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冷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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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6年1月8日,这一天是腊月初八,星期四,叶长生夫妇很早就出门上工地去了。天气仍然很冷,路边的野草上到处都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路面上坑洼积水的地方也都结了冰,不时在行人的脚下发出"碴碴碴"的声音。许多人正在往工地的路上赶,这一天早上没有雾,但远处还是灰蒙蒙的看不清人影,一路上可以听到人们相互问候的说话声。

  叶长生夫妇两个走到河边的时候,正好遇见本生产队的指导员孙建国。

  黄瑞芝和他打招呼说:"建国,你真不愧是个干部啊,每天都来得比大家早。"

  孙建国说:"叶叔,婶妈,你们也来得早啊。什么干部不干部的,我只是习惯了,以前当兵的时候,每天都要早起跑步、做操,天一亮呀怎么也睡不觉了,现在回来了还是这样。"

  黄瑞芝说:"今年的天气真的是太冷了。你看,就连呼吸和说话都有白气从鼻子嘴巴里面冒出来。我们天天都和泥巴打交道,手脚都很难洗得干干净净,好多人的手脚都给冻裂了。"

  孙建国看着四周一片白白的霜冻,说:"是啊,今年我们搞改河造田运动,谁知道却摊上了这样恶劣的天气。要是天气暖和一些,改河造田的进度可能更快一点。"

  黄瑞芝说:"这种鬼天气,是不是天给坏掉了?"

  叶长生说:"你们懂得什么?对于农民来说,冬天里这种天气才叫做好天气。现在改河造田的劳动进度已经够快的了,到明年春插之前河道改造一定能够完成。照我看,明年的夏收肯定能多打粮食,正所谓‘瑞雪兆丰年‘嘛。"

  他妻子说:"结霜又不是下雪,兆什么丰年?"

  叶长生说:"那还不是一样?本来呢,‘雪兆丰年‘说的只是北方,他们冬天的时候就把小麦种子下到田里了,这之后他们最希望的是下雪,下了雪,不仅能给小麦供应足够的水分,雪水还带来了空气中的养分,这样麦苗就会长得很好。另外,下雪的年份,天气通常都很冷的,害虫就不容易生长了,当年的虫害就会大减少。对于我们南方来说,主要是虫害的情况较多,所以同样,要是哪一年下雪或者霜冻严重,粮食肯定也会增产。"

  "对对对对,我在北方当兵的时候也听到过他们这么说。"孙建国听得连连称是,"叶叔,你是不是也去过北方?"

  叶长生得意地说:"没去过北方就不懂得有这回事吗?什么叫做‘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哪像你们不时都不读书不看报,就是看报纸也只看社论,喊口号的。"

  第一生产队订的报纸除了叶长生之外,平时似乎都没有什么人看,报纸都是送到指导员孙建国的家里,叶长生几乎每天晚上都到孙建国家里去拿来看,有时也叫老三去拿回家来,要是当天没有时间,隔几天也要去拿一次,看过之后一般就放在自己家里了,有时,队里接到公社或大队的通知,要求对某一张报纸的某一篇文章或某一则社论进行集中学习讨论时,孙建国才又到叶长生家里去翻看之后拿回来大家学习。因为报纸都放在叶家,叶长生的几个读高年级的孩子,像叶树开、叶树新和叶树标等,从小都养成了经常看书看报的习惯。

  孙建国说:"平时在队里做工那么劳累,回到家里只想休息,哪里还想到要看什么报纸。"

  叶长生说:"要是你真想看的话,总会有时间的。"

  孙建国说:"也是。不过看了也没有什么用处。"

  叶长生说:"你还想有怎样的用处?了解了解国家大事和外面的一些事情,增加自己的见识,这有什么不好?"

  一路上说着话,他们来到了工地。这时,改河造田劳动指挥部的门也开了,有人打开扩音器,先是对上一天工地上的劳动作总结,并对当天的劳动作动员,接着播放两首农业学大寨的歌曲,再通过收音机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广播。

  改河造田新一天的劳动就这样开始了。

  第一生产队劳动的工段就在枫树沟的谷口,这已经是他们的第二个工段。因为人工河道的直线很长,将近两个公里,而且经过枫树沟,劳动指挥部把整条河道分割成若干个工段,从下游往上游开挖。经过两个月的艰苦劳动,第一生产队已经完成了第一个工段的劳动,又把劳动阵地转移到这里来了。

