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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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的农村是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俗称"双抢"季节,在七月十五日至八月五日这二十来天里,社员们既要收割早稻谷子,又要抢插晚稻秧苗。因为要抢时间,抢季节,社员们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即所谓的"两头黑":早上天没有亮就出了门,晚上要到天黑定了才收工回家,出门和回家的时候天都是黑的。

  "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批判资产阶级,……"这是印在学生课本封二、封三上的毛主席语录。学校对学生基础文化课的教育并不是特别的重视,而学工、学农倒是成了学生们的重要课程,特别是在农村,每个学校都有一片农场或是林场,即"学农基地",供学生们学习农业技术、实践农业生产之用。红枫中学不仅有学农基地,还有一个养猪场,每天安排学生值日喂养,养出栏的猪可以宰杀以供学校食堂改善伙食,有时学校放假的时候也杀了分给学生带回家去。每到农忙季节,学校还要放几天"农忙假",让学生回家去参加劳动,帮助大人做一些家务活,有的学生还直接参加生产队的生产劳动,例如收割、插秧等,学生参加生产劳动可得到标准劳动力一半的工分--标准劳动力的工分按当天的劳动强度分工种计算工分:重劳动可得10分,轻劳动可得8分,参加劳动的学生可得4分或5分。

  叶树开自从初中二年级开始,就利用假期以半个劳动力的身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在当时的农村,能多挣工分就是一个人价值的体现,叶树开以小小年纪就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尽管只能得到标准劳动力一半的工分,已经使他的父母得到极大的安慰,同时也给了同村的大人老者一个好的印象――这真是一个懂事而且能干的孩子。这也是一种难得的荣耀。

  叶长生一家是红枫村里有名的穷困户,由于每年都闹缺粮,他们家一天两餐煮的都是稀饭,早上煮得稀一些,晚上煮得稠一些,只有过年过节的晚上才煮干饭,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因为连续几年都没有年猪可杀,因此也没有什么腊肉,能够摆上餐桌的肉食少之又少,有时一个月里都没见过一次晕腥,家里虽然养了几只灰鹅,但也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舍得宰杀一只解解馋。

  1975年7月中旬,红枫中学放暑假的当天学校杀了两头猪,在校的学生每人分得几两肥猪肉,叶树开叶树新两兄弟合起来一共得了差不多一斤带回家里。当天吃晚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家人刚要吃饭,电灯突然熄灭,黑暗里,只听得一阵筷子碰磕碗碟的声响,等叶红去点了煤油灯来的时候,餐桌上盛着猪肉的碟子已经空了――原来,叶树新、叶树标和叶树根三个趁着黑暗的时候,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把放在餐桌正中的那一碟猪肉给夹光了。叶红委屈得哭了起来。叶长生看到叶树新、叶树标、叶树根三个正鼓着腮帮嚼得满嘴油腻,每个人碗里还有一块肥肉,就生气地说:“你们三个看看自己的样子,特别是老二,都长这么大了,一点教养也没有。你们也不想一想,有好吃的东西,应该留给家里的亲人一起享用,只知道顾着自己,一点都不懂事。就那么一点肉,阿婆和你们的妈妈也都还没有吃上一口呢,灯才黑这么一小会儿,你们呼啦啦一下子就吃光了,这成何体统?”

  “算了,长生,你就不要责怪孩子了,家里这么穷,一个月都难得沾上这么一次肉腥,他们还都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怎么不饿?”阿婆说着,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叶树新红着脸,赶紧把自己碗里的那块肥肉放到阿婆碗里,阿婆又把那块肉夹到叶红碗里,对那几个小的说:“孩子们,你们吃吧,阿婆已经老了,吃了也不会再长身体了。你们吃好了,快快长大,长大了有力气好帮家里做工。等你们都长大了,我们家就变好了,到那时,想吃什么肉就吃什么肉,想什么时候吃肉,就什么时候吃肉。”

  叶红把那块肥肉夹回阿婆碗里,说:“阿婆你吃,我不爱吃肥肉。”

  叶树开安慰叶红说:“小妹,你不用担心,明后天我们就有鱼吃了。新鲜的河鱼味道可比猪肉好多了,而且又不肥腻,你尽可以吃个饱。”

  叶红高兴地问:“大哥,明后天真的有鱼吃吗?你不是为了让我高兴而骗我吧?”

