一下那一锅面条,对他父亲说:“阿爸,你是不是忙糊涂了,煮面条忘记了油盐?就这样怎么吃呀?”

  他看到旁边有一碟炒好的肥猪肉,就走过去端起来,叶长生把他叫住了,说:“那个是给来帮忙的乡亲们吃的,你不能动。三叔公也算是我们家的长辈,论起来我们家里的人也应该吃斋的,这几天你就和我一起代表我们全家,跟着周波她们一起吃斋饭,不得吃肉。我已经用菜籽油炒好了一碟白菜,你把它一起端了去。”

  周波问叶长生:“大伯,为什么家里的人不能吃肉呢?”

  叶长生说:“这是一种孝道,家里有人过世了,至亲的人都要吃斋饭,不仅不能吃肉,甚至连动物脂肪都不能碰,不能用猪油来炒菜,只能用菜油和茶籽油,出殡回来之后,得等为亡灵超度的先生念经解禁了才能开戒吃肉。据说,谁要是在戒斋期间吃了肉食,将来他死的时候就会污秽不堪,总之是死相很难看,十分邋遢。”

  周波面露惧色道:“真的呀?”

  叶树开想起了三叔公的死相,说:“人都死了,还能有什么好看的?”

  他父亲说:“快点拿去,说那多话做什么?”

  周波跟着叶树开把煮好的面条和大白菜拿到对门的屋里,穿过堂屋走到里间。堂屋里,刘远山自己准备好了毛笔墨汁,叫人把红、黄、绿三种颜色的纸裁剪成许多宽约两寸、长约两尺的纸条,写了十多道纸符,挂在灵堂的四周;黄瑞山则用毛笔在一张大黄纸上写了一些字,只见纸上写着:

  葬礼课目秩序

  第一、请圣

  第二、启棺、整肃

  第三、拜香

  第四、请水、沐浴

  第五、封鬼路

  第六、请灵

  第七、享食

  第八、念怀想经

  第九、解结

  第十、分别

  第十一、燃灯灭灯

  第十二、超度、发丧

  叶树开虽然参加过多次葬礼,但是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问黄瑞山:“三舅,这是做什么用的?看起来就像学校给学生上课列的课程表一样。”

  他三舅说:“还能做什么用?这是葬礼的正规程序。你没有见过的事情多了,按照旧的风俗,家里死了老人,除了要请师傅打蘸念经之外,还要做‘过火海’、‘下油锅’、‘上刀山’等等功德,‘过火海’就是把烧红的火炭铺在地上做成一个火炭池,家里人要在师傅的带领下踩过去;师傅还要以孝子的名誉爬上用许多刀子架成的爬梯,这叫做‘上刀山’;师傅和孝子还要把手伸进滚沸的油锅里搅动,这个叫做‘下油锅’。到了‘破四旧’的时候这些旧风俗被说成是搞迷信活动而遭到禁止,十几年了,谁家里死了老人都是草草埋葬了事。现在打倒了‘四人帮’,‘文化大革命’也结束好多年了,原来的风俗又慢慢恢复。你的比喻倒是很恰当的,它的作用也和学校的课程表一样,因为举行葬礼有很多事情要做,家里的亲人都要守灵,这些事情大都得请亲戚和乡亲们帮忙,得事先告诉大家先做什么,再做什么,所以需要把要做的事情按顺序列出来让大家知道。”

  叶树开说:“但是这上面也没有写明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呀,而且什么是‘请圣’,什么是‘启棺、整肃’,‘拜香’又是什么呢?是不是都得等把要请的先生请到了才按顺序做呢?我好象没听说过。”

  黄瑞山说:“也不都是非得等老师来了才做的,像‘请圣’、‘启棺、整肃’、‘拜香’等,都是可以自已先做好。按照这上面的课目,做完了一样再做一样,首先当然是‘请圣’,‘请圣’就是去把老师请来,家里有了丧事,孝子得以跪礼请地理先生为亲人亡灵升天开路――你去把老师请来了,孝子还得把老师跪请进门,这才算正式的礼数;‘启棺、整肃’就是把棺材拿出来修整、清洗;拜香就是给遗体上香。这些都可以自已先做。因为有些课目进行的时间是要根据死者的‘天命四柱’和去世的时间来推算的――你懂不懂得什么是‘天命四柱’?就是一个人的生辰八字――所以就不好写上什么具体时间,何况像‘请水’、‘封鬼路’、‘请灵’、‘燃灯灭灯’、‘解结’、‘超渡、发丧’等等课目,不仅要推算时间,还要念咒语、画神符,普通的人哪个会做?这些课目就非得把师傅请来之后才进行不可了。”

  黄瑞山说完叫人把那张课目表拿到大门外去贴了。叶树开注意到周波在旁边听了,一脸惊疑,就又地问道:“三舅,当真要做‘过火海’、‘下油锅’、‘上刀山’吗?”

