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月到中秋


本站公告

    这时,一年一度的八月十五到了。

  中秋节历来被人们视为家人团聚的传统节日,与华夏其他民族一样,壮族人过节的内容几乎都集中体现在饮食方面,每个节日都有独特的传统食品。在红枫村这个壮族村落,月饼、沙糕、红芋和柚子是中秋节必备的食品。尽管"文化大革命"禁止在这个象征团圆的月圆之夜进行各种联欢、拜月和敬神活动,但是社员们还是尽心尽力地准备着过节的必要食品。

  月饼是所有中国人过中秋节必备的传统食品,当时,红枫村的社员很少有人能买得起面粉做月饼,大多用木薯淀粉来制作而成,饼馅除了豆沙再没有其他东西。用木薯淀粉打成的月饼坚硬而且很有韧性,啃上一个,会让人的下巴累得第二天没有劲吃别的东西,只想喝水。至于红芋,也就是一种蔬菜,菜园山地里多有种植,到时候挖出来洗净用清水煮熟就可以吃了。

  相对而言,沙糕才是真正的红枫村特有的中秋节传统食品。

  早在八月十五来到之前的几天,刘丽阿婆就带着叶树开叶树新两兄弟到河边去捞河砂,把淘来的粗砂卵石刷洗干净带回家里,然后,将糯米淘洗好放在清水中浸泡,第二天早上,他们又把已经浸泡了一夜的捞出来糯米沥干,拿到对门三姑婆家里舂成糯米粉,再把头一天刷洗干净的粗砂卵石洗净,在前屋的门边铺成大约一平方米的潮湿沙床,沙床上垫一张厚厚的棉布,将糯米粉平铺在棉布上,上面再盖一张棉布。两天之后,也就是八月十五的前一天夜里,黄瑞芝和阿婆一起,以猪油将糯米粉炒熟,用蔗糖水将经炒熟的的糯米粉搅拌均匀,放入一个大约一寸许深的四方形木盘子里,木盘分成许多小格子,那些格子里面都刻有一些小动物的图案,有猪鸡鸭鹅鱼、兔狗马牛羊等等。他们先在木盘子里平铺一层约一厘米厚的糯米粉,又放入一层炒香的碎花生、芝麻馅,再平铺一层糯米粉,用木杖辗压使之结实,待糯米粉定型后将一块一块印有不同动物图案的沙糕取出来,以红、黄、绿纸包好(多数用粉红色的纸,少数用黄纸和绿纸),沙糕就算做好了。红枫村的沙糕点吃起来松软香甜,但是十分干燥。

  以前,在农历八月十五这一天,红枫村的村民们还会采来一些柚子,这些柚子在这一天主要的作用并不是充当果品,而是被当作一种拜月祭神的道具。据说在八月十五这天晚上,把香炷插在新鲜的柚子上许愿,将来往往都能如愿以偿。但当时还在闹"文化大革命",社员们都不敢把插了香炷的柚子摆到外面来明目张胆地拜祭月神,祈祷许愿,大家都偷偷地在自家的院子里或后门边上月亮照到的地方摆上柚子香炷,默默祈愿。也有人在这一天把采来的柚子破开来吃,据说在破开柚子的时候,口中还须念念有词,轮番着叫出"酸,甜;酸,甜;……"的声音来,要是柚子被破开成两半的瞬间恰好念出的是个"酸"字,那柚子必酸无疑;要是碰巧念了"甜"字,柚子吃起来一定很甜。只是,红枫村的柚子树寥寥无几,当年"砍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村里的果树几乎都被砍光了,只剩下几棵没有人认领的柚子树挺立在路旁村边,每年八月十五来临之际,村里人都寄希望于这几棵无主的野树歪枝能够结出累累果实,通常在八月十五之前的三五天,树上的果实就被摘光了。这一年临近中秋节,叶树开早早就摘来了三个青青的柚子,一个交给母亲收着,另外两个分别送给了他的三舅黄瑞山和对门的周波家。

  叶树开小的时候曾经试过很多次,即在破开柚子的瞬间特地念出"甜"字来,但结果都是一样,每一次那柚子吃起来都是既酸又苦,而且干巴巴的没有什么水分。他还就此事问过他三舅黄瑞山:"三舅,好多次在破开柚子的时候我明明都叫到了‘甜‘的,可为什么吃起来总是酸的呢?"

