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佳缘梦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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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9年11月,田西县革委发出通告,在全县范围内面向社会公开招收十五名国家干部,招收的办法是:组织全县报考人员进行文化统一考试,按文化考试成绩从高分到低分排列,取得前二十名的考生将得到政审考核的资格;政审考核合格的考生,经过体检合格将被录用为国家干部,试用期一年;试用期满,没有受到任何纪律处分的就可以成为正式的国家干部,自然转为非农业户口。文化考试安排在当年的12月中旬进行。通告发布之后,一大批年轻人都积极准备考试,特别是农业户口的年轻人,他们把这一次考试看成是改变自己农业户口的好机会。叶树开和叶树新两兄弟当然也不例外。

  叶树开心里想,国家干部领着国家发放的工资,收入不仅稳定,而且比农民的收入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一旦被录用,真正成为国家干部,将彻底改变家里的经济状况,以后送弟弟妹妹上大学就不再有经济上的困难,更为重要的是,他和周波之间的身份差异将被消除,和周波在一起生活的愿望将顺理成章地成为现实。为了改变自己农业户口的身份和家里的生活状况,同时也为了实现让家里出一个大学生的愿望,叶树开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又重新拿起了书本,每天晚饭之后就回到旧屋子里关门看书。

  叶树新还在打坊屯当他的民办教师。由于老三叶树标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面对这一次干部录用考试的机会,他的想法也有了一些变化。他想:“自己希望能够考上大学,无非也是为了摆脱农业户口的身份。现在,考上大学的希望已经破灭了,由农业户口转为非农业户口的希望也变得十分渺茫。眼下三弟已经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以他一贯的成绩,将来考上大学应该不成问题,如果自己明年再考大学,得与不得还是一个未知数,要是幸而考上了,也将给家里增加沉重的经济负担。与其做一个农业户口的民办教师,不知要等上多少年才会有一个民办转公办的名额分配到自己的头上,还不如趁这一次机会认真复习,准备干部录用考试。要是自己顺利通过文化考试和政审考核,成为一名国家干部,同样也可以转为非农业户口,不仅解决了自己的身份转变问题,还能按月领取固定的工资,可以大大减轻家里的生活压力。”

  这样,叶家两兄弟怀着同样的心思,在不同的地方认真复习应考。

  一个月之后即第二年元月中旬,全县招干文化统一考试的成绩出来了,在取得政审考核人员的二十人名单上,红枫村有两个人榜上有名,而且全部来自叶家――即叶树新、叶树开,两弟兄的文化考试成绩分别列在第二名和第十名。一时间,与叶家有关的所有消息全都成了红枫村人们街头村尾谈论的话题。联系到上一年7月叶家孩子中的老三叶树标以红枫中学中考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村里人有的称赞叶家的孩子聪明好学,个个都是读书的材料;有的人却认为这是因为叶家的祖坟风水好、祖上荫庇的结果(这一类人以三叔公和叶树开的三舅黄瑞山等为代表);还有人说,要是叶家还住在村尾的旧屋里,就不会有这种奇迹发生了――罗桂花甚至在想:“要是当年能争得叶家现在住所的地皮,在那里起房子,这种好事会不会落到我们家的头上呢?。”

  家里两个孩子参加招干考试取得政审资格,而且成绩排名都很靠前,叶长生一家别提有多高兴了。在红枫村,许多家长在训示自己的孩子的时候,都举叶家兄弟为例子,要他们以叶家兄弟为榜样,好好读书,将来才会像人家的孩子一样有出息,为自己争气,为家里争光。总之,在红枫村年轻一代的心目中,叶家兄弟已经成为争相效仿的楷模。叶长生在红枫村的人缘本来就不错,但以前,人们只知道他健谈,做得一手好饭菜,并热心村里的红白喜事,因此走到哪里人们都喜欢和他打打招呼,逗他说话,没想到他的孩子个个都挺有出息的。现在,叶长生走在街上,来和他说话的人更多了,大多都夸他教子有方,向他请教一些经验。叶长生自己也洋洋得意,大谈他的“养儿教子经”来――他又多了一项夸夸其谈的资本了。其实,叶长生对子女们读书学习的事情并不是十分关心,或者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去关心,他甚至很少过问他们的考试成绩,平时就更不会去督促儿女们看书学习了。不过,叶长生本人有看书看报的习惯,这也在无形中对孩子们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起到了以身作则的作用。但是这种作用是他在无意识中产生的,他在向别人大谈自己所谓的“养儿教子经”时恰恰没有提到这一点,而旁人对他的那些高谈阔论却信以为真――人们并不了解叶树开兄弟几个成材的具体过程,但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叶家孩子中的老大、老二、老三这几个孩子先后分别参加升学考试和招干考试都取得了好成绩,这是人人都看到的事实,而且,据说那两个小的,叶红和叶树根的学习成绩在各自的班级里也是名列前茅。除了迷信阴阳风水的人,人们没有理由不相信叶长生有一套成功的教育孩子的方法。

