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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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7年8月12至18日,中国共产党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明确宣布了历时十年的第一次“文化大革命”结束,这对于全体中国人来说,无论在政治上、思想上、生活上还是在促进安定团结方面,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次会议还把经济建设作为一项重要任务提了出来,要求动员党内外、国内外的一切积极因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在本世纪内把中国建设成为一个具有现货农业、现代工业、现代国防、现代科学技术的伟大社会主义强国。尽管“左”的思想桎梏还笼罩在人们的心里,但是人们已经感觉到,有一丝自由空气的芬芳开始弥漫开来。

  这年秋天,红枫公社在农业学大寨方面又有了新的行动,决定在本公社龙山大队兴建一座水库。龙山大队在红枫村的东北方向,离红枫村大约二十五公里,地势比红枫村要高得多,海拔近1000米,平均气温低于红枫村3-4度,有时冬天还会结冰甚至下雪,在田西县境内算是高寒山区。兴建水库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需要很多民工,而龙山虽然也是一个大队,但是也只有三个小队,人口很少,劳动力就更少了。就像当年在红枫大队组织改河造田一样,公社革委会从各个大队抽调了大量的劳动力参加大会战,叶树开和他父亲作为红枫大队的青壮年劳动力也在被抽调之列。离开本村到别的大队去参加兴建水库的大会战是十分辛苦的,特别是到冬天会下雪的龙山大队。但也有一定的好处,那就是每天都可以得到最高的工分,这对于希望早日摆脱缺粮大户的帽子,计划起新房子的叶树开而言是十分乐意的,所以,他是第一批到达工地的民工。因为他父亲也被抽调到水库工地,所以叶树开到龙山去的时候并没有带行旅,只带了换洗的衣服,直接到他在龙山大队的同学蔡猛家里住了。随后,他父亲也到了工地。

  这年的国庆节正好是星期六,周波趁着两天的假期又回了一次红枫村。

  两天之前是一年一度的八月十五,就在那天晚上,赵亮向周波表示了自己的爱慕之情,周波借口队里有规定,不到十八岁的队员不得找对象,自己的年纪还小,拒绝了赵亮的示爱。对于女人来说,有男人对自己表达爱慕之情,并作出追求的表示,心里总是感到极大的安慰,周波当然也不例外。之前,赵亮一直对她大献殷勤,她早就知道了他的心思。但是,她的芳心早已另有所属,在她决定送叶树开笛子的时候,她就对自己的感情归属作出了选择,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替代叶树开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只是,一来她羞于让别人看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二来队里也确实有不到十八岁不得谈恋爱的规定。也许,就因为叶树开是她生理发育成熟之后想到的第一个自己所喜欢的男人,那时正好是她女人生理和心理经历的一个重要的转变时期,这个特定的时期无形之中加深了她对叶树开的完美印象和更多的期待。她同样感出叶树开也是喜欢自己的,而在这个时候,她离开了红枫村――有时,因为想象的原因,遥远的距离可以使爱情更为坚韧,就像周波,她对叶树开的形象想的不是很多,她所有的心思几乎就是:他现在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在想着自己?如何让他知道自己在想着他?关于爱情,在她内心想象所产生的那些添枝加叶的东西,比实际生活中直接在叶树开身上看到的东西要多得多,想象之中,对感情的关心甚过对人本身的关心,但是她并没有想到更深层次的问题,例如,她和他将如何克服两种不同身份的巨大障碍?如果她成为他的妻子,他们将怎样生活?在周波的心里,现在能够想象得到的,只有虚无的爱情,而没有实际的婚姻和生活。

  在拒绝了赵亮之后,周波满脑子全都是叶树开的形象,把自己从小和叶树开一起长大的经历重新回忆了一遍,想象中的情景比现实生活中的经历更为美好,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放不下叶树开了,她想到了去年七月十三那天晚上送笛子给叶树开时的情形:在这个象征着团聚的节日里,在皎洁的月光下,他会不会去到河边,吹奏那一首《草原之夜》呢?这天晚上,她甚至想象自己是拥着叶树开入睡的。

  国庆节这天早上,周波一回到红枫村,把随身带的东西拿回家里去放好后,马上跑到对门叶树开家里。当时,黄瑞芝正用木薯粉浆往门板上糊破衣服撕成的旧布条,准备晒干了裁做布鞋的鞋底。

  周波问她:“伯娘,打硬布呀,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其他人呢?”