  叶树开说:“当然是真的。大哥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原来,早在还没有放假的时候,叶树开和李飞、刘星几个就谋划着要用茶麸投放到河水里去药鱼了。

  在桂西的山区,人们经常用茶麸(即油茶果榨出油后的果渣)捕鱼――将茶麸炒过之后倒放到河水里,河里的鱼就给药晕了,在河水里翻白或者游到岸边,任凭人们拣拾。往河里投放茶麸毒鱼的事一般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进行,一来虽然公社和大队并没有明令禁止投放茶麸药鱼,但是大白天里明目张胆地往河水里投放茶麸,总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十分有碍情面;二来白天人太多了,看到河里到处是翻白的鲜鱼,谁去理会哪个才是鱼儿的"主人"?别人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呢,看到鱼儿也就只顾拾了。不过红枫村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所有的经济林,连油茶果树都给砍光了,根本没有什么茶果可榨,因此也就没有什么茶麸可用。当时,红枫公社盛产油茶的地方是龙山大队,那里离公社较远,当年"砍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那里的群众并没有彻底执行"砍资"政策,依然是红枫公社的主要茶油产地,茶麸自然很多。龙山大队基实只有一条小河,很多茶麸都是倒到菜地里充当肥料的。

  叶树开的同学中有一个来自龙山大队的,叫做蔡猛,几乎每一个星期六都回家去,星期天晚上又赶回学校。叶树开叫他每一次回学校的时候,都要从家里带来一块茶麸饼,交给李飞藏在他们家的猪圈里,准备着放暑假的时候就进行他们的毒鱼计划。何敏发现蔡猛每一次从家里回到学校后,都带给叶树开他们几个一包东西,感到十分奇怪,一问之下得知了他们的计划,心中十分好奇,闹着非要参加他们的行动,轮番着磨缠叶树开他们几个,他们只好答应到时候叫上他。

  学校放假的第二天晚上,叶树开、刘星、李飞还有何敏几个同学集中在李飞的家里,先用石头、铁锤把茶麸饼砸碎了,再用煮猪潲的大铁锅把所有的茶麸炒干,装在四个箩筐里,每只箩筐就装半筐。干完这些活儿,何敏和叶树开挤着困了一觉,其他人各自回家睡休息,大约凌晨四点多钟,叶树开,何敏和刘星又集中在李飞家的后院。李飞也早就准备好了,听到三个伙计在门外面低声叫喊,便开门挑着茶麸担子出来了。

  这时天还没亮,刘星看到李飞后面还跟着两个黑乎乎的人影,知道是李飞的两个弟弟李翔、李飘也跟着来了,有些不高兴地对叶树开说:"你看,李飞把他那两个弟弟也带来入伙了。现在人是不是太多了?"

  叶树开说:"算了,要不是在他们家里炒茶麸,我们还没有办法做成这件事呢,还是别说他了吧。"

  李飞来到三个同伴前面,有点惭愧地对他们说:"我原本想偷偷出来的,但是这两个家伙睡都没睡好,一直盯着,说什么也要跟着去,没有办法。"

  他那两个弟弟每人手里拿着一个鱼篓,一脸的兴奋,看不出有什么不好意思。

  叶树开说:"来了就一起去吧。这一担放下来让我挑,你去把另外一担挑出来。快一点,天一亮人就多了。"

  一行六人来到"那沙"末端的乐里河拐弯处,这里是乐里河流经红枫村河段最深的一个水潭,在一段水流湍急的河滩下面,他们已经来看过多次了,并对今天晚上的行动做了计划和分工,他们在河滩急流汇入深潭的地方停了下来,叫李翔李飘两兄弟去拣些干草干柴来放在旁边准备生火,叶树开、李飞、刘星和何敏四人则将身上的衣服都脱了,赤条条的,各人抱了半筐茶麸来到水潭的入口处,将箩筐放在水里猛摇,摇了一会儿,又带着箩筐游到水潭里去到处转了一圈,这才上了岸。

  虽说是三伏天的季节,但是,早晨的河水十分清凉,特别是到潭子里去游了一圈上得岸来,凉风一吹,四个人身上全都起了鸡皮疙瘩,冷得发抖,上下两排牙齿打起架来,话也说不清楚了。李飞赶紧叫他那两个弟弟生了火,几个人披了上衣围在一起烤火。叶树开多了一个心眼,来的时候带了先脸用的毛巾,这时先把身子擦过一遍,这才穿上短裤上衣。他走到火堆旁边,问李翔李飘两个:"你们带有手电筒没有?"