  由于新的河道经过枫树沟谷口,因此还要在枫树沟谷口修筑一道拦河坝,以截住枫树沟的流水使之沿着新河道流往下游。枫树沟谷口的拦河坝做得极其简单,只是在河床里打上两排木桩,木桩后面用石头砌成两堵石墙,石墙之间就用河道里挖出来的泥土填满。现在,第一生产队和第二生产队的任务,就是修筑枫树沟谷口的拦河坝。

  两个多小时后,劳动指挥部的扩音器响起了"嘟,嘟,嘟,嘀"的报时声,随着北京时间上午十点正的声音响过之后,紧接着广播里响起了一阵沉闷的哀乐。叶长生停下手中的挖锄,一边认真地听着哀乐,一边若有所思地对在他身边挖土的孙建国说:"看来中央领导人中又有谁去世了。"

  孙建国头也不抬地问他:"你猜猜会是谁?"

  叶长生说:"我也不知道。估计不是什么好消息。"

  孙建国一听这话停了下来,不解地问叶长生:"叶叔,你这话说得真是奇怪,中央领导人去世难道还会有好消息?"

  叶长生瞥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哀乐响过之后,广播里传来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沉痛而且缓慢的声音:"……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国务院以极其沉痛的心情宣告: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委员、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主席周恩来同志,因患癌症,于1976年1月8日9时57分在北京逝世,终年七十八岁……"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推土机也熄灭了引擎,原本十分喧闹的工地一时间沉寂下来,大家都在静静地听着广播播送的讣告。几分钟之后,从中学的工地上首先传来了一个女老师嗷啕大哭的声音。

  叶长生将挖锄架在两块石头上面,在锄柄上坐了下来,默默掏出一包经济牌香烟,扯出一支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两眼已经湿了。叶长生像死了自己的亲人一样感到悲痛,他感到悲痛并非是对国家民族的前途的命运心存忧患,他担忧的是自己生活状况的变化,他不知道这些年来中国所发生的政治运动到什么时候才算完结,不知道中央领导人中还会有谁能像周恩来总理那样关心老百姓的生活疾苦。叶长生经常看报纸,对国内的形势还是有所了解的,在他的心目中,这些年来,似乎只看到周总理真正关心人民生活改善的问题,没有像其他领导那样只热衷于政治运动,热衷于阶级斗争。他对周总理怀着一种亲近感,以年龄而论周总理算是他的父辈,但在他的意识中总理似乎和他是平辈之人,因此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就来到。作为一个农民,叶长生对这些年来发生的政治运动并不理解,眼花潦乱的批判和斗争令他目不暇接:早些时候是"破四旧"、"反右派"、"大跃进","文化大革命"中先是国家主席刘少奇被打倒,接下来是接班人林彪叛逃,几年之后,也就是1975年邓小平出来主持工作,国家似乎发生了一些好的变化,人们的心情也相对轻松了一些,没想到最近又刮起了"反击右倾翻案风",虽然还没有指名道姓地进行点名批判,但是即便是个农民如叶长生也都能看出中央的路线倾向。

  周总理逝世的事实才使叶长生注意到总理的年纪,他想:"七十八岁,实际上已经是个很老的人了,甚至比周三叔的年纪还要大一些。但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逝世呢?"

  周总理逝世的消息使得红枫公社改河造田的劳动暂时停止了,劳动指挥部也不知所措。指挥长李山连忙打电话到县革委请示要不要组织群众进行集体悼念活动。县革委会答复说,刚刚接到上级通知,一切工作照常,暂不举行集体悼念活动。于是,红枫公社改河造田劳动指挥部通过广播传达了上级领导的批示精神,要求全体干部职工和社员群众坚守岗位,继续进行改河造田劳动。

  再说,叶树开这一天也是一早就到工地上参加劳动的,从广播中听到周总理逝世的消息之后,有一个带队去劳动的女老师就在工地上哭晕过去了,几个女同学把哭晕的老师送回了学校。叶树开并没有受到多大的震动,尽管他也经常翻看父亲从指导员那里带回家的报纸,但是他还没有父亲那样的理解能力,也没有关于政治运动对现实生活所产生影响的深切感受,所以,他也就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老师一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场哭得晕倒在地了。

  晚上收工回家的时候,叶树开在门口看见周波,他奇怪地问:"周波,你不是说今天要到县城去参加复试的吗,怎么现在还在这里?"

