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批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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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5年11月,中国的政治生活又风云忽变,举国上下掀起了一场"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政治运动。面对"阶级斗争新动向",1975年12月中旬,红枫公社革委会在改河造田工地现场召开了一次批斗大会。大会批斗的主要对象是周波的爷爷周老三,其他"黑五类"分子照例被捆绑陪斗。

  原来,三叔公关于改河造田破坏了红枫村风水、不会给村里带来好处的言论最终还是传到了公社革委会,当时正逢"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政治运动风头,公社革委会认为这就是红枫村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必须给予严厉打击。于是,被公社革委会以"隐藏的阶级敌人"的身份,以"宣扬封建迷信流毒思想"、"破坏农业学大寨"、"破坏农业生产"等到罪名把他抓了起来,押在公社革委会禁闭室关了一个星期之后,被拉到公社的"反击右倾翻案风"大会上批斗。

  批斗会是早上九点钟进行的,会场就设在改河造田劳动指挥部前面的空地上。

  改河造田指挥部是秋收后搭建的,房子的两边插满了五颜六色的旗帜,前面还用竹子架成一个圆弧开的大门,弧项上挂着"红枫公社改河造田劳动指挥部"的字样,字是用红的宣传色写在簸箕挂上去的。指挥部是一个稻草房,建在枫树沟与乐里河交汇处的田里,面向改河造田工地,背面隔着乐里河,正对着北岸的那棵红枫树。秋收之后的"那沙"显得十分空旷,田里的稻谷已经收割完了,但是由于所有的劳动力都投入到改河造田的劳动中去了,所以还没有翻冬――秋收之后,将耕种了一整年的田地犁开,晒上一个冬天,当地农民称这种劳动为翻冬――田里到处是收割时留下的半截稻草根,被还长着一些绿色野草的田埂分割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灰黄色方格子,就像一张画得很不规则的棋盘。

  时值农历十月中旬,秋霜已经降过,那棵大枫树的叶子似乎比往年更为红艳,仍然像一杆红旗一样伫立在北岸的小山包上,默默注视着红枫村所发生的一切变化。

  这次批斗大会是两年来红枫公社召开的规模最大的一次批斗会,参加会议的人有在改河造田工地上劳动的群众、公社直属机关的干部职工、红枫中小学师生以及红枫村的老老少少。

  大会主席台设在劳动指挥部门口,参加大会的人员按照单位归属划分方队,在已经干结开裂的田地里席地而坐,学生排成的方队整齐地坐在主席台前的正中央;"黑五类"们个个被五花大绑,并用一根绳子都串起来,站台在大会主席台的前右侧,和与往不同的是,"黑五类"队伍中多了周波的爷爷周老三,队胸前挂着的木牌上面写的是"坏分子周老三"。

  大会的批判发言仍由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王元化发表。

  "把坏分子周老三押到前面来!"随着王元化厉声的叫喊,批判大会开始了。

  两个全副武装的民兵从串连"黑五类"分子的绳子上把三叔公解出来,一人扭着三叔公一条胳膊,将他连扯带拖押到主席台前的空地上,狠狠地按着迫使他跪地地上,会场上立刻鸦雀无声,静静地望着跪在众人前面的三叔公。这样的架势在最近两年的批判会上已经看不到了,群众们在惊奇之余,感了问题的严重性。"难道又要回到‘文化大革命‘初期的状况了吗?"一些人感到不安,但是大多数人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尽管他们并不相信像三叔公那样看看地理风水的能有多大的过错,他们早已习惯了服从,革委会叫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在大多数人的意识里,既然公社革委会已经认定三叔公为"坏分子",他们也就认为应该这样批斗了,不批斗就无法体现"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方针政策。

  王元化在批判发言中历数了三叔公的所谓"反动言论"和罪行,无非是看风水,不劳动,讲怪话,宣扬封建迷信流毒思想,破坏农业学大寨和破坏生产运动等等,并定性为红枫村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号召全体革命干部群众提高警惕,对阶级敌人的新动向予以坚决的打击。