  李翔说:"带了一个。"

  叶树开接着说:"你们两个带了电筒到水边去看着,看到鱼出来了就叫我们。"

  两个刚刚去到水边,李飘就叫了起来:"出来了!有鱼出来了!"

  这里四个一听,马上忘记了寒冷,飞也似的跑到水边。这时,天色已经有些蒙蒙亮了,可以隐约看见中了毒的鱼儿游到岸边,有的小鱼中毒太深已经死去了,大多数的鱼儿有气无力地靠在岸边,任人捉拿而无法挣脱。何敏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看到成群的鱼儿翻白了肚皮靠在岸边等人去捉,连呼过瘾,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叶树开叫他带着一个箩筐沿着水边走,看到岸边有鱼就尽量往箩筐里装,先拣大的,后拣小的;叫李翔李飘看好水潭下游的水面,防止中了毒的鱼儿流到下游去。刘星和李飞早已泡在水里,专门检查有草堆和岩石的角落,叶树开自己则提了一把鱼叉和一个网兜,守在上游河滩进入潭水处河水回漩的地方。

  天色大亮的时候,潭子里中了毒的鱼儿已经拣拾干净,剩下一些小小的鱼仔他们已经懒得拣了,于是大家都上了岸。他们把捉到的鱼儿都集中起来,装了有大半箩筐,大多数是鲶鱼和鲤鱼,大约有三四十斤。何敏看到叶树开、刘星和李飞捉到的鱼儿都比较大条,感到十分奇怪,他问道:"为什么我捉得的都是一些小鱼仔,而你们三个捉到的都是一些大鱼?特别是老K,就数他捉得的鱼最大条。"

  叶树开说:"你是头一次看见用茶麸打鱼,这就难怪了。一般人们用茶麸打鱼,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在河道分岔的地方,于水流较小的岔流口砌好石堤,用泥土或者尼龙薄膜封住流水,使岔流干涸,岔流里肯定有河床凹陷、形成水洼的地方,只在有水洼的地方放茶麸就行了,这种方法最省茶麸;再就是用我们的这种方法,直接在河水里投放茶麸,只针对一段河水或者是一个水潭,有时候茶麸投得多了,下游几百米甚至一两个公里的鱼儿都会中毒。我们这次投放的茶麸数量不多,只是对付这个潭子,我还担心药力不够呢。还有,鱼儿中毒是有一个过程的,小鱼的抵抗力差,很快就被毒晕过去了,从深水处游到岸边的一般都中毒较深的小鱼;大鱼的抵抗力强较,经常躲在草丛里或者岩石下面,上游有活水进来,它们有的就千方百计游到有干净水源流进来的地方去,而水流又太急,它们没有力气溯流而上,只能在流水回漩的地方休息,以恢复体力。我拿着鱼叉和网兜守在那里正好把那些大鱼儿逮个正着。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你捉到的都是一些小鱼,而我捉到的都是一些大鱼了吧。"

  何敏听了恍然大悟,说:"怪不得,我说呢,原来干这个也有一点奥妙呀。"

  迟疑了一下他又问:"这些鱼都是被毒死的,人吃了不是也会中毒吗?"

  叶树开解释说:"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你想想看,我们平时吃的油就是用茶果榨出来的,要是有毒的话,我们吃油不就先中毒了吗?既然果汁没有毒,果渣当然也不会有毒,鱼吃了茶麸水会中毒,人吃了这些鱼是不会中毒的。"

  何敏听了连连点头称是。

  按照当地的习惯,无论上山打猎还是下河捕鱼,在分配劳动成果的时候是见者有份,打猎过程中命中猎物的枪枝或夹住猎物的铁夹子单独算一份,下河捕鱼的鱼网算一分。这一天他们一共六个人到了河边,但是叶树开把捕获的鱼儿大小搭配,只分成了五份,每一份足有七八斤重,他解释说:"我和何敏、刘星、李飞四个人每人一份,李翔和李飘是后来才入伙的,两个人共一份。大家看这样分成不成?"

