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歌咏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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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5年9月,全国第一次"农业学大寨"会议召开,中国上下掀起了新一轮"农业学大寨"的热潮。为了配合新形势,宣传新思想,鼓足新干劲,积极搞好"农业学大寨"工作,红枫公社革委会决定在当年国庆节期间,组织各单位干部职工和红枫大队的社员群众进行一次规模宏大的大合唱歌咏比赛,中小学校的学生则举办一台文艺宣传演出活动。于是,红枫公社所有的单位以及红枫大队的每一个生产队都积极地准备着,每天晚上都集中到各自的会议室、学习活动室为歌咏比赛做出准备,社员们没有专门的会议室,就在街头巷尾排练节目,要是哪天下了雨,就挤在房子比较宽敞的社员家里排练。

  往常,生产队的劳动一般都天黑了才收工回家,但是为了把歌咏比赛搞好,那段时间,红枫大队各个生产队都收工得很早,太阳落山的时候社员已经回到家了,早早吃过晚饭之后,大家就陆陆续续带上小板凳来到平常集中的地方,等待着练习唱歌。

  参赛歌曲的范围由公社革委会确定,每个各单位选唱两首革命歌曲,在规定的范围内选定参赛的曲目后报给公社革委会审核确认,然后再由公社革委会统一用钢板蜡笔刻好油印,按照各单位选定的歌曲发给每人一份,以保证个个人随时都能练习。

  第一生产队社员集中的地点通常就在村口的一棵大榕树下。这天晚上,他们拿着公社革委会发给的备选歌曲,正讨论应该选唱哪一首歌。队长王朗"文化大革命"之前从来没有唱过歌,"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才唱起了红歌,还跳起了"忠字舞",对这一次歌咏比赛非常感兴趣,他看也不看备选歌曲就说:"我看,我们队就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吧,大家都会唱,不用学得那么困难。"

  "既然是比赛,我看还是要选一首别的队可能不选唱或唱不好的歌曲吧,《大海航行靠舵手》这首歌选唱的队肯定很多,我们生产队人头比其他生产队少,要是选唱的歌曲和别的生产队一样,看来很难比得过人家。不如选唱《打靶归来》吧。"指导员孙建国是一个退伍军人,他接着说:"公社要求每个生产队唱两首歌,还得再选另一首歌才行。"

  叶长生看了孙建国一眼,说:"《打靶归来》这首歌选唱的人也不会少,不要以为当过兵才会唱《打靶归来》,不要忘了,我们国家现在可是全民皆兵,大队的民兵营哪一年不组织打靶几次回?我看,干脆唱《我爱北京天安门》算了。"

  角落里传来了两个声音,一个声音说道:"《我爱北京天安门》好像是适合小学生唱的歌吧?"另一个声音说:"要不然,唱《牛鬼蛇神歌》吧。"大家一听,都"轰"的一声笑起来了。

  队长王朗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立刻又板起面孔向着后面出声的那个角落大声叫道:"刘金富!你想做什么!你少在这里向我们革命群众泼污水!破坏人民群众的革命热情!"

  坐在角落里的刘金富连忙站起来哈着腰说:"没有没有,我绝没有别有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最熟悉的是《牛鬼蛇神歌》。"

  "谅你也不敢有什么不良企图。你熟悉,你熟悉算什么?要我说,你根本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歌咏比赛!"王朗一脸严肃地说。

  "是是是。"刘金富在黑暗里低着头,嘴里唯唯喏喏。

  过了一会儿,从角落里传来了习习嗦嗦的声音,王朗看见刘金富猫着腰,想从人群里挤出来,于是又喝住了他:"你站住!刘金富,你要去哪里?"

  刘金富站在那里,脸上很不自然地笑着说:"不干什么,我就想回家去。"

  王朗说:"不许现在就回家,虽然你没有资格参加歌咏比赛,但也要在这里呆着,和大家一起学习革命歌曲,接受无产阶级文化教育。"

  孙建国说:"行了,又不是在开批判大会。刘金富,你就在那里呆着吧。"又对大家说:"你们大家都议一议,我们队选唱哪一首歌好?"