  三叔公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自从被抓到公社革委会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也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他心里还是十分惊恐,挂牌跪在大庭广众面前,又是在乡里乡亲的众目睽睽之下,最让他难受的还是自己的两个孙女也坐在会场的中央,他感到羞耻和无地自容。三叔公这十几年来小心翼翼地三缄其口,才免却被划为"黑五类",没想到这么长时间都忍过来了,最终还是没有躲过劫难,真是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他对自己的信口开河十分后悔,把头垂得低低的,以致下颌抵住了那块木牌。恐惧、羞耻和慌张的心理使他汗流浃背,精力无法集中,他根本听不见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批判发言都揭露了自己什么样的罪行。他已经麻木了,甚至对被两个年轻力状的后生扭住胳膊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适的感觉,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跪在那里接受批斗。

  最后是公社革委会主任李山作总结发言。内容还是结合当前政治形势:反击右倾翻案风,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农业学大寨"的辉煌成就,改河造田的情况,存在问题,发号召,提要求,喊口号。说完这些,会议也就结束了。

  由于出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红枫村的"黑五类"们(包括刚刚被认定为"坏分子"的三叔公)都被集中起来,白天他们被单独编为一个劳动单位,在划定任务的工地上进行改河造的劳动;晚上自带席子被褥,统一在公社革委会里睡觉,男的睡在会议室,女的则睡在一间小杂物房,晚上有民兵荷枪料弹看守。白天在工地上也和其他社员一样,晌午饭由各户人家送到工地,晚上收工之后可以回家吃饭,但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回到公社革委会大院集中。

  对于其他的"黑五类"分子来说,这种集体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三叔公新来乍到,又刚刚从批斗会上下来,他感到老脸十分挂碍,以前看着那些"黑五类"被批斗,心里还暗暗庆幸,没想到自己最后还是和他们成了一伙,真是在劫难逃呀!三叔公原本是一个豁达乐观的人,但是现在,连家里的两个孙女都懒得跟他说话了,于是他整天闷着总不出声,每天傍收了工回家吃过晚饭,就又回到公社革委会的大院报到,也不和别的"黑五类"分子说什么话。

  阴阳驳验、地理风水的观念在三叔公的头脑中已经根深蒂固,一场批斗会当然不会使他的观念有所改变,相反,对于这场劫难的忽然降临,他暗中还试图用天命四柱和阴阳八卦的理论来推算自己的运程,看看灾难是否很快就会过去,推算的结果却使他大失所望:近期内他还将遭遇一场更大的灾难,弄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这使他更加忧心忡忡。一天深夜,会议室里忽然响起了三叔公含混其词的声音,什么土地神灵、妖魔鬼怪、天兵天将等等都从他嘴巴里说了出来,把所有睡在会议室的"黑五类"们都吵醒了,但大家并没有起来看他。停了一会儿,三叔公又发出"哇!哇!哇!"的声音,好像是在呕吐。睡在角落的黄瑞山懂得一点中医,他连忙来到三叔公身边,先用手摸着三叔公的额头探了一下,又抓起三叔公的手把了一下脉,对众"黑五类"说:"大家快起来。哪个有火柴?赶快把灯点上。三叔发高烧了,脉象很乱,得马上送去卫生院。"

  黑暗里有人点亮了灯,大家都过来围着三叔公看。值班的民兵听到会议室里发出吵闹的声音,端着枪跑了进来,当他看到三叔公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时,有些惊慌地问道:"他是不是要死了?"

  黄瑞山一边用手按住三叔公的人中,一边说:"不好说。赶紧送去卫生院吧。"

  值民兵去拍门叫来公社副主王元化,王副主任也赶紧过来看了一下,同意送到卫生院抢救,叫那值班民兵去开大院的铁门。"黑五类"中就数黄瑞山年轻力壮,就由他背着三叔公去卫生院了。

  好在卫生院离公社革委会不是很远,黄瑞山把三叔公背到卫生院的时候,值夜班的医生已经睡下了,急得他直接去拍院长的门。院长很低快叫来医生,经过一阵忙碌的抢救,三叔公终于平静下来了。黄瑞山在卫生院一直守到天亮,才到三叔公家里去告诉给三姑婆,然后回到公社革委会报告了三叔公在卫生院的情况,又跟着大家到工地上参加劳动了。