  黄瑞芝见是周波,直起腰来笑着说:“哎哟,是我们的‘刘三姐’回来了呀?阿婆带着老二他们去菜地了,老大和你大伯到龙山水库工地去做工,家里就剩我一个啦。”

  周波说:“到龙山去修水库?我怎么没有听人说起过?”

  黄瑞芝说:“你有多久没回家了啊?去哪里听人说?他们已经去了一个多月了。”

  周波说:“今天是国庆节,他们也不放假回来吗?”

  黄瑞芝说:“龙山离这里有近三十公里呢,光是走路就差不多要一天时间,回来做什么?家里又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周波听了,掩不住一脸的失望。过了一会儿,她问:“伯娘,不是说你们家要起房子吗?现在准备得怎样了?”

  黄瑞芝叹了一口气说:“唉,别提了,原本也是计划今年底要动工的,过了春节以后,我,你大伯,还有我们家老大,三个人每天收了工之后都到山里去转一圈,到处去找合适的木头、茅草和芦苇,忙了两个月,我的身体就扛不住了,躺了几天,现在虽然说是好了一点,但还做不了队里排的工呢。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只能在家做点家务,重活一点也做不了,你大伯和老大又到龙山去修水库了,还起什么房子?也不知道明年我这身体能不能好利索,要是好不了,起房子的事看来还得往后再推。”

  周波一边帮黄瑞芝把旧布条糊到门板上,一边安慰她说:“伯娘,你也不用着急,起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黄瑞芝说:“我能不着急吗?家里这么挤,这个房子越来越破,到明年老二高也中毕业了,总不能还上同学家里去睡吧?不过着急归着急,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

  周波说:“到老二毕业回来,你们家不是又多了一个劳动力吗?到时候,起房子的事就容易了。”

  黄瑞芝说:“你看老二那身子骨,他做得什么工?我可不敢指望他能帮得上什么忙。”

  周波说:“他干不了农活,还可以做别的呀,以前在我们班里,他的成绩可是数一数二的,让他去当一个民办老师准行。”

  黄瑞芝说:“要是能当上民办老师那当然好。但是,人家农管会不一定同意呢。”

  周波说:“伯娘,你放心,他们一定会同意的。别人光看他写的那一手好字,就知道他是做老师的材料。”

  帮黄瑞芝糊完旧布条,周波来到叶树开的床边,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翻了翻,从书里落下一张稿纸,拾起来一看,原来是她送给叶树开的那张《草原之夜》歌曲,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了,看来叶树开没少翻阅。她顺手翻了翻床头,没有看到她送的那支笛子,心想他是带到工地去了,于是得到了不小的安慰。

  周波在家里呆了两天,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叶树开,只得怏怏而回。

  中秋节之后,天气变得凉了,白天似乎也短了一些,太阳刚刚落下山去,天色就暗了下来。随着黑暗的降临,山村也跟着寂静了,因为已经是深秋,河水比夏天少了许多,红枫村下游的小电站电力供应显然不足,街上路灯的亮光昏暗得有些发红,从村外远远望去,就像有人在街道两边排了队抽烟,那亮光就是红红的烟头。

  10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叶树开从龙山水库工地回红枫村,因为龙山已经起霜了,他回来要衣物,顺便帮队里的其他社员带补给。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而何敏竟然在他家里等着他。