  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话,开始的时候,说的都还是选歌曲唱歌的事,但都渐渐说上了别的话题,有说各自的孩子如何如何的,有说谁谁在什么山上看到了野猪的脚印的,有说哪家母猪下仔下了多少只的,有说什么样的犁头好使什么样的犁头不好使的,反正到了夜深,选歌曲的事情还没有定得下来。结果,还是队长王朗和指导员孙建国两个选定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和《打靶归来》两首歌上报了公社。

  第二天午饭过后,孙建国拿了一支毛笔、一瓶红宣传色和两张大白纸到叶长生家里,叫叶家老二叶树新抄写歌曲。叶树新是红枫村小一辈中毛笔字写得较好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从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起,学校举行的书法比赛他都获得了一等奖,上了初中以后,专门负责抄写学校的标语和宣传栏,练习的机会更多,进步更大,第一生产队每年年终的工分汇总记录和分红公布榜都是他帮着抄写上墙的,是第一生产队的"小小书法家"。原来,孙建国一早就把他们选定的歌曲报到公社去,而其他生产队的都还没有报送,由于是第一个报送,没有不批准的道理,不过统一的歌纸还没有能够印发出来,为了走在别的生产队的前面,孙建国决定不等公社印好歌纸,先让叶家老二把选定的歌曲抄写在两张大纸上,从当天晚上开始就让大家集中排练唱歌。

  晚上,社员们陆续集中之后,孙建国把抄好的歌曲的大纸分别钉在一块木板的两面,挂在大榕树上,让大家看着歌曲开始练习唱歌。首先唱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绝大多数社员也与队长一样,"文化大革命"之前根本没有唱过歌,很多人都属五音不全者,猛的开口一唱,声音高低不同,节奏长短不一,此起彼伏,全然不像是在唱歌,倒像是一群牛羊乱叫。

  队长王朗说:"这首歌大家都唱过的,我来起个头吧。"冷不丁喊出了第一句歌词:"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喊得怪声怪调的,那声音根本不能叫做声律音阶,就是原本会唱歌的人,也没法子跟着他唱下去。

  "停停停停。"指导员孙建国听得连连摇头,赶快叫停,"队长,你唱的调儿也跑得太远了,还是让我来吧。"

  王朗有些不高兴了,说:"调儿跑远点有什么关系?我的心可是和毛主席离得很近的。说我唱得不好,以前的早请示、晚汇报唱歌不都是我起的头吗?那不是唱得挺好的嘛。"

  孙建国说:"那是请示汇报,我们自己唱着没有别人听,也没有人给我们打分的,可这是参加比赛呀,要是那样唱,我们比得过人家吗?"

  "那有什么,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嘛。"王朗不以为然地说。

  "不行不行,既然是参加比赛,就要唱得好一些,唱出个样子来。"孙建国坚持说,"要不这样,我自己先唱一遍,大家认为行的话,就由我来领大家唱,要是不行,我们再请唱得好的人来教,好不好?"

  说完,他就先唱了起来:"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一露慈颜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孙建国唱完问大家行不行,大家都说行。于是,他就领着大家唱了起来。开始,孙建国只领了开头一句,大家一齐唱下去,但是还先前一样,音调高低不同,节奏长短不一。最后,只好是孙建国唱一句,大家跟着唱一句。

  刘金富也来了,但他没有再带着凳子,找了一块石头靠着树根坐下,默默地在那里抽着水烟筒看别的社员学唱歌。没有人理会他。

  一连几天唱下来,大家的音调还是无法统一,孙建国自己也有一些不耐烦了,忍不住大声喝斥道:"大家都认真一点!你们这是什么态度?都提一点精神!要唱出劳动人民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深厚感情来!"

  叶长生说:"这也不能怪大家啊,谁都想有一副好歌喉,但有的人天生就是五音不全,这有什么办法?不过,公社好像是要求每个生产队都参加歌咏比赛,但也不是要求每一个社员都参加的吧?还不如选出一些年轻力壮,又会唱歌的人组成一个合唱队,代表我们生产队去参加比赛。"

  叶长生话音刚落,王朗首先反对道:"不行不行,这样大的群众性活动,每个革命群众都应该参加的,我们不应该只想着比赛拿什么好名次,排斥一部分社员的革命积极性。"

  但是大多数社员对叶长生的提议都表示赞同。指导员孙建国也说:"这个提议很好。明天我再去问问清楚。"

  第二天晚上集中的时候,孙建国宣布了歌咏比赛的最新要求:每个生产队都要组织合唱队参加歌咏比赛,人多不限,但至少要有十四名妇女、二十名男社员,每个队唱两首歌;同时要求,每个参赛队都要有一个领队,一个指挥即给合唱队打拍子的。

  当晚,第一生产队就点了四十个合唱队队员,其中王朗当领队,指导员孙建国作合唱队的指挥。孙建国当场就把名单记了下来。

  叶长生也被点名为合唱队的队员之一,他原先倒是担心自己没有被点名入选,当点到他的名字的时候,他还有点得意,但仔细一想,在点到名的人中自己年纪最大,年纪比他略小的王朗也只是个领队,并不是真正的合唱队的队员,而且人家还是队干。想到这些,他又有些不乐意了,说:"我就不要参加了吧。要是记工分和分红的时候都有我的份,我就高兴了。但是我本来思想就落后,不够革命,再说,在这个合唱队里,我的年纪也太大了吧?"