  他三舅说:“那是以前,现在没有人那么做了,即便做,也是从一个火盆上跨过,再用一根木棍代替人的手从油锅里捞出一两个硬币,做做样子而已。”

  周波这才放下心来。

  三叔公去世了,三姑婆十分悲恸,她一直躺在卧室里没有出来。周世英回到家之后痛哭了一阵,随后跟着黄瑞山到山上去转了一圈回来,心里也平静了许多,这时他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把葬礼给办好了,不至于让村里的乡亲留下太多挑剔的话柄;对于杨丽华和她的两个女儿来说,老人的过世似乎并没有使她们感到多大的悲衰,特别是周波,她心里的恐惧感甚至比悲恸更多一些。因为事先有向叶家悔婚一节,杨丽华对叶树开还有他父亲和他们一家一起吃素斋感到有些别扭,但叶家对她悔婚一事一直都没有说三道四,两家还是以亲戚来往,现在叶家三个劳动力全都在为了自己家里的事忙前忙后,就好像订婚退婚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她心里倒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却又不好再说什么。

  午饭过后,黄瑞山招呼周世英夫妇和两个小孩,还有叶树开兄妹姐弟三个――叶红和叶树根放学后也来了――分男左女右列跪在棺材旁边,刘远山从他的布袋里拿出一面小鼓,一个木鱼和几本经书,摆在纬布前面,接下来,刘远山一边敲打着打木鱼,一边念唱着经文,黄瑞山跟着木鱼的节奏敲打着小鼓,打蘸念经仪式就算正式开始了。红枫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看到这种场景了,对于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更是闻所未闻,所以,旁边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就像看一台戏――山歌独唱戏,尽管这台戏有一点单调,但对叶树开他们这一代人来说,不仅新奇,而且神秘。

  超渡亡灵的经文大多七字一句,也有五字一句的,听起来都很押韵,似乎是一种格律诗。在叶树开听来,经文的念唱腔调和当地的山歌唱法颇为相似,但又有一些的区别,或许是更为哀婉的缘故,让人一听就心情沉重,甚至会联想到一些伤心的事情,眼睛里泛起一种润湿的感觉。打蘸念经的过程中,孝子贤孙要不时给亡灵敬酒敬茶,刘远山唱一段,念一段,周世英夫妇对刘远山念唱的内容听得半懂不懂,每每到了该向亡灵敬酒敬茶的时候,都得黄瑞山停下来提醒。

  就要出殡的头天夜里,打蘸念经通宵达旦。开始的时候,刘远山和黄瑞山二人一边念唱着节奏轻快的经文,一边敲打着木鱼小鼓在前面领着,叫死者的晚辈即周世英一家四口和叶长生以及叶树开兄弟几个头带白布巾,手执一支香炷,跟随在他们两人后面,围着棺材打圈圈,刘远山还挎着一个布袋,不时从布袋里掏出一些东西――布袋里面早已装好了一些白米和彩纸揉成的团子,彩纸团里有一些是包有一分两分的硬币――往跟在他们身后的孝子贤孙头上撒。一些乡亲到灵堂里去看热闹,门口还拥挤着许多人,人群里不时发出一些嘻笑,这时的灵堂没有丝毫哀伤的气氛,晚辈们更多的是怀着憧景,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盼,都希望从那个神奇的布袋里抛出的东西落在自己身上多一些――据说,从布袋里撒出来的东西落在谁的身上越多,那个人的将来的生活注定要比别人富裕。

  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要做“分别”课目,孝子周世英把供奉的牺牲品摆上,带着妻子和两个女儿跪在棺材前面,由刘远山念唱人鬼阴阳分别经,刘远山把这一家四口的名字依次镶嵌到经文里,每念到一个人的名字,就让他(她)跪到前面来,向死者斟满三茶五酒。这时,经文的念唱腔调最为哀婉,不仅仅是死者的亲人,就连旁人听了也会忍不住悲哀落泪。叶长生也煮好了一副猪头肉、一根猪尾巴前来拜祭三叔公,算是供了一头大肥猪,带着叶树开、叶红和叶树根跪在三叔公灵前,一一向三叔公告别。

