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娘舅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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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叶树开他们搬到村头之的那一年5月,他的外婆过世了。和叶树开家里的阿婆一样,他外婆也早就备下了棺材放在家里,她死去的当天就把遗体殓入棺材了。墓地是黄瑞山和三叔公以前去探山的时候已经看好了的,这一天他带了鸡蛋跟着三叔直接到那里去,只试了一次,鸡蛋就摔破了,接着就叫了一帮年轻人到选好的坟地去砍草挖土。

  丧事仍然由三叔公主持操办,按照三叔公的推算,在接下来的两天之内不得动土安葬。这时,黄瑞山已经跟着三叔公学习阴阳地理有近两年的时间了,他用自己学得的那一套理论和方法自己也作了一番推算,得到的结果自然果想而知,当下深信不疑,照书行事。由于安葬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再说墓穴也还没有挖好,当天已经不可能抬棺上山,因此,棺材就在家里的堂屋摆放了三天。

  第三天傍晚,其他人都到里屋吃饭去了,停放棺材的堂屋只有叶树开和黄志高、黄庭馨兄妹三个人在那里守着,给亡灵点香烧纸,这时,从大门进来两个四十多岁的陌生男人,这两个中年人看样子是从外地赶来的,身上还各自提了一个装衣服的袋子,进得门来也不说话,直接到棺材前面跪下,泪流满面地叩了几个响头,然后才放下袋子,各自从旁边的箩筐里抽出三支香炷点上,插在灵牌前用瓷碗做成的香炉里,又拿了一沓纸钱冥币在香炉前面焚烧。叶树开等三人一时不敢出声相问,过了好一会儿,等那两个男人稍为平静了,叶树开才试探地问道:“是大舅和二舅回来了吗?”

  这两个人正是黄瑞天和黄瑞年,他们分别从田东县一个偏远的公社和百色市的汪甸公社出发,到县城等车回红枫村的时候遇上了,刚刚一起赶回到家里。两个人见叶树开称自己大舅二舅,对望了一下,点了点头,黄瑞天问道:“你是大姐的儿子吧?十几年不见,都长大成人了。难得你还能记起舅舅。”

  在叶树开还很小的时候,黄瑞天和黄瑞年是见过他的,但已经记不得他的模样了,更记不起他叫什么。而叶树开那时还太小,对两个舅舅根本没有什么印象,只知道自己有两个舅舅在外地做老师,十几年没有回过红枫村了。他外婆去世之后,这两天多次听说已经打电报并托人去通知了大舅二舅,叫他们争取在这一两天之内赶回来送葬。这两个人进了门之后,叶树开看他们和三舅长得有些相像,又见他们对外婆行了如此大礼,心中忽有所悟,所以才敢出声相问。

  证实了对方的身份之后,叶树开十分高兴,他说:“我是叶树开。你们真的是大舅二舅呀。”

  接着指着两个表弟表妹说:“这两个是三舅的孩子,他叫志高,她叫庭馨。志高,快去告诉你爸爸,你大伯二伯回来了。”

  听说黄瑞天黄瑞年回来了,在里屋吃饭的一大帮人全都来到前面的堂屋。黄瑞天黄瑞年已经有近二十年没回过家了,照理说兄弟手足久别重逢,情绪应该十分激动,但是黄瑞山从屋里出来,看到两个哥哥正坐在棺材旁边给母亲的亡灵烧纸,他却显得十分平静,也不叫大哥二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们回来了。”说完叫女儿黄庭馨拿了两条白头巾给大伯二伯,然后就默不作声了。黄瑞芝出来一看到两个弟弟,也不和他们打招呼,就跪在棺材旁边嗷啕大哭起来,先是哭叫着苦命的爹妈,受苦受难的时候得不到儿子的照顾;接着又为三弟叫屈,独自一个人在家里承担着“地主”的罪名,受尽批斗凌辱;最后是数落两个弟弟忘恩负义,出去工作之后从来不回家看望老父娘亲,两个老人临死了也没能再见儿子一面,甚至在父亲死了之后也不回来奔丧。她哭得十分伤心,把在场的人都感染得陪着她落了泪。黄瑞天黄瑞年更是羞愧难当,赶紧跪在旁边陪着大姐哭,任由黄瑞芝数落而没有出声辩解。

  在大姐的哭诉声里,黄瑞山也回想起这些年来自己和母亲所经历的遭遇:在过去十多年里,母子俩作为“地主”分子不时被集中反省、学习,汇报思想动向,不知被揪斗游街了多少回,而且作为惩罚和改造,经常被勒令扫大街、清理污水沟、掏洗粪坑厕所,家里人也被看作低人一等,饱受白眼和歧视。最近两年,特别是“四人帮”倒台之后,虽然批斗会少了,对“黑五类”的管制也相对宽松了许多,但是“地主”家庭的身份仍然是这个社会的异类。黄瑞山知道,作为曾经享受过富贵荣华的地主婆,母亲胡氏在被专政之后,性情不会像他一样平和,对于被打入另册一直耿耿于怀,以至走上了一个极端,怀疑一切并仇视这个社会,但却回天无力,她的思想状况和生活状态可想而知。因此,对于母亲的去世,黄瑞山并不是十分悲恸,他甚至认为,死亡对于母亲来说未必不是一种最好的解脱。作为被专政的对象,自己的命运和社会地位就不用说了,对子女们读书升学也有很大的影响,长子黄志高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女儿在学校的学习成绩一直都不错,但是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步他哥哥的后尘?他不知道这种状况将延续到什么时候,因此对未来也不敢指望什么。