  黄瑞山给他解释道:"柚子酸或者甜,并不是因为你在破开它的时候叫‘酸‘或者叫‘甜‘,而是决定于柚子本身的成熟程度。从季节上看,八月十五的柚子还没有完全熟透,必然干涩少水;而在我们村,那几棵柚子树长在路边,长年没有谁去打理,不要说施肥,干旱的时候也不见有谁去给它浇水,哪能结出甜果子来?如果柚子树是长在菜地或果园里的,经常有人给它浇水施肥,等到农历十月才把果实摘了,到那时,哪怕你在破开它的时候特地叫出‘酸‘字,柚子照样还是甜的。"

  "那么,在八月十五的晚上把香炷插到新鲜的柚子上许愿,是不是将来真的都能实现愿望呢?"叶树开又问道。

  黄瑞山告诉他:"并不是所有的民间说法都是真的。在现实的生活里,人们总是怀着许多愿望,燃香许愿只是一种习俗,表示自己虔诚的态度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因为柚子树常年绿树成荫,而且它的树叶气味芬芳浓郁,传说柚子树叶的芬芳气味能够镇鬼驱邪,所以人们就把柚子当作祈愿的一种法器,希望借助于柚子的魔力帮助自己实现愿望。至于是不是真的那么灵验,谁也说不清楚。人们总是更加容易记住那些实现了自己愿望的人,但是,所有实现了自己愿望的人,没有一个不是经过自己的努力而达到的,如果自己不去努力同样可以实现愿望,那就是真正的奇迹了,不过这种奇迹我还没有看到过。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些人自己也努力过了,但并不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个人的愿望能不能实现,除了自己本身的努力之外,还得靠一定的运气。"

  叶树开似乎明白了什么,接着又问:"有人说在八月十五的月光下吃煮红芋可以使眼睛更加明亮,这也不是真的吧?"

  "不,这种说法倒是真的。"黄瑞山认真地说。

  "为什么呢?"叶树开好奇地问道。

  他三舅解释说:"用旧的观念说呢,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是由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相克相生组合而成的;用现在的知识来说,任何东西都是由一定的元素构成,这就是你们现在在学校所学的内容。其实两种说法的道理都一样。我们吃菜、吃水果,是因为这些东西能够给我们营养,就像吃饭长身体、吃肉长力气一样,红芋里面含有对眼睛有利的营养物质,从季节的角度看,红芋生长到八月十五的时候已经长定,完全成熟了,这时它的营养最为丰富;从中医的角度来说,红芋性寒,败火,这对于畏热、喜凉的眼睛而言正好起到滋养的作用。所以,八月十五吃红芋对清热明目是有好处的。当然了,并不一定非要在月亮底下吃了才有作用,只要在中秋这个季节,就是白天吃了红芋,对眼睛的效果是一样的。"

  黄瑞山小时候学的是四书五经,家里有不少书,对医药方面的知识颇感兴趣,经常看一些诸如《本草纲目》之类的中医药书籍,所以对这些问题解释得头头是道,叶树开也从他舅舅那里学到了许多从学校里无法学到的知识。

  叶树开家里养有一群鹅,平时是舍不得杀吃的,留着下蛋后由母鹅孵出小鹅仔来,养到两个月之后成对地出卖,每对小鹅仔两块钱,以补贴家用,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杀一只给孩子们解馋。和以往过节一样,八月十五这一天,叶树开家里打制了一些木薯淀粉豆沙月饼和糯米沙糕,煮了半篮子红芋,杀了一只鹅做晚餐,这就算是过了一个节日。

  这天晚上,周波的父亲也从百色赶回家来,晚饭之后,周波正想出门,她妈妈把她给叫住了:"阿波,你爸爸难得回家一次,今天晚上你和阿涛姐妹两个就不要出去玩了,好好在家里陪着爸爸。等一下月亮出来了,我们全家人一起点香炷拜祭拜祭月亮。"

  周波只好留在家里。

  "破四旧"之前,红枫街的八月十五是十分热闹的,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各家各户都会在自家的门口挂上纸制的灯笼,孩子们还会提着灯笼在街上到处游荡,到处都可以看到五颜六色的纸灯笼晃来晃去。但自从"破四旧"之后,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八月十五再也看不到满街纸灯笼晃动的情景。这个八月十五天黑之后,黄瑞芝将一整把香炷都点燃了全部插在那个青青的野柚子上,旁边摆着几个月饼、沙糕和红芋,再没有其他东西了,这就算是拜了月神。叶树开带了妹妹叶红和小弟叶树根,拿了几个红芋边走边吃着在街上转了一圈,回到家里就上床睡觉了。

  月圆之夜,往往会激发起人们的思念之情。叶树开躺在床上,可以从篱笆墙上那个三角形的"天窗"看到屋外那皎洁的月光。在这样静静的月夜,叶树开又想起了梦中见到周波的情景。他今天晚上没有看到周波,这反而使他产生了更多的臆想,怀着焦急不安的心情,他对自己面对周波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进行了思考:为什么集中排练结束后心里是那么失落?为什么会对周波日思夜想?为什么眼前总是出现周波那如水含烟的目光和阳光灿烂般的笑脸?怀着周波向自己表示亲昵的渴望,想到自己做过的与她有关的"色情"的梦境,自然而然地,他想到了前不久他们所排练演出的《歌仙刘三姐》的剧情,并将自己一段时间以来不安的心情与阿牛对刘三姐的心情作了比较,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自己喜欢周波,就像阿牛哥喜欢刘三姐一样!