  周波说:"你不知道吗?周总理逝世了,老师说了,这两天都不能唱歌。我们去县城复试的时间也改期了,什么时候去还没有定呢。"

  叶树开说:"哦,周总理逝世的事我也听到广播了。上你们班语文课的李老师还当场在工地上哭得晕过去了呢。"

  "我也看见了。早上老师带着我们几个正在学校门口等车去县城,刚好看见李老师给背了回来,说是在工地上听了广播之后晕倒的,这时我们才知道了周总理逝世的消息。校长打电话到县文艺队问我们还去不去复试,县文艺队答复说今天不用去了,等他们的通知再去。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周波显然对今天没能去县城复试深感失望。

  叶树开安慰她说:"你也不用担心,不就是再等几天吗?他们总不会因此而不招收新队员吧?"

  周波说:"我就是觉得心里不很踏实。"

  叶树开说:"没事,复试推迟了,正好多出几天时间给你好好准备准备。"

  周波说:"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准备,准备什么,倒是越想心里越没有底,闷得有些发慌。"

  叶树开想了一下,说:"我看你应该去问问老师,上一次县文艺队的老师叫你们去面试的时候,他们肯定和我们学校的老师说明了你们每一个人的特点和不足之处。就这几天时间,不足的地方要完全改正过来怕是来不及了,只能更加注意一点,过几天再到县城去复试的时候,尽量避免,而且要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你说是不是?"

  周波点点头说:"也只有这样了,我这就去学校找老师。"

  停了一下,她又问叶树开:"你说,我要不要叫上赵亮、蓝岚他们一起去呢?"

  叶树开说:"你是希望他们也能通过复试吧?那就叫上他们一起去吧,反正你们几个的特点都不一样。你的条件应该是更好一些的,要是连你也通不过,他们看来也是很难考上的。"

  一个星期之后,周波他们终于等来了复试通知,到县城复试去了,第二天,当他们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周波、赵亮、蓝岚和陆小芹四个人同时被县文艺宣传队录取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红枫村。

  这个消息的来到,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红枫村的人们对几天前国务院总理周恩来逝世的消息所带来的悲哀情绪。对周恩来总理的逝世,各地都没有举行什么有组织的群众性集体悼念活动,这本是一种极不寻常的政治信号,但是在山区的农村,特别是偏远山区的少数民族村落,很少有人能够关注并意识到国家的政治正在面临的困难和选择,他们已经习惯了服从,很难从报纸上的片言只字看出局势的实质性变化,再说,他们又有什么理由怀疑党报党刊的评论、怀疑中央的决策?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更关心来自身边的消息,关心自己亲眼所看到的人和事的变化。

  周波他们复试回到红枫村之后三天,就到县文艺宣传队去报到了。

  这时,学校已经放了寒假,红枫中学的学生不用再到改河造田的工地上参加劳动了。叶树开原本是很愿意参加队里的劳动的,但他父亲坚决不许,而且并没有向他说明其中的原因,他也只好作罢,有时也去磨供销社的姚主任,找机会让他做一点零工,更多的时候是在家里做家务,或是带着弟弟妹妹上山砍柴,把一担一担生柴整整齐齐地码在门口的屋檐下。由于劳动强度比起前一段时间在工地上做工时大大下降,叶树开又显得有些精力过剩了,经常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想起周波来。

  在叶树开看来,周波能够考上县文艺宣传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承认自己喜欢周波,但又认为这很不应该,因为他已经看到了他和周波是两个具有不同社会身份的人,奇怪的是,在叶树开的心里,直到那时也没有想到过自己要摆脱农民身份、做一个像周波一样拥有"非农业"户口的念头。周波频繁地在他的梦境中出现,一度曾使他以为自己病了,甚至对自己的道德品质产生了怀疑。他确信周波不可能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但又希望能够保持自己在周波心目中的良好形象,得知周波考上县文艺队,他心里感到由衷的高兴,同时也有一种得到解脱的感觉,但是当周波离开了红枫村之后,他又一次感到了失落,并开始怀念起以前周波对自己的种种亲昵举动了。

  应该说,除了周波,叶树开还没有想到过要"喜欢"其他女人,如果不是周波频频出现在他的梦中、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又刚好有了遗精的经历,他甚至还没有想到类似的问题。特定的生活环境和生命周期,在每一个人的一生中都会留下某种必不可少的烙印,叶树开当然还没有想到,无论在生理上或者是在心理上,这些都是人生的必然经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