  不过,叶长生在得意之余,心里还是有着一种忧虑,他认为老二叶树新成为国家干部问题不大,但是老大叶树开就难说了――自从去年儿子报名参军政治审查没有通过之后,这种忧虑就一直缠绕在他的心头无法散去,他担心四年前失火事件的阴影会又一次成为儿子人生道路的障碍。

  叶树开对这一次招干考试原本也不是抱着很大的希望,但在政审考核名单公布之后,他便觉得,自己和国家干部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了。每天晚饭之后,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沿着街道,从村头的新屋走到村尾的旧屋,任由别人在他背后指点评说。叶树开虽然不是一个爱张扬的人,对于村里人各种各样的说法,他并不加以解释,却也不免踌躇满志。

  周波在县城从张榜公布的政审考核名单中看到了叶家两兄弟的名字,心情十分激动,甚至比自己当年考上县文艺队还要高兴。一天,趁着星期天休息,周波特地回到了红枫村。

  自从那天晚上在叶家的新房子和叶树开相互拥抱,两个人有了共同的秘密之后,周波已经把自己看作是叶树开的人了。回到县城以后,周波经常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刚刚开始的时候,心里还暗自感到有一点难为情,但是后来却有些情不自禁,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当作一种美好的回忆,而且还有一点意犹未尽的感觉,并认为自己对叶树开有所亏欠。叶家搬到新屋去住了之后,周波知道叶树开每天都要回到旧屋子来睡觉,她回红枫村的次数明显比往年增多了。以往除了过年过节,平常没有事的时候她是很少回家的,但是今年过完春节以后,她已经回家近十次了,只是最近两个月她下乡去演出,时间才间隔得长了一些。开始的时候杨丽华还觉得有些奇怪,但她很快发现了问题,叶家老大每天晚上都要回到旧屋睡觉,她女儿每次回家,晚上都要到对门去坐坐,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夜。杨丽华感到十分担忧,她旁击侧敲的说了几次,但是女儿却装作听不懂她的话外之音,她想去找叶树开把自己的意思讲清楚,但是两个孩子都还没有怎地,她也不知如何开口去说。其实,杨丽华一直都挺看重叶树开的,如果叶树开的户口也是“非农业”,她不仅不会反对,还会因此而高兴。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叶树开参加招干考试,以优异成绩成为政审考核对象,她感到由衷的高兴,心里暗暗夸奖女儿眼光独到,早已看出了叶树开并非池中之物。她真心实意地希望叶树开能顺利通过政审考核,并最终被录用为国家干部,这样他就可以和女儿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一次周波又回了家,她知道女儿一定是为了叶家老大考试上榜的事才回来的。吃过晚饭之后,看到女儿又要出门,杨丽华没有对女儿说什么,只是在周波要出门的时候,拿上一张小板凳,提了一个装着两团棉线的小提篮,走在周波前面,到自己家门口坐下,就着昏暗的灯光织线衣。

  周波当然知道母亲的意思,那是在提醒她:妈妈在门外看着呢,可不要和叶树开有什么越轨的行为。妈妈明明懂得自己去找叶树开,但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加以劝阻,周波知道她的想法产生了变化,算是默认她和叶树开之间的交往了。她对妈妈的举动感到好笑,在惊异于母亲的敏感和警惕的同时,心中忽然感到一些惭愧,想到那天晚上在叶家的新屋子里和叶树开相拥相抱的情形,脸上禁不住有点发烧。

  冬天的黑夜来得很早,刚刚吃过晚饭,天色就擦黑了。和往常一样,这一天,叶树开吃过晚饭就回到旧屋去了,尽管考干的成绩不错,但是他想,要是当真成了个国家干部,也还得继续看书学习,进一步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因此,政审考核名单公布了之后,他情绪激动了几天,又坚持每天晚上很早就回到旧屋去看书看报了――这时,在叶树开的意识里,他已经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国家干部了,并为即将到来的身份转换进行积极的准备。