  这个结论像电击一般很快流遍他的身体,他浑身上下都感觉到了一阵震颤。黑暗中,他仍然能够感觉到自己已经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叫着:"爱她!爱她!爱她!……"那时间,叶树开觉得自己的呼吸十分微弱,这种神奇的感觉仿佛是要死去一样,又好像即将获得新生。

  "她会像喜欢阿牛哥那样喜欢自己吗?"过了一会儿,叶树开忽然想到这么一个问题,他努力回忆着自己与周波之间的关系,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周波一直对他都很亲昵,有时还会在他面前撒娇,但是他们一直都以兄妹相称,谁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不是和自己想的一样?他想到那天听了孙建国的话之后,周波似乎十分兴奋;又想到那天晚上排练回来,她以为他病了,还伸过手来触摸他的额头……"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证明,,她也喜欢我!"叶树开欣喜地想着,他的心里顿时涌起一股甜蜜的暖流。

  在叶树开和周波的意识里,并没有"爱情"这么一个词儿,在他们所接受的教育中,根本就没有"爱情"之类的说法,这也是那个年代边远山区青年的普遍状况,但这并不是说明他们没有类似的情感。想到周波也喜欢自己,叶树开心里一阵狂喜,这时要是有谁问他为什么喜欢周波,他肯定很难说出一个明确的理由,但他能够罗列出一大堆自己喜欢的周波身上的东西:他喜欢她的热情和善良,喜欢她美丽的容貌,喜欢她灿烂的笑容,喜欢她专注地听自己说话时的神情,喜欢她对自己的依赖和亲昵,喜欢听她说话、唱歌……反正就是喜欢和她在一起。

  然而,叶树开又想到了三月的那个暴风雨之夜,他们一家人全都到周波家里躲风避雨的情形,他不由得将两家的情况作了简单的比较,这才发现自己和周波之间有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周波的父母都有工作,她一生出来就自然拥有非农业户口,而自己的父母都是农民,注定了他也只能做一辈子的农民。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这种身份的不同在当时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任何人都不可能忽视的。叶树开确信自己无法跨越这个障碍,在他的意识里,他只能做一个本分的农民,这种意识从小就在他的头脑中形成,而且根深蒂固。

  两个人身份差距的现实犹如一盆冷水,将叶树开浇了一个透心凉,身份差距的意识使他认为自己和周波不是同一类人,在那个年代里,个人出身、家庭成份和户籍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尽管叶树开确信自己无法越逾这一巨大的障碍,但一时间还是不能排解刚刚经历的情感上的神奇感觉,而对那种神奇感觉的留恋,更增加了他的忧伤。周波那俊俏的脸庞还在他的眼前闪动,但是他已经感觉到那身影的位置在逐渐发生变化,越升越高,高到他只能抬头仰视了。很难说这种感觉的出现,是因为叶树开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将来也注定要成为一个农民而自卑的结果,作为生活在中国社会最底层的农民的儿子,他想得更多的不是什么自卑,而是两个不同的社会阶层的重要区别。于是他心中又产生了这么一个疑问:他应不应该喜欢周波这种和自己有着巨大身份差异的人呢?叶树开意识中的"喜欢"不仅仅是高兴和欣喜的意思,还包含着另外一种意识,即两个人的结合,这种意识当然还是模糊的、不确定的,但是从小青梅竹马的生活使他习惯了周波的存在,并形成一种说不清楚的依赖,这种依赖使叶树开在意识到自己喜欢周波的同时,"和她一起生活"的模糊想法也随即产生了。带着该不该喜欢周波的疑问,叶树开感到十分苦恼,他想认真地面对这个问题,但又无法静下心来思考,"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但是她和我不是同一个阶层的人。"这个现实的问题老是在他的头脑中旋转,时而觉得周波和自己离得很近,时而又感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十分遥远。繁乱的心绪扰得他晕头转向,无法自拔。

  在欣喜与失落感频繁交替的亢奋中,叶树开觉得自己好像刚刚走过了很长的路程,身心十分疲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昏昏沉沉地就睡着了。这一夜,他又梦见了周波。

  连续的梦遗加上心里有一些紧张,使叶树开感到浑身乏力。他先是怀疑自己病了,梦中的色情场面和自己的激情勃发,又使他怀疑自己的道德品质有问题。他历来都相信自己是一个具有良好道德品质的人,但是梦中的情景又让他感有些心虚。他开始有意识地疏远周波,但却无法表现出十分冷淡的样子。而周波对他的态度还是一以贯之,对叶家的任何事情都表现得十分热心,这就增加了叶树开的苦恼,他对周波的表现感到十分矛盾,面对自己所喜欢的姑娘,他不愿意让她难堪,何况,他也希望周波能够长久地保持对自己的良好印象。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