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叶长生也希望子女们在读书方面能够取得好成绩，但他从来不敢指望他们中有谁能考上大学，这超出了他想象的范围，因为他并没有真正领会“自愿报名，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意义，他的意识还停留在以往的通过推荐上大学的方式上，所以没有这种期待。对于他来说，老二能当上民办老师，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倒是叶树开，他对自己家里能够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充满期待，认为这个愿望一旦成为现实，不仅对他们一家的生活产生重要的影响，还将彻底改变红枫村的人们对他们叶家的看法。但是叶树新连续第二年高考落榜，有如一盆冷水把他的希望给浇灭了。
也是这一年7月，叶家老三叶树标和黄瑞山的女儿黄庭馨同时初中毕业，叶树标以红枫中学中考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而黄庭馨以第二名的成绩被百色中等民族师范学校录取。
当县城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时，叶树开对家里出一个大学生又充满了希望。
叶树标和黄庭馨这两个表兄妹同一年出生，叶树标正月出生，黄庭馨生在三月，从小学一年级起就是同班同学。虽然黄庭馨比叶树标小一个多月，但是在很小的时候，她在语言的发育和动作的灵活性、协调性方面都比叶树标要好一些，所以她从来不叫叶树标做哥哥，总是直呼其名。两个人上小学的时候，叶树标对表妹直呼其名很不高兴，但是那时，黄庭馨的成绩要比他的好一些，当他对她直呼其名表示不满的时候，黄庭馨就对他说：“还没有上学的时候，你做什么都不如我，现在上学了，我的学习成绩还是比你的好。哪有你这种哥哥的？你应该叫我姐姐才对。”黄庭馨说的是事实，叶树标也感到气馁，久而久之，黄庭馨更加得意。为了让黄庭馨叫自己做哥哥，叶树标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学习上超过黄庭馨，让她叫得心服口服。这样，在他们这个班级里，就成了表兄妹两个比学赶超的竟争循环：这个学期末黄庭馨考试成绩排名第一，到下学期叶树标就设法考得更好，而第三个学期黄庭馨又争取超过叶树标，总之是他们两个人的学习成绩轮番排名全班第一，一直占居着全班甚至全年级的头两名。这种竟争循环的结果，使这一对表兄妹的学习成绩把其他同班同学远远地甩在后面。到初中毕业的时候，中考的结果，叶树标和黄庭馨分别拿了红枫中学中考的第一名和第二名，两个人考取的分数十分接近，在全县考生中也排到前列，却把排在他俩后面的红枫中学中考第三名拉下了50多分，别人相当于比他俩少考了一科。
叶树标的学习成绩一向都很好，因此，中考结束之后，叶树开向老三问起他考得如何，叶树标含糊其词，没有说考得好，也不说考得很差，只说考得一般。叶树开对这样的回答当然很不满意，还专门到学校去问了他的班主任，班主任说，在红枫中学，要是叶树标和黄庭馨两个都考得不好，别人就更没有希望了，但是据他所知，这一届初中毕业生的中考成绩普遍不错。于是叶树开和父母亲都相信，老三中考取得好成绩是铁板钉钉的事了。按照父母的意思，因为家里的境况不是很好，要是真的考得不错，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可以填报民族师范，因为去师范读书的费用大多由学校承担，还有一定的助学金，这样就减轻了家里的负担。他们不敢奢望儿子两年之后高中毕业能够考上大学，因为老大老二都曾经参加过高考，而且都落榜了。对于他们来说，只有一个实在的想法，：要是招生考试政策真正能够落实的话，趁着现在成绩好，让儿子考上一个中等专业学校，将来毕业以后就是国家干部，自然转为“非农业”户口了，还可以按月领取工资，这种身份的转变应该越快越好，就怕过了一段时间政策又变了，到时候考得再好也没有用。但是叶树开的想法又不同，他一心希望自己家里能出一个大学生，因此想让老三继续读高中，将来直接报考大学。他认为，老二虽然不在生产队里劳动，但是他当民办老师，有每年都有些收入，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为家里减轻一定的经济负担，也算是一个劳动力了，家里的生活已经没有那么困难，应该供得起老三的读书费用。叶长生和叶树开父子各持已见，争执不下，叶树开就提出让老三自己作主，填好志愿之后拿回家给他和父亲过目。叶长生也同意了。
叶树标仍然沉浸在与表妹黄庭馨的竟争状态之中，虽然家里的生活境况一直都很困难，但是他从来没有为生活上的事情操过心，所以根本没有考虑到如何去减轻家里的负担，在考试成绩还没有出来之前，他不知道自己和表妹之间谁会在这一次考试中胜出，但他知道黄庭馨一定考得不错，看到她报了民族师范，就想：“即使考上了也是一个中专，要超过她，就得考上大学。”因此，他也倾向于读高中，所以他就接受大哥的建议，填报了县城的重点高中。填好志愿表之后，他带回了家里，折叠好放在堂屋的桌子上，并没有和家里的任何人说起，等交志愿表的时间到了，又直接拿回学校去交给老师。接到县城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叶树开满心高兴，叶长生却有些生气，责怪叶树标不为家里着想，没有把志愿表拿回家给大人过目。对于父亲的责怪，叶树标辩解说：“志愿表我已经拿回家了，就丢在堂屋的桌子上好几天呢。我还以为你们都看过了的，见你们什么都没有说，就认为你们都同意了。哪个晓得你们连看都没看？”