  其实,在这一年和周波的交往中,叶树开心里也有一些矛盾,自己真心喜欢周波,希望能够和她一起生活,知道周波也喜欢自己,这让他心里更增加了一些念想;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两个人的身份地位差距太大,周波母亲的态度他还是能看得出来的,他本能地意识到他与周波很难结合在一起。自从那天在新屋里和周波相拥相亲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周波身影又经常出现在他的梦中,频繁的梦遗使叶树开感到心里有些发慌,但是对那天晚上的情景的回忆已经成了他每天夜里睡前的习惯。也许是成年男人的原始欲望,对周波的想念,使叶树开心里经常涌起一种想要把周波拥在怀里使劲挤压的冲动。不过,尽管两个人常常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叶树开始终都能抑制住自己情欲的冲动。招干文化考试合格人员名单的张榜公布之后,叶树开就觉得自己和周波的距离近了许多――不,他甚至已经忘记了他们曾经有过的身份差异,似乎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距离。叶树开并不急于想让周波知道他通过招干文化考试的消息,他要在政审通过之后才告诉她,倒不是他对自己缺乏信心,他只是想在周波的印象中保持一种镇定自若、荣辱不惊的风度。

  门是虚掩着的,周波径直推门进了屋里,叶树开抬头看见是周波,连忙招呼她坐下来,说:“哎,你回来了。这段时间老不见你回来,是不是又在排什么新戏?”

  周波说:“没有排什么新戏,就是下乡到村屯演出去了。”

  叶树开故意没有向周波说起招干考试的事,而是问她:“怎么样?下一次乡回来,有没有什么收获?说来听听,让我也长长见识。”

  周波说:“有什么可说的?都是老一套,每天都那样。倒是你应该说说,就要当国家干部了,有什么想法?”

  叶树开装作听不明白,故意问周波道:“谁要当国家干部了?”

  周波说:“哎呀,你就别和我装了。全县招收十五个国家干部,考核二十个,你们一家就占了两个人,而且是我们红枫村仅有的两个,真是不得了啊。”

  叶树开淡淡地说:“我还没打算告诉你呢,你怎么就知道了?其实这也没什么,不过是通过了文化考试而已。”

  “到处都张榜公布考试结果,谁还能不知道?文化考试而已?我看你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要是你榜上无名,你会说得这么轻巧?那个老二,平时看他做什么都是懒懒散散的,居然考了个全县第二!不过,你也不错,得了第十名。太厉害了。”周波坐在床沿上,嘴里啧啧称奇。

  叶树开说:“老二做工是有点懒,但他读书一向是很用功的,要是不用功,他的字能写得那么好?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他曾经说过的,对于他感兴趣的事情,他一定会做得比别人都好。他的志向原本是要考上大学的,只可惜连续两年参加高考都没能如愿。这次招干文化考试他考了第二名,一点也不奇怪。”

  “这一年多来你们家出了好多喜事啊。你看,先是去年起好了新房子;接着今年7月,老三以本公社中考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县城的重点高中;现在,你和老二兄弟俩又通过了招干文化统一考试,真叫人难以置信。”周波一边说着,一边扳着指头,“哎,我爷爷说,这都全靠你家的祖坟风水好,你说,会不会是真的有这回事?”

  叶树开说:“你还相信这个呀?别忘了,要不是因为风水的事,你爷爷还成不了‘坏分子’,挨批斗呢。当时,你是怎么说的?”

  周波赶紧说:“谁信他了?我也只是随便听他说说罢了。”

  稍停了一下,又问叶树开:“听说叶红和老满在班上读书成绩也不错?”

  叶树开说:“还行吧,就和我们几个做哥哥的小时候一样。”

  周波说:“咦,我看你说话真的越来越像大伯了,夸起弟弟妹妹来还捎带夸上了自己。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自夸自耀啦?”

  “开句玩笑罢了。我还希望他们将来比我们三个更有出息呢。”叶树开笑着说。其实,叶树开对弟弟妹妹的学习情况比他父亲关心得更多,对他们的学习成绩也更为了解。

  周波问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得等政审考核结果出来了再说。要是当不成干部,也只能在家做我的农民了。”叶树开故作轻松地说。

  周波说:“哪有通不过的可能?考核二十个人,录用十五个,你现在排在第十名,再怎么着也轮不到你落选呀。要是你们家里一下子就有两个人当上国家干部,那就太轰动了。”

  “现在已经够轰动的了,你到村里走走看,好多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呢。”叶树开说。他的想法何尝不是和周波的一样,但是事情的结果还没有最后出来,他也不想把话说死,而且,他还想在周波的面前表现出一种对考干一事泰然处之的态度。