  三叔公在家里休息了两天,第三天晚上又回到公社革委会大院了。这一次,他倒不像上一次刚刚来时闷闷不乐,似乎换了一个人,在革委会大院看到其他"黑五类"分子也主动打起了招呼,特别对黄瑞山更是感激得不得了。原来,三叔公认为那天晚上他得的重病,正应了他所推算出来的劫难的定数,既然这场劫难已经被他闯过,今后的运程就十分顺利了。

  一天晚上睡觉前,三叔公对黄瑞山说:"瑞山侄子,那天晚上多亏了你呀。我的命中注定要有一场劫数,要是没有贵人相救,这一关是闯不过来了,你是我命中的贵人啊。要不是你,我今天就不能够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了,真该好好感谢你。"

  黄瑞山说:"三叔,你都好利索啦?身体好了比什么都强啊。你看你说的,又不是我给你治的病,你谢我做什么?"

  三叔公说:"哎,谁说不是你救的我?话不能这么说,要是当时没有你在场,谁会照顾我这个倒霉蛋?还有,要不是你把周老三我背到卫生院,我还不是等死?"

  黄瑞山说:"你看,当时在场的就数我一个年纪最轻,我不背你还叫谁背?换了别人也是一样的。再说了,要是我不背你,还是会有人背你去的嘛。"

  "嘿嘿,这就是运程嘛。你说,为什么偏偏是你而不是别人呢?一切都是有定数的。"三叔公压低了声音说,微笑中带着一点神秘的意味。

  黄瑞山说:"三叔,你不要说得那玄乎,不过是生了一场病而已,哪能说得上什么运程和定数?"

  三叔公问他:"瑞山,你是属牛的吧?今年三十八了。我说得对不对?"

  黄瑞山愣了一下,随后又笑着说:"三叔真是有心了。你的记性真好使,还记得我是哪一年出生的。"

  三叔公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有点不高兴地说:"看来你是不相信三叔我呀。你以为是我记得你是哪一年出世的吧?你也不想一想,我又不是你家什么亲戚,谁去记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告诉你,我是算出来的。"

  "算出来的?"黄瑞山说话中透出一种毫不相信的语气。

  三叔公见黄瑞山不相信自己,又对他说:"那你说,我是属什么的,现在有多大年纪?"

  黄瑞山摇头说:"这我哪知道啊?我一个小辈当然不知道你是哪一年出生的了。"

  三叔公说:"你当然不知道。告诉你,我也是属牛的,比你大三轮。嘿,一头老牛要死了,靠了一头小牛来搭救。你能不相信定数吗?"

  黄瑞山还是不太相信:"真的有这回事?但是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三叔公看到黄瑞山有些将信将疑,又对他说:"瑞山,哪天我帮你看看面相和手相,算一算你的运程。要是有缘的话,我看你不妨学一点阴阳地理。"

  黄瑞山连忙说:"三叔,现在你还敢提这个?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为什么会进来和我作伴?"

  一句话说得三叔公兴趣索然,他怔了好久,才摆摆手叹气说:"唉,还有一劫没有过去呢。算了,以后再说吧。"

  三叔公的被批斗对于周波,除了羞耻,还有愤怒。那天在批斗会现场,当三叔公被押到主席台前跪下的时候,周波根本不敢抬头,当时她觉得,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自己而不是集中在她爷爷的身上。她不知道爷爷犯下的错有多大,她对此并不关心,她只是对爷爷竟然被批斗感到非常愤怒,认为爷爷给家里丢尽了脸面。从那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周波在别人面前总觉得自己矮人半截,认为别人一定会因为她爷爷被批斗而看不起她,因此显得郁郁寡欢,就连在叶树开面前,她也变得不爱说话了。

  叶树开看到周波整天没精打采的样子,知道她正为三叔公被划定为"坏分子"并遭到揪斗而自卑。他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他曾经对外婆和三舅被揪斗而脸红,还因为妈妈的出身而被别人讥笑为地主的后代而自卑,因此他能理解周波这时的心情。尽管他有意疏远周波,尽量不单独和她在一起,但是当看到周波因为她爷爷的事而变得精神萎靡不振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应该和她多说说话,可以用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去开导开导她,以减轻她的心理压力,恢复她以往的神彩飞扬的模样。

  这一天,叶树开正在外屋剁猪菜,周波闷闷不乐地倚在门框上看着,不时还发出阵阵"唉呀"的叹息声,就停下刀来问她:"怎么啦?还在为你爷爷的事情生气呀?"