  自从1976年7月高中毕业了之后,何敏作为干部家庭的子弟,本来是要上山下乡的,但是由于他本身就在农村,而且这个时候,上山下乡运动已经不那么热烈了,早先下了乡的插队青年已经开始纷纷返城,由于年纪太小(他比叶树开小一岁,高中毕业的时候还不满十六岁),又没有经过上山下乡的劳动锻炼,暂时还没有得到安排工作,就一直呆在家里。为了不让儿子无所事事,何键老师就向学校领导请求,让学校为何敏安排一个临时的工作,因为是本校老师子弟,学校就把他安排做临时的图书管理员,平时的工作就是保管图书,对老师和学生借阅的图书做记录。有一次,他在整理旧图书的时候,看到图书馆里有两个大书架是用厚厚的棉布包起来的,出于好奇,他偷偷打开了一个书架来看,发现书架上全部是“文化大革命”中被列为禁书的世界文学名著,有《复活》、《红与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安娜卡列尼娜》……以及《飘》等等。原先他也不敢乱翻乱看,但是他的工作过于轻松了,特别是晚上,吃过晚饭之后就无事可做,为了打发晚上无聊的时光,他先是偷偷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带回家去看,看着看着,被里面的故事深深吸引了,于是就一本接着一本地看下去。他觉得这些都是很好的书,却想不通为什么被禁止阅读。有一次,他还专门去找叶树开,和他说了自己偷看禁书的事,并把书中的一些情节和自己看过之后的感受告诉了他,建议叶树开也看一看。但是,叶树开说,自己读书已经读到头了,他现在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农民,对文学作品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兴趣,他平时也看一些书,但绝大多数是农业生产和农业技术方面的书,他只想如何更多地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当好一个社员,多挣工分,以解决家里的实际困难。何敏对叶树开的这些想法惋惜不已。而进入新的一年之后,叶树开为了起房子的事忙个不停,每天都早出晚归,后来又去了龙山水库,两个好朋友就更见不着面了。

  何敏对叶树开一直心怀尊敬,看到叶树开一家的生活环境,他也感到有些辛酸,特别是每次来找叶树开的时候,正好都是看到他天黑定了才回到家里,而且肩上不是扛着犁耙锄镐等劳动工具,就是扛着一根大木头。他知道,换了是他自己,决计吃不了这样的苦。

  对于何敏的到来,叶树开有些意外,但并不是十分在意,在他的想象中,何敏不过是闲着没事,来找他叙叙旧而已;再不就是又看了什么禁书之类的文艺作品,想介绍他也看看。不过,他是实在没有那份心情了。

  叶树开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其他人都吃过饭了,他和何敏打过招呼,把带回来的东西放好,洗了一把脸,打了一碗饭,挟了一口青菜放在饭碗上就来到床边和何敏说话。

  叶树开说:“老敏,你怎么懂得我今天要回来,特地到家里来等我?”

  何敏说:“没有啊,我也是刚刚进了你家的门的,要是你妈妈不说,我甚至还不知道你到龙山修水库去了呢。今天我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的。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叶树开笑着说:“是很巧呀,要是你昨天晚上或者明天早上来,那就真见不着我了。龙山现在已经冷了,我回来要衣服,顺便帮队里的社员带点吃的去,你有什么事?是不是看了那些书又有了什么新的想法?”

  何敏摇了摇头说:“那倒不是。你先吃饭吧,吃了饭,我真的有事要和你说。”

  叶树开说:“好像真的有什么大事一样,说得这么严肃。”

  等叶树开吃了饭,何敏才对他说:“老K,要是可以自愿报名,通过文化考试就能上大学,你要不要报名参加考试?”

  叶树开说:“哪有这回事?哪一个上大学的不是通过推荐上去的?你不是在做梦吧?当然了,你还有这种机会,我是没有了。”

  何敏说:“不是的,我听我爸说,现在已经不搞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办法了,像我们这样,高中毕业了就可以直接报名考大学呢。”

  叶树开仍然不相信:“不会吧?你爸爸是怎么说的?是他说错了还是你听错了?”

  何敏说:“这是真的,错不了。我爸说,《人民日报》都报道了这个消息,那还能假得了?你这里有没有报纸?要不,你找《人民日报》来看看。”

  第一生产队的报纸是送到指导员孙建国家里去的,叶树开的父亲原本有每天看报纸的习惯,并经常把队里的报纸带回家里来,但是这段时间,叶树开和他父亲都到龙山水库工地劳动去了,哪里还能看什么报纸?所以对有关高等学校招生考试改革的消息一无所知。