  李翔和李飘把鱼集中起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开了,李飞见大家都看着自己,看看两个弟弟又不在身边,有点不太自然地说:"这样分挺好的。李翔李飘两个人算一份我已经觉得给的太多了。其实,给一点做个意思也就成了。"

  叶树开说:"好了,就这样吧,只要你没有意见就行了。

  何敏和刘星都表示没有什么意见。"

  就在叶树开他们几个在河边分鱼的时候,李翔和李飘两兄弟已经窜到旁边农场的瓜地里,叶树开他们刚刚分好鱼份儿,就见那两兄弟每人抱着一个大西瓜跑了回来。

  李飞看见自己的两个弟弟每人抱着一个西瓜跑回来,皱着眉头说:"来打鱼就来打鱼吧,又到哪里去乱要人家的东西干什么?"

  刘星担心地说:"你们两个的胆子也太大了,天都亮了,你们就不怕被看守瓜地的人发现?"

  "不会的。"李飞很在行地替他的两个弟弟解释说,"这一段时间天气十分闷热,守了一夜,看瓜的人早就困乏了,到天要亮的时候,气温凉爽,正好睡觉。再说天已经亮了,他们更想不到现在这个时候会有人来要瓜。"

  叶树开感到好笑,当场揭李飞的短说:"偷瓜就是偷瓜,怎么能够说要瓜呢?"

  李飞说:"一样的,一样的。"

  何敏笑着说:"‘老匪’说得有道理,有道理。看来你们几兄弟干这种事真的是经验丰富啊。不过,万一真的让看瓜的人发现了,人家追赶来怎么办?"

  李飞毫不在乎地说:"要是真的被他们看见了那也没有什么,有人追来了我就对他们说,地里有那么多瓜,给别人要一两个又有什么要紧?况且,又不是每个人都会到他们地里去要瓜。"

  何敏听得笑了,直摇着头说:"是啊,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会到他们地里去要瓜!有几个像你们这样的人?这种理由也能说得通,真是太过无赖了。"

  叶树开笑着说:"你才知道他们兄弟无赖呀?你还不知道呢,有一次路过山那边的百旺村,看见人家菜地里的李果熟了,‘老匪‘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了一个袋子就闯进人家菜地里摘起果来。果树的主人出来骂他,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不就是要你几个李果吗?你要是再多说几句,把老子骂得太难听了,老子干脆就回家拿斧头把你的果树给砍掉了,大家都不要吃,你信不信?‘那果树的主人竟然真的吓得不敢再骂了,由他摘了一大袋果去。碰上这种无赖,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何敏和刘星听完,眼泪都有笑得流出来了。李飞也"嘿嘿"地笑了一下,说:"夸张了,夸张了。"

  叶树开指着他说:"你敢不承认?"

  李飞说:"我承认,我承认。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不说那么多了。西瓜既然都要来了,那就把它破了吃吧。说真的,我可是感觉有点饿了。"

  那偷瓜的兄弟俩拿着西瓜在石头上砸开了,其中一个瓜瓤还是白生生的,散发着浓浓的青涩味,一点也不成吃,只能丢在一边。李飞大骂他那两个弟弟笨蛋,连生瓜熟瓜也掂量不出,白废力气。

  几个人笑着把李家兄弟偷来的西瓜吃了,乘着河边还没有什么人走动,悄悄地回到了村里。

  就在红枫中学放假一个星期之后,红枫大队开始了这一年的夏季"双抢"劳动。

  在叶树开的意识里,他将来是要成为一个农民的,这样的结果根本用不着多想,因此,他对农活充满了好奇,还很小的时候,他曾经就为什么会有男人犁地耙田、而女人拨秧插秧这样的分工问过父母说:"妈,不是说男人干的都是重活累活吗?但是我看男人犁地的时候,就像拄着一根拐杖在走路,那能有多累呀?而女人无论拨秧或者是插秧,都得弯着腰,不是比犁田更累吗?"

  "从来都是这样分工的,但是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还是让你爸来说吧。"他母亲黄瑞芝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他父亲说:"男人犁田看起来好像不是很累,但是这里面有许多技巧。就拿犁田来说吧,要是你稍为不注意,铁犁嘴不是从地面表皮上面掠过,就是走歪了线路,犁出来的田地既不平整,也不好耕种,而且犁得也很慢,效率太低。"

  黄瑞芝不服气地说:"女人中也有会犁田耙地的。"