  坐在对面门口的杨丽华不时抬起头来,看见两个年轻人在屋里愉快地说着话。之前,她一直反对女儿和叶家老大交往,倒不是因为叶树开不是一个好青年,都是因为叶树开的农民身份,担心女儿跟着他会受苦。她知道女儿心里一直喜欢叶树开,现在,叶树开眼看着就要成为国家干部了,她也为女儿高兴,于是心想:“女儿也大了,两个孩子又彼此看中对方,不如找个时间去找黄瑞芝聊一聊,探一探叶家的意思。要是他们同意,就先把亲事给定下来,也遂了女儿的心愿。”

  因为叶家和周家是世交,两家一直都以亲戚的关系来往,彼此都很熟悉,而周波和叶树开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何况周波已经外出工作了,叶树开也即将当上国家干部,两个人将来都不在村里生活,杨丽华就认为没有必要请什么媒人从中说和,第二天晚上,她径直去村头的叶家找到黄瑞芝,把周波和叶树开的关系以及自己的想法和她说了。

  黄瑞芝自从搬了新家之后,就想找人给儿子说个媳妇,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着落,正着急呢,见杨丽华要把女儿周波许给老大,不禁喜出望外,哪里还有不同意的道理。第二天晚上就拿了叶树开的生辰八字到周家去交换周波的生辰八字(均是写在一张红布上),先让三叔公推算两边八字,并没有什么不妥,然后就拿回家里,放在祖宗神位的香炉底下压着。接下来的几天里,两家人都事事小心,倒也没有出现什么心烦之事,于是就商量好,准备在周波回家过年的时候给两个年轻人办置订婚之礼。

  两个年轻人知道家里父母做主,要给他们两个订婚,都感到非常高兴,特别是周波,她从来没有像今年春节这样盼望着早点回家过年。

  2月初,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招干政治审查也有了结果:老二叶树新榜上有名;而叶树开又一次没有通过政审。

  这次落榜对叶树开的打击,甚至比四年前失火烧毁改河造田劳动指挥部被派出所关押还要沉重,他这时才知道,那一次不经意的过失对自己人生的影响是如此重大,也许就是从那时起,他未来的人生轨迹就已经被确定了。

  叶树开从来没有如此失望过。本来,他对改变农业户口的身份并不是十分热衷,或者说,在参加招干考试以前,他从来没有刻意地想到要改变自己的农民身份,因为此前,以他的身份地位,和“非农业”户口的距离过于遥远了,简直是天地之差,让人看不到任何希望。但是这一次,不仅是叶树开自己,几乎所有的人(当然也仅限于红枫村的人)都觉得,他和“非农业”甚至国家干部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似乎伸手可及,这使他对身份转变的希望变得十分强烈。俗话说,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叶树开似乎从乌云笼罩的地面升腾到阳光灿烂天上,又马上从云端雾里跌落到穷山恶水之间,这种心理落差可想而知。如此一来,他又成了红枫村人谈论的对象,一些人从他身上得到教训:人的一生要处处小心,一个不经意的错误,哪怕是无心之过,也将影响自己的人生前途,就算你文化再高、能力再强也是白搭;更多的人认为命运对叶树开太过不公,人一辈子哪能一点错误都不犯,叶树开失火烧毁一间稻草房,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损失,算不上什么严重的错误,何况当时他还是一个中学还没毕业的学生?以一个孩子的过失来评判他一生的好坏是不公平的;还有人认为,尽管叶家的人都很有文化,但是无论祖坟的地理还是阳宅的风水,为叶家借光的福祉仅限于一人,这次只能保佑一个人能够如愿以偿成为国家干部,而将来叶家的孩子能否一帆风顺,还得靠地理风水和祖上是否积下足够的阴德,总之一切都是定数,非人力所能逆转。

  叶树开政审不过关,没有被录用为国家干部,杨丽华也深感失望,录用名单张榜公布的第二天,她就托人向叶家索回了女儿的生辰八字。黄瑞芝十分气愤,意欲不退还周波的生辰八字,说:“他们老周家的也太势利眼了吧?当初是他们自己向我们家提亲的,提亲的时候也没见她说到老大考干的事,怎么现在看着我们家老大当不成干部了就要悔婚?这是什么道理!”想去找杨丽华论理。

  叶长生说:“要是老大没有上榜,人家哪里会来和你提这个事?现在儿子考不上了,哪个还稀罕做你的亲家?算了,强扭的瓜儿不甜,两家本来就是亲戚,何必要闹到翻脸的地步,弄得以后不好见面,连亲戚也走不成了。再说了,老大看来是注定要做一辈子农民了,哪能配得上人家‘非农业’户口的?换了你是她,还不是一样势利。”

  这样,两家订亲的事算是告吹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