  “分别”课目做完,天已经快亮了,黄瑞山叫几个年轻力壮的乡亲把棺材抬出门去。门外的街上早已放好了两张长凳,他们把棺材放在木凳上,周世英一家人四口还有叶长生以及他的三个孩子又都跪到棺材前面,继续听着刘远山念发丧经文。乡亲们则给棺材系上大杠梢棒,并在棺材上面绑了一只会打鸣的公鸡。

  刘远山早已备好了一个小蘸碟,装有半碟子的清油,用三截较大的棉线浸到清油里,三根线头分三个方露出油面搭在沿上,做成一灯三芯即“三元灯”,把三根灯芯都点燃了,放在棺材上面;随即他左手拿着一支点燃的香炷凭空画符,右手握着匕首东指西划,做出劈、砍、撩、刺等动作,口中同时念念有词。末了,只听他大吼一声,挥刀向棺材上的三元灯猛劈,把那盏三元灯砍成两半跌落在地,紧接着他喊了一声“起!”大家就抬着棺材,跟在孝子周世英后面向村外走去。周世英披麻戴孝,把三叔公的灵位牌子挂在胸前,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遮挡着灵牌走在前面,杨丽华母女三人和叶长生一家几个晚辈则一人拿了一支点燃的香炷走在棺材两边,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山上的墓地涌去。

  大葬之后的第三天是“三早祭”。按照旧礼,大葬“三早祭”也是颇为隆重的事情,乡亲们也会送来一些礼物,而且送的多是肉类和活鸡,晚上照例要宴请送了礼的乡亲,并把所送礼品的四分之一和事主家里蒸煮的糯米饭一团,放在一起包好,作为回礼让乡亲们带回各自家中。相对于大葬当天,“三早祭”已经少了哀伤的气氛,死者的亲人大多已经慢慢从丧亲之痛中恢复过来了,因此就多了一些喜气,大家甚至可以和事主开一些善意的玩笑了。但是,由于当时大家都很穷困,而且自从破“四旧”以后这类活动又被认为是搞迷信,虽然“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了好几年,一些旧风旧俗正慢慢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但是大家还在观望,所以三叔公“三早祭”那一天,只有叶长生一家和周家隔壁邻舍的几个社员送来活鸡、香炷和白纸,并上山帮助修整坟墓。

  “三早祭”这天,从山上回来之后,周世英一家四口和叶长生一家五人用柚子树叶汤洗过手,就排队跪在堂屋里周老三的灵位前,刘远山和黄瑞山早已煮好了一锅五花肉,切成小块放在一个碟子等着,刘远山依次抚摸着他们每个人的头顶,口中念念有词,并把他们头上所带的白头巾摘了,黄瑞山随之发给他们每人一根红丝线,挂在各人的肩膀上,然后又用筷子给他们每人夹了一块煮好的五花肉,叫他们当场吃了,告诉他们,从此以后不用只吃素斋了,可以不忌肉食,这叫做“解斋”。

  停棺在家的那三天时间,叶树开和他父亲一直都在周家吃住,白天忙里忙外,晚上还陪着周世英一家四口一起坐在棺材旁边守灵,困了也就在棺材旁边打一个盹,睡个囫囵觉,却看不出他有什么尴尬的模样,倒是杨丽华有些不好意思,但她还是暗地里告诫周波,不得再对叶家老大心存幻想,否则她就不惜撕破脸面。看到母亲反对得如此坚决,周波也只好妥协了,虽然也和叶树开说话,但是关于悔亲的事一句也不敢提起。

  自从回来奔丧看到叶树开的那时候起,周波就感觉到他和以前似乎有了一些不同,尽管为了治办三叔公的丧事,他进进出出,做这做那的忙个不停,对她本人提出的一些疑问还和从前一样耐心细致地作解释,但她总觉得他太平静了,对悔亲一事显得太无所谓,就好象那件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三早祭”之后,周波没有理由再呆在家里,得回到县城去了。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却又说不清楚,她不知道叶树开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是心里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和叶树开之间的距离似乎已经很远了。

  “三早祭”那天,周波有事无事总是围着叶树开的身边,想和他多说话又害怕母亲当面干涉,显得有些心神不定。杨丽华看在眼里,她知道女儿的心思,就找了个机会对她说:“小波,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希望在回去之前要和他单独说说话?”