  叶长生说:"什么事情不是学多了做多了就会的?犁田耙地自然也是一样,这叫做‘熟能生巧‘,懂不懂?不过,为什么大多数犁田耙地的事一般都由男人来做,而且还算是重活呢?这是因为,首先,每一头牛都要经过驯教,驯牛的时候没有力气是不行的,所以驯牛的事情得让男人来做;牛受驯教了之后,往往记得男人声音形象,平时看到男人的模样和听到男人说话的声音,心中就有些畏惧,会比较老实,有的牛经过驯教之后仍然十分顽固,有的老牛还会偷懒,不守规矩,犁田的时候经常东走西走,很难犁成直线,这时得用力把它给拉回到正道上来,妇人的力气不行,所以有许多牛女人是使唤不动的;第二个,犁和耙都是用木头和铁件做成的,份量都比较重,每天要从家里扛到田里,收工之后又得从田里扛回家中,这也是花费力气的劳动;还有就是,犁和耙经常需要修整,而妇人对这一类活计往往一窍不通。所以犁田耙地的活计得由男人来做。妇人由于手更巧些,适合去做那些拨秧插秧的农活。"

  叶树开又问他爸爸:"爸,犁田耙地的时候都要对牛叫喊‘阿白‘、‘阿调‘,那是什么意思?牛怎么能听得懂呢?"

  他爸爸说:"‘阿白‘就是叫它直着走,‘阿调‘就是叫它掉转头。这是我们这里驯牛犁田耙地的时候喊惯的一种号子,就像喊口令一样,驯的时候要一边叫喊一边拉着绳子,等它驯服了,你一喊出‘阿白‘或是‘阿调‘的号子它就知道该往哪边走了。这只是一种习惯,我们这个地方用这种号子驯牛,别的地方驯牛的号子不一定用‘阿白‘或‘阿调‘,所以使唤牛犁田耙地的时候,他们喊的号子就会和我们的不一样。无论喊什么样的号子,只要牛能按照人的意思行走就行了。"

  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叶树开已经认定自己将来也是一个农民,因此,学校放农忙假的时候,他很注意向社员们学习各种农活,特别对犁田耙地的活计很感兴趣,看到大人在那里犁田耙地,他就在一旁用心观察,在大人偶尔休息的时候还经常上前去请求:"叔,你休息一下,让我来试一试,你在旁边看着,不成的话你给说说怎么做。"

  那时,在生产队里劳动,社员们的劳动积极性并不是很高,总是千方百计找个理由休息,对于男人来说,抽烟就是一个极好的理由,干了会儿活,就停下来抽一会儿的烟,抽的又是水烟筒,一口烟要花上一小段时间。为此,几乎每一个男社员都有抽烟的习惯,为了偷空休息,不吃多干活的亏,原先不抽烟的人也学着抽上了,所以生产队的劳动效率是很低的,但是没有谁去理会这些细节。这样,像叶树开的这种请求一般都会得到应允。得到允许之后,叶树开就兴致勃勃地卷起衣袖、撩起裤褪走进田里,跟在牛屁股后面拉绳提耙,也学着大人的模样"阿白""阿调"地叫起号子来了。由于注意观察,并对农活始终怀有一种热情,而且还得到许多实践的机会,叶树开发现,在耙田的时候,不能在同一条直线提起耙身,要不然很难把水田耙平。就这样,到初中毕业的时候,他已经能把水田耙得像模像样式。第一生产队的指导员孙建国看了叶树开耙过的水田,感到十分吃惊,他当时就对叶树开说:"树开,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能把田耙平整了,要是速度再快一点,以这样的劳动质量,完全可以算一个标准劳动力给计满工分了。"队里的男社员都喜欢带着叶树开劳动,不仅是因为他勤快,还因为他脑子活,注意力集中,观察能力强,学得快,他们不仅教得轻松,还可以得到许多休息的机会。

  但是这一个假期,叶树开没有像往年一样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他在供销社找得一份临时的短工。每年春秋两季农忙时节,供销社都要购进许多碳氨、尿素等化肥供应农业生产,装卸这些货物是这两个季节必不可少的活计。由于没有固定的装卸队伍,每当货物运到的时候,供销社都要临时雇请一些民工出卖苦力。给供销社出卖苦力是重力气的活儿,半天时间可挣得一块五到两块钱,比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要多得多,但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得到这样的机会的。临时装卸工的指定,都是供销社主任一人说了算,而且都是货物现到才现找的,谁也不知道货物什么时候会到。

  红枫供销社的主任姓姚,是个汉族人,老家在本县高平公社,参过军,退伍后在红枫村工作已经很久了,红枫村的人都叫他姚主任,至于他的名字却没有几个人知道。姚主任长得有点魁梧,一张弥勒佛的脸,见到谁都笑眯眯的,似乎从来不知道生气。