  黄瑞山对兄弟中只有自己一人在家里承担着“地主”的罪名并没有什么想法,但对两个哥哥外出参加工作以后就没再回家探亲,甚至当年父亲过世的时候也没有回来奔丧,心中难免有些不满,不过一想到当时的社会形势,他也就体谅两个哥哥的难处了。说真的,就算他们回来了那又如何?说不定还会引起人家的猜疑,加重家里的罪名,甚至还会连累两个哥哥把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工作机会给丢掉了。也只有是现在,对他们这些“黑五类”分子的管制稍微宽松了一些,他们才能赶回家来奔丧,要是形势还和以前一样,也许他们这一次仍然无法回来给母亲送葬呢。这样想着,黄瑞山心里就不像以前那样抱怨黄瑞天和黄瑞年了。

  他大姐黄瑞芝看到两个弟弟的时候也是悲喜交集,一时情绪激动,当场就把心中的怨气哭诉着发泄了出来。但她毕竟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和弟弟相见了,恸哭了一阵之后,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又向两个弟弟问寒问暖,得知两个弟弟都已经成了家有了孩子,各自一家人过得都挺好,也为他们高兴,手足阔别多年之后终于得以相聚,心中嘘唏不已。

  黄瑞天和黄瑞年十几年前就离开了红枫村,现在再回到故乡的时候,双亲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自己家里的成份他们当然清楚,虽然远离家乡,但是在那个年代,整个中国的形势都一样,这些年来“黑五类”分子和家庭经历了什么样的遭遇,他们在外乡同样耳闻目睹,因此,在他们的心里,对大姐和三弟怀有深深的欠疚。按照他们的想象,这一次赶回家来,想必已经看不到母亲的灵柩了,没想到还能参加大葬,这对他们多少也是一种安慰。

  虽然黄瑞山一家是“地主分子”家庭,但是在红枫村,人们对死者是一视同仁的,何况黄瑞山在红枫村的人缘不错,也经常到别人家里帮忙,所以在红枫村还有不少人情。叶树开外婆下葬那天,村里照例来了许多人帮忙,黄瑞天黄瑞年看到这种情景,更加懂得大姐和三弟平时在村里是与人为善的,也知道他们实在很不容易,特别对三弟黄瑞山,心中更是有一种由衷的敬意。

  “三早祭”过后,黄瑞天黄瑞年就要回田东和百色去了,这时,黄瑞芝已经从老娘过世的悲恸中缓过神来,不再责备两个弟弟,作为家中的大姐,临行的时候,她叮嘱两个弟弟回去之后,要想办法带老婆孩子回红枫村来探亲,有机会的话,应当调回家乡来工作,这样手足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黄瑞天和黄瑞年见外甥叶树开待人接物十分得体,说话办事都很有主张,又听说他读书的时候成绩不错,只是因为一次失火事件,高中毕业之后就回家务农了,报名参军的时候政审没有过关,替他感到可惜,就提议他跟着他们去百色或者田东乡下,说他们也许可以帮助他成为一个民办老师,以后再争取一个民办转公办的指标,这样总比在家里做一辈子的农民强些。

  但是黄瑞芝说:“当年你们两个远离家乡亲人,没有向父母尽孝也就算了,现在又想让我儿子离开我?我坚决不许!谁养大了儿子不希望他在自己跟前尽孝?眼下老大刚刚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家里离不开他。再说了,他留在村里,既可以为家里挣工分,还可以应付乡里乡亲的人情。”

  叶树开本人虽然也想改变自己农业人口的户籍,但他对当老师从来就没有什么兴趣,再说民办老师也不是“非农业”户口,要转为公办老师,谈何容易!而且那要等到猴年马月?万一等了十几二十年,到头来无法转为公办老师,他又将何去何从?所以他也不愿意跟大舅二舅离开红枫村。一方面,随着时间的推移,失火事件在他心里的阴影已经渐渐淡去,现在他在生产队劳动并没有任何心理压力,他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做了劳动力之后,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家里的生活状况;另一方面,二弟叶树新有考大学的志向,正在一边做民办老师,一边继续复习准备高考,他希望弟弟妹妹中有人考上大学,而他留在家里,不仅可以让母亲放心,还能为弟弟妹妹们免除后顾之忧。尽管当时农村的形势仍然不是十分乐观,但是相关政策的变化使叶树开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些希望,他相信,长期以来的保守形势将不会永远延续下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