  周波老实地点了点头。

  她母亲说:“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也知道妈妈的态度,趁早打消这种想法。我是不会让你嫁给一个农民的。”

  周波说:“我不相信他会当一辈子农民。”

  杨丽华说:“你懂得什么?他是一个犯过错误,曾经被抓起来的人,就算他有文化那又怎样?又不是光只这一回,上一次他报名当兵还不是政审的时候被卡住了?我看,他这一辈子也只有做农民的份了。你不知道,就在过年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他喝醉了酒,当街呕吐,还和李飞打架;听说早稻育秧的时候,又把一筐谷种给烫坏了,被勒令赔偿损失呢。你说,他还能有什么出息?”

  周波说:“这些事情还不都是我们家悔亲造成的?树开哥有什么不好?你看,已经悔亲了,但是为了我们家的事,他们一家人全都过来帮忙,一点也不计前嫌,你还说这种话。妈,你也太势利眼了吧?”

  杨丽华说:“他做这些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帮助我们家,我们都知道感激的,这是两码事,用不着为了感激而和他们结亲家吧?我也没有说叶家老大不好。他什么都好,就只有一条不好――谁叫他是一个农民!别说什么势利眼不势利眼的,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着想的?”

  周波顿了一下,说:“也就说说话而已,人家又不是说要嫁给他。我们家悔婚之后,我还没有和他说起过这件事呢,总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吧?”

  杨丽华说:“我看他自己都不愿提起了,你何必再去找他说事?女儿啊,你就听妈妈的话吧,这门亲事要是成了,对你们两个都没有好处的。你想,你今年还不到20岁,以后的生活还长得很,你是有工作的人,哪能总在县城和红枫村之间来回跑呢?既然不能在一起生活,那结为夫妻又有什么意思?再说了,你以为结婚就是你们两个年轻人自己的事啊?”

  周波小声说:“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嘛。”

  她母亲说:“两个人的事?你想过没有,将来有了子女上户口,是随他爸落‘农业户口’呢,还是跟妈妈入‘非农业户口’?难道你愿意自己的子女将来做一个农民?”

  周波想了一下,说:“听说确定民族属性的时候,孩子都是随妈妈的。上户口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她母亲听了生气地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着非叶家老大不嫁呀?怎么这么没有出息?听妈妈的话,这件事情不要再想了。孩子一旦入‘非农业户口’,就意味着得到‘粮簿’,可以吃商品粮,将来还得以安排工作,每月领工资,衣食无忧。你也不看看那些老公是干部,老婆是农民的家庭,有的孩子是‘非农业户口’,也有孩子是‘农业户口’的,要是没有一点门路,没有人帮忙,你想让自己的孩子上‘非农业户口’真是难上加难。你想,谁能帮你这个忙?这可不单单是填个表,写两个字的事,涉及到‘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的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周波不说话了。杨丽华看得出来女儿还是心有不甘,于是又说:“这件事断了就断了,我看现在这个样子,他已经接受了你们两个不可能结为夫妻这个现实。你要是再去找他,说不定又会让人家再对你有什么念想,以后更难扯得清楚了。最好是什么也不要说,两下相安无事,免得节外生枝。”

  周波不想过分违拗母亲,而且她看到叶树开对她家悔亲之事似乎很无所谓,不免暗暗生气,同时心中又若有所失。思前想后,不由得听从了母亲的劝告,没有再找叶树开,“三早祭”的第二天一早就去等车回县文艺队去了。

  之前,因为悔亲的事,周波在过完春节回到县城之后精力很不集中,排练时经常走神,连续出现莫明其妙的错误,被队长当众批评了几次,她的情绪十分低落。三叔公过世,周波回红枫村奔丧一个星期,这还是她考上县文艺宣传队之后,第一次在家里连续呆这么长的时间,对她来说也是一次难得的心理调整,离开一个星期之后重新归队,周波又能把精力集中到学习和排练上了。这一年四月底,县文艺宣传队派遣八名骨干队员到广西戏曲学校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学习培训,于是周波得到了去南宁学习培训的机会。第二年年初,周波因为才艺出众,被选调到百色歌舞团工作,回到红枫村的机会更少了,此后的几年间,她和叶树开相互之间竟然没有再见过一面。

  也是在这一年,何敏的父亲何键老师调到县城的重点中学任教,而两年之后,何敏大学毕业被分配在百色当了老师,尽管他和叶树开有很深的情谊,但是两个人之间的联系因为相隔太远也被中断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