  叶树开能够在供销社找到卖苦力的活,还是他和姚主任打赌得来的。

  学校放假之后,生产队还没有开始双抢劳动,叶树开就给家里打打柴什么的,有时干脆和同伴去游泳或钓鱼。一天下午,叶树开、刘星、李飞还有小夏小雨四个人去河边钓鱼回来,路过供销社的化肥仓库,在仓库大门外遇见了姚主任,叶树开就向姚主任打听供销社有没有什么活计,说他想给供销社卖苦力。

  姚主任听叶树开说他想给供销社卖苦力,就笑眯眯地看着那几个一脸稚气的学生,歪着头把他们几个打量了一圈,摇摇头说:"工是有得做啊,不过就你们的身体,恐怕扛不下来呀。"

  叶树开说:"姚主任,你不要小看我们几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们有的是力气,别人做得了的事,我们也会做得。你们说是不是?"

  李飞和刘星几个都点了点头。

  姚主任仍然表示并不相信。

  叶树开又说:"姚主任,别看你块头大,但并不见得比我有力。你要是不相信,我们可以摔个跤试试。"

  "真的?"姚主任一听,来了兴趣,笑得眼睛只剩一条小缝,"那我可要试一试了。

  说完他把白衬衫脱了,放在旁边的一个手推车上,只穿了一件红色的挂线,走到一个沙堆上面,向叶树开他们几个招招手,说:"来来来,我和你们几个比试一下。你们一次最多可以同时上两个人,要是能把我摔倒在地,我就找个活计给你们做。"

  叶树开说:"你说话可要算数。"

  姚主任说:"当然算数,难道我姚主任还能欺负你们几个小孩子?来吧,哪个先上?"

  李飞和刘星对视了一下,没有出声。夏小雨摇着头说:"可能不行吧?你看他那么壮实,力气肯定大得很。"

  叶树开把钓鱼杆递到刘星手里,坚决地说:"不要怕他,肯定能行!"话音未落,连衣服也没有脱,人就已经冲了过去,用头和双手抵住姚主任的胸口,右脚尖绊住他的左脚跟,全身使劲一推,姚主任猝不及防,只来得及伸手抱住叶树开的后背,仰面摔倒在沙堆上面。

  刘星和李飞几个顿时欢呼雀跃起来。

  叶树开从地上爬起来,后退几步,双手叉腰,狡?地笑着说:"姚主任,怎么样?我一个人就把你给摔倒了。你输了,说话可要算数哦。"

  姚主任爬起来,一边拍打着裤子上的泥沙,一边说:"不算不算……"

  叶树开马上打断他的话说:"你说话不算数啊?"

  姚主任解释说:"不是说话不算数,我是说,我还没有准备好,这一次摔的不算数。"

  "你耍赖,不是你已经准备好了,才叫我们上的吗?不能耍赖!"夏小雨等几个人也一起笑着起哄姚主任。

  姚主任仍然一脸笑容,举着双手做出投降的模样,说:"好吧,算我输了。嗯,是这样,等一下子有一车尿素来到,你们能不能卸货下车?一车卸完了货给五块钱。这可是个力气活,你们行不行?要是不行的话,我就找别人干去了,可不要说我说话不算数。"

  "行行行。"叶树开赶紧答应。

  姚主任走到叶树开身边,用拳头轻轻捶了捶他结实的胸膛说:"小伙子,不错,有点力气,鬼点子也不少。"

  当天傍晚,果然来了一车尿素。叶树开、刘星、李飞和夏小雨四个人早在化肥仓库门口等着了。车一停好,几个人就忙乎起来。这一车化肥装有五吨,每包尿素50公斤,总共有100包,四个人扛得汗流浃背,抹得满脸污渍斑斑。好在车箱就靠着仓库门口,扛包卸货的距离不长,但是他们几个也累得够呛的。

  姚主任也来到化肥仓库,指挥着叶树开他们堆放化肥。一个多钟头之后,所有的尿素都卸完了,李飞、刘星和夏小雨靠在仓库门口的台阶上喘着气,叶树开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向正和司机说话的姚主任走去。姚主任拿出一张面值伍圆的钱币递给叶树开,开玩笑地说:"怎么样,比摔跤如何?累得够呛吧?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力气活,没有办法投机取巧的。"