  周波说:"谁说不是?我爷爷也真是的,思想这么落后,整天就知道风水风水的,改河造田有什么不好?非要胡说八道,他自己挨批斗也就算了,但却连累我们全家人也跟着丢脸。一想到爷爷是个‘坏分子‘,心里很不是滋味。真讨厌!"

  叶树开说:"你真的认为你爷爷他是一个坏人?"

  周波说:"我也不知道。但是那些说改河造田不好、破坏风水的话都是他亲口说的,连我自己也听到过好几回呢。现在公社都认定他是坏分子了,难道说他还不是坏人吗?"

  叶树开说:"要说三叔公思想落后,我是一点意见都没有的,但要说他是一个坏人,那就说得太严重了。你看,三叔公平时对街坊邻居都很热心,红白喜事、起屋建房什么的,哪一家有事他不是忙前忙后主动去帮忙的?不论是从哪一方面来看,都不能说明三叔公是一个坏人。"

  周波说:"他所做的那些都是封建迷信的东西,怎么能够算是帮助别人?"

  叶树开说:"话不能这么说。不论是什么事情,只要是别人需要的,他能给予别人,这对别人来说都是一种帮助。得到帮助的人会永远感激他的。"

  "但是,他反对改河造田。这还不算是坏人吗?"

  "所以我说他思想落后嘛。你把你爷爷看成是什么人了?他也就说说而已,那有什么用啊,他的那些话又不是现在才说的,改河造田还没有动工的时候他就说过了,人们还不是照样干得热火朝天?这种事情谁还会去听信他的话?要是他真的到工地上去搞什么破坏,那就真的是坏分子了。"叶树开认真地说。

  "那公社为什么还要对他进行批斗?"周波一脸困惑地问道。

  叶树开说:"谁知道呢?再说了,批斗的是你爷爷又不是你,你实在没有必要这样情绪低落。"

  "唉,挨批斗的不是你家里的人,你当然无所谓了。"周波又叹了一口气说,"家里出了一个‘坏分子‘,不知道别人眼里会怎么看我呢。"

  叶树开知道这才是她苦恼的真正原因,便对她说:"你忘了,我外婆和舅舅一直都是‘黑五类‘分子,哪一次批斗会少得了他们?你爷爷还算好的,‘坏分子‘只是一个人的事情,但是‘地主‘的身份还关系到一家人的出身问题,你说哪一个更严重些?你不会因为我外婆和舅舅是‘地主‘,经常被批斗而鄙视我吧?"

  "这倒也是哦。你知道,我是不会看不起你的。"周波有些同情地说,又问叶树开,"你是不是有些恨你外婆和舅舅?"

  叶树开摇摇头说:"不恨,恨什么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愿意摊上‘地主‘的出身?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有时候就是想不通,你说,要是细算起来,1949年新中国成立的时候,我三舅都还是个孩子呢,说不上剥削过别人吧?就因为我的外公外婆是地主,他也被带上了地主的高帽了。不过,我从来就不认为我三舅是一个坏人,相反,我认为他是一个好人。"

  周波说:"是啊,听说我爷爷半夜在公社的会议室得了急病,还多亏了你舅舅背去卫生院抢救呢。"

  停了一会儿,叶树开对周波说:"三叔公的事你不要太往心里去,这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以后还得经常面对。你要记住我的话,三叔公是三叔公,你是你,你只要做好了你自己就行了,别的不要去想得那么多。"

  周波和叶树开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心情平静了许多,倒不因为叶树开说得多有道理,对她的思想有多大的启发,而是她看到叶树开其实也和她一样,家里的亲戚中有"黑五类"分子,而且按照罪名,"地主"的身份对家里的影响显然要比"坏分子"的影响要严重得多,于是她找到了一种心理平衡,心情就没有原先那么糟糕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