  孙建国说:"叶叔,你一点都不显老啊。你看,我们把年轻力壮的社员都点上了,连你,也才凑够了四十人,要是人太少,我们怎么比得过人家?再说了,你也会唱歌的呀。你们家里就是出人才,老大会吹笛子,老二又写得一手好字。要是你没有两下子,怎么教得出来?"

  孙建国说的倒是一句实话。叶长生有四十八九的样子,在农村,因为长年从事艰苦的野外劳动,不仅劳动强度大,而且饱经日晒雨淋,许多人到了这样的年纪已经显得十分老气了,但是由于叶长生是一个比较疏懒的人,所以看起来并没有显得过分苍老。听到别人夸奖自己的家教和儿子,他心里不免有些得意,但还是笑着说:"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孩子都是老师教的,我自己可教不会。"

  孙建国说:"都一样,都一样。"

  有人问道:"刚才没有被点到名的还来不来集中?"

  孙建国把刚刚点到的社员照着名单念了一次,然后对大家说:"大家都听好了,刚才没有点到名的晚上不用集中。公社王副主任说了,这次歌咏比赛大家要当作一项政治任务来看待,能够参加合唱队是每一个社员的光荣。为了表示鼓励,每个队员集中练习唱歌一个晚上,加记2分工分。"

  "我不同意。一个壮劳力干满一天重劳力劳动也才得到10个工分,凭什么唱个歌儿半个晚上就挣两个工分?"叶长生首先反对。

  一个工分值多少钱,要到年底分红时才算得清楚,因为每一年工分的分值要看当年的收成好坏,好的年景每个工分能值三角到伍角,遇上坏的年景也就值伍陆分钱。

  王朗埋怨叶长生说:"就你多事。你不是也有份吗?"

  叶长生说:"那不一样。我们队一共才有七十多个劳动力,唱歌又不是生产劳动,四十个人因为唱歌,每天白白让队里增加差不多100个工分,这个怎么算呢?我都不好意思要这工分哩。"

  孙建国说:"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看你的思想是转不过弯来,不要以为只有下田劳动才是做事情,才可以记工分,我们有时参加大队和公社召开的大会不是也得给社员记工分?刚才不是说了吗,这是一项政治任务,能参加合唱队的人是光荣的。再说了,会唱歌也算是一种本事,总不能叫不会唱歌的人也去唱歌吧?何况还是比赛。"

  "哪个不会唱歌?你说人家不会唱歌人家就真的不会啊?这些年来大会小会都唱歌,早请示、晚汇报也要唱歌,谁不会唱歌呢?总不能说人家平时唱歌都是假装出来的吧?"叶长生说,"像这一次,晚上唱歌还得工分,谁不愿意啊?又不是人家不愿意参加唱歌,是你们不让人家唱的。大家说是不是?"

  大家于是七嘴八舌地说开来了,会上乱哄哄的,特别是没有被点到名参加合唱队的社员,都支持叶长生的意见。

  "那怎么办?总不能让唱歌的人每天晚上都白白来集中吧?"队长王朗也不知如何是好。

  孙建国说:"既然算是开会,工分还是要给的。要是大家觉得给两分给得太多了,那给一分五怎么样?不过,最好是去问问别的队给记多少分。"

  对晚上集中唱歌记工分有意见的并不单只第一生产队,后来,经过大队开会讨论,大多数人认为,本大队各生产队今年年景较好,于是议定六个生产队统一,参加歌咏比赛的合唱队队员每天晚上集中练习唱歌,可以补助记一个工分。

  从此,红枫村热闹起来,每天晚上掌灯的时候,宏亮的歌声传遍了红枫村的每一个角落。虽然参加合唱队才能得到工分补助,但是每天晚上,每个生产队的排练场地都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群众,有时甚至还吸引了附近村屯的群众前来观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