  叶树开将沾满汗水的双手甩了甩,用右拇指和食指的指尖轻轻地钳住那张伍圆钱币,正反都认真看了一下,又把它交还给姚主任,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姚主任。你有没有零钱?有的话最好给我们零钱,你也知道我们没有钱,四个人不好分。"

  姚主任说:"要零钱是吧?有有有,不过,你们四个人分伍块钱还是不好分啊。"

  "要是有零钱,最好给我们伍毛钱一张的,要是没有,一块钱一张的也行,我们自己想办法。"叶树开说。

  姚主任收回那张面值伍圆的钞票,找出四张面值一圆和五张面值贰角的钱交给叶树开。

  叶树开接过钱,走回到三个同伴旁边,问他们:"你们哪个有零钱?"

  见三个同伴都摇了摇头,就说:"你们每个人先拿一块二去,等回家换了零钱我再给你们吧。"

  刘星说:"不用急,什么时候给也是一样的。"

  李飞挣扎着站了起来,做了个鬼脸,说:"反正我的记性很好,要是你忘了的话,我也会问你要的。"

  夏小雨一伸脚踢向李飞的屁股,说:"人家可没有你那么缺德。要我说,剩下的全给老K也是应该的,这一份工还是老K和姚主任摔跤得来的呢。"

  叶树开说:"别介,这是做工的钱。摔跤不过是闹着玩罢了。"

  他们四个正想离开,姚主任手里拿着一张纸快步走来说:"哎,你们几个先不要急着回去。差点还给忘了,你们得有一个人在这张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干什么呀?"四个人围过去问道。

  姚主任说:"你们做了工,领了钱,得在这里签字。要不然,别人还以为是我姚主任贪污了这五块钱呢。"

  夏小雨说:"哟,我们也算是签名领钱了。"

  叶树开拿起字条看了看,从姚主任手里接过笔来,一边写上自己的名字,一边对姚主任说:"姚叔,你看我们干活还行吧?"

  姚主任说:"不错,还行。"

  "要是明天还有货来,你再让我们卸车行不行?"叶树开问道。

  "看看,卖苦力还卖上瘾了。"姚主任看着叶树开笑了,稍稍停了一下,说,"明天是没有化肥来了,要是有,恐怕你们也吃不消。"

  "你放心,我们年轻,体力恢复得快,一定没有问题。不过,也不一定要卸货下车嘛,要是有其他活计也行啊。"叶树开急切地说。他那几个同伴也随声附和。

  看着四个年轻人充满期待的目光,姚主任搔了搔他那有些花白的短发,想了一下,说:"这样吧,我们供销社最近要起房子,几天之后有两车石灰运来。石灰呢,你们就不要卸车了,灰尘太大,到那时你们就多找几个人来,往石灰池里挑水,每担水三分钱,你们看怎么样?"

  叶树开高兴地说:"好的。不过,石灰池建在什么地方?"

  "你放心,我们就在公路边上起房子,石灰池当然要在这里附近。"姚主任指着路边的一片空地说。

  就这样,叶树开三天两头去找姚主任讨零工来做,因为当时供销社正起房子,许多事情都要零工来做,在这个假期里,叶树开在供销社干了三十多天的活,每天一块多钱,总共得了四十多块,比往年一家人年终从生产队里得到的分红还多。那天晚上,叶树开清点自己在这个假期出卖苦力的收获时,心里感到特别滋润,甚至有些激动。不过,他的心里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要以打零碎工谋生的念头。一来,虽然学校对学生文化课的教育并不是十分重视,但那是获取文化知识的唯一来源,而且良好的学习成绩也给了他一种成就感;二来,在当时的那个年代,以打零工为生的人几乎没有,作为一个社员,能够得到出卖苦力的机会并不是很多,不能自由地想到哪里去做工就去哪里去做工,也没有那么多工给你去做,没有固定的职业在社会上根本站不住脚,如果一个社员经常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为自己而长时间打零工,那就是"搞私捞",很有可能被扣上"有资产阶级思想"、"走资本主义道路"或者是"不务正业"的帽子,甚至被以"破坏农业生产"的罪名打入另册,从此在社会上抬不起头来。

  叶树开并没有把钱交给父母,只是给父母每人买了一双两块伍毛钱的水靴,给母亲买了一件四块八的雨衣,其余的自己都收了起来,计划到春节的时候才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