眼看着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叶长生也不好再说儿子什么，只是告诫叶树标，既然选择了上高中，就要好好读书，保持优异的学习成绩，一定要考上大学，要是考不上，将来也不准后悔。叶树标也做了保证，一定不让家里大人为他操心。
尽管黄庭馨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在班级甚至年级中经常名列前茅，但是作为出身于“地主”家庭的学生，特别是女孩子。在红枫村，还没有“地主”家的女孩能够升上高中读书的先例，更不用说考上中专了。虽然几年以来国家招生考试的政策有所改变，但是谁又能保证中央的政策到了这里能够真正落实？中考结束以后，黄瑞山夫妇就开始把女儿当作一个劳动力来看待了，然而八月初的一天，黄瑞山家里接到了百色民族师范学校的来信，里面是一张民族师范新生录取通知书！这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当时，中等专业学校的录取分数线比高中录取分数线要高一些，外人对叶树标考了第一名只上高中，而黄庭馨考了第二名却上了中专感到十分不解，因为中专毕业意味着能够得到国家的工作分配，不仅可以由农业户口自然转为“非农业”户口，还可以每月领取政府发放的固定工资，这对于农业户口出身的人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事情。在别人看来，黄庭馨要比叶树标考得更好一些，叶长生有些闷闷不乐，他又不敢把儿子的志向说出来――要是儿子两年之后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他就更没有面子了。黄庭馨并不知道叶树标的想法，她还以为在这一次竟赛中两个人打了一个平手，叶树标考了第一名，而她考取的学校要好一些。叶树标却想，黄庭馨的中专要读四年时间，而他两年之后高中毕业可以报考大学，在表妹还在读中专的时候，他就能够证明谁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黄瑞山的女儿考上了师范，这在红枫村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其所产生的震动甚至超过了一年前何敏考上大学的消息，“地主家庭”的子女――虽然这一年6月全国人大五届二次会议决定为“地主”、“富农”改定了成份，他们家的成份现在已经不叫做“地主”而被称之为“社员”了，但在人们的习惯意识里，对他们成份的看法仍然没有多大的改变――只凭通过文化考试就可以被民族师范录取（当然也经过严格的政治审查，但是一个学生的履历显然是十分简单的），而不再受到家庭出身的影响，这个事实使人们感觉到，国家的政策真的是改变了。
黄瑞山夫妇当然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会考上师范。叶树开三舅娘还担心，家里本来就很困难，女儿到百色读书会给家里增加沉重的负担，一个女孩子家，到后来还不是要嫁到别人家里去，哪里用得着读那么多书？心里有些犹豫。而黄瑞山虽然也和其他人一样，心里更为看重儿子，但他的想法和妻子却有所不同，他想，即使将来嫁了人，女儿还是他的女儿，对于有这么一个懂争气、有出息的女儿，他心里也感到莫大的欣慰。女儿考上师范，对于像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不仅仅是出了一个人才，给家里增添了荣耀，更意味着一种精神上的解放，而且足以证明，他们作为曾经被这个社会仇视并拚弃的“黑五类”阶层中的一员，已经渐渐享受到了社会的公平。这在过去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因此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就下定决心，只要女儿考得上，不论是去哪能里，他就是省吃俭用、甚至砸锅卖铁，也要让女儿继续上学读书。幸好民族师范对每个学生都有补贴，在校学生基本上都不用自己承担什么费用，女儿到师范学校读书不会给家里增加什么生活压力。
在黄瑞山看来，女儿通过考试被师范录取，一方面反映了女儿的个人能力和文化水平，当然也有国家招生政策改变的因素；另一方面，得归功于祖坟风水的保佑――在他母亲死去的时候，由于不能动土，不得已将棺材殓尸后停放在家里三天，却暗合了孝行中的礼数，可谓歪打正着：而对于母亲坟地的选择，是他和三叔公经过多方查找并认真推算确定下来的风水宝地。本来子女升学和老人生死下葬是风牛马不想及的两件事情，根本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黄瑞山对其中的因果关系却深信不疑，他甚至为这种立竿见影的效果惊奇不已。
新学期开学的时候，叶树标和黄庭馨都离开了红枫村，分别到各自的学校就读。黄庭馨读的是民族师范学校，除了路费和衣物，其他学杂费用和蚊帐被褥等全部由学校免费提供，甚至每月的伙食费都不用自己出，而且每个学期还有助学金，所以什么也不用带。叶树标读的是高中，除了每个学期要交40元的学杂费，蚊帐被褥也要自己从家里带去，他在家的时候一直是和老爸一起睡的，这一次要到县城去读书，不得不买一套新的蚊帐被褥，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就花去一百多块钱，全家的积蓄一下子花完了都不够，还得向亲戚借几十块钱。而此后每个月还得交6块钱的伙食费，叶家的境况又变得和以前一样穷困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