  第二天一早,叶树开赶紧到孙建国家里把10月份的报纸全都带回家里翻看,终于看到了有关大学招生改革的消息:根据中共中央的决定,改变了“文化大革命”中那种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等所谓教育革命的办法,大学招生恢复了自愿报名,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原则。后来,他又在龙山水库的劳动指挥部看到,《广西日报》刊登的自治区革命委员会于1977年12月9日发出的《关于年高等学校、中等专业学校招生工作的通知》,该《通知》指出,1977年是粉碎“四人帮”后第一次高等学校招生,对招生对象、条件、办法等方面作了重大改革,坚持德、智、体全面衡量、择优录取的原则,实行自愿报名、统一考试,地、市初选,学校录取,自治区批准的办法。并定于1977年12月15、16日两天进行统一文化考试。

  在确定可以自愿报名考大学这一消息的真实性之后,叶树开也曾有过一阵子的兴奋心情,但是这种兴奋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就家里目前的情况而言,他是脱不开身的,特别是现在,他还在龙山水库劳动。虽然他一年前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但是母亲的身体一阵好一阵差,像这一年,已经大半年无法参加生产劳动了。阿婆日益年迈,弟弟妹妹渐渐长大,家里的开销也日渐增多,老二今年还上高一,老三也上了初中,老满已经读小学了,看样子,今后弟弟妹妹们都要陆续报考大学,家里的经济状况还没有得到根本改变。更重要的是,在这一两年之内,首先要把新房子给起起来,以解决家里拥挤和房屋破烂不堪的实际困难。在他的肩上,势必要责无旁贷地承担起未来生活的沉重负担。

  以叶树开读书时的学习成绩,能有这么一次机会报考大学,他似乎应该高兴才对,但是叶树开还是有所顾虑,他们在学校读书时学得更多的是农业技术,对文化知识的教育根本就不予重视,考试也是本校教师出题目,内容相对十分肤浅,表面看来学习成绩不错,但实际上基础知识很不牢固,应该说十分差劲。再加上他已经毕业得一年多了,在离开学校之后,除了有时候看看报纸,他从来没有再看过以前的课本,甚至连一些基本知识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因此,对于报名考大学,叶树开也没有什么信心。

  然而,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眼前,不去试一试又心有不甘。叶树开想到了周波,尽管他知道周波对自己的感情是真挚的,自己对周波也怀着无限的柔情蜜意,并因此而感到一些荣耀和满足,但是日复一日的劳动,加上很少的见面机会,却使他日益感觉到两个人的身份差距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听说国庆节的时候,周波回来了,两个人没能见上一面,叶树开心里也感到十分懊丧,不过,这段时间以来,他心里想得最多的大事,就是尽快把房子建起来,其余的并不多想。可以自愿报名参加高等学校招生考试的消息,多少也让他心里生产一些想法,要是能考上大学或者中专,不仅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能够继续求学,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真正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毕业后还可以自动获得“非农业”的户口。这样他和周波之间的身份差异就不存在了,也许,他将来还会分配在县城工作,可以和周波日夜相见,这该是多好的事情啊。

  叶树开当然不敢奢望这个理想能够成为现实,不过作为一种梦想,这个念头还是不断地在他的头脑中出现,于是,在何敏的再三动员下,他也跟着去报了名。他把以前读书时的课本都带到了龙山,并和蔡猛说起可以自愿报名参加高考的事,但是蔡猛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并没有和他们一起去报名。这样,叶树开白天还在水库工地劳动,晚上收工之后就在蔡猛家里点灯看书,他把带去的书都看了一遍,就算是复习应考了。

  1977年12月15、16日两天,叶树开和何敏、夏小雨还有红枫村的几个同学到百色参加了“文化大革命”之后的第一次高考,结果不出所料,成绩比预想的要差得多,几个人中没有一个达到甚至接近录取分数线,大家都失望而归。回到红枫村后,何敏回到红枫中学插班复读,他父亲晚上还给他作了一些辅导;夏小雨因为绘画画得不错,被吸收为公社文化站的临时工,有时也为公社放映队画一些电影宣传画和海报,不过还是农业户口;而叶树开等几个则每天仍然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老老实实地做他们的农民,不再对考上大学抱有任何幻想了。不过,叶树开相信,只要大学考试招生的政策不变,他的弟弟妹妹中一定会有人考上大学,他决定安心在家劳动,为将来弟弟妹妹报考大学免除后顾之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