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公社红枫大队1975年的"忆苦思甜"大会是4月30日召开的，会场设在红枫中学的操场上。会场是村里的"黑五类"分子头一天就布置好的，校园中间的通道上方拉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的字样，操场的四周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彩旗，大会主席台设在舞台的前面，主席台的背后，用木头搭建成一个门框模样的架子，上面的横框挂着"忆苦思甜大会"几个红色大字，两边是一副用蓝的宣传色写下的标语对联："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有时候，"忆苦思甜"大会要求红枫大队所有的社员群众都得参加，但是这一年活动的规模不是很大，来参加"忆苦思甜"大会的有公社革委会的所有干部、各机关单位的职工和中小学生，红枫大队各个生产队的队干，还有红枫村所有的"黑五类"分子。和往年一样，每一个参加大会的人都从家里带来了一只饭碗和一双筷条。
"忆苦思甜"大会开始，发言的是红枫大队的教导员李新民。他是一个孤儿，解放前讨过饭、放过牛，还给黄河家打过长工，生活极为困苦，更不用说上学读书了。他原来也没有什么名字，村里人只知道他家姓李，小时候大家都叫他小李子，长大后因长得五大三粗，人们又管他叫李大个子。解放后上了一段文化扫盲班，老师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做李新民，即"新社会的人民"的意思。由于根红苗正，人也老实，"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就当上了红枫大队的教导员。他坐在主席台上，给大家（主要是中小学生们）讲自己在解放前的经历，控拆旧社会的地主阶级是怎样欺压劳动人民的，劳动人民在旧社会受了怎样的剥削和压迫，遭受了什么样的苦难。他以前也曾多次做过"忆苦思甜"的大会发言，不过，每当讲到小时候所受的苦难里，他都会忍不住泪流满面，台下的学生对此一般都难有感触，大家都无动于衷，但有过类似经历的农民也不免嘘嘘流泪。往往这时，主持大会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王元化就会握紧拳头，带领大家愤怒地高呼声革命口号："打倒万恶的旧社会！"、"打倒地主资产阶级！"、"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当讲到解放后，怎样建立了人民公社、人民怎样当家作了主人、以前的穷苦人过上了什么样的好日子时，王副主任又带头高呼："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毛主席万岁，万万岁！"、"共产党万岁！"宏亮的口号响彻整个校园，惊得舞台边桃树林里的一群小鸟"???"地往河对面的山林飞去。
大会发言结束，接下来，参加大会的每个人都要吃一份"苦餐"。所谓的苦餐，就是用乱七八糟的野菜混作一锅煮熟了当饭吃，目的是让大家体会到，旧社会的穷人就是以这种猪狗都不吃的东西当作粮食的，好加强人民对旧社会的深刻仇恨，认识到阶级斗争的重要性。
叶树开第一次参加"忆苦思甜"大会的时候，非常虔诚地把那一碗不放油盐的野菜连汤都喝光了，回家后还专门问了他父亲："解放前农民真的是以那些东西为粮食的吗？"
他父亲说："不论是解放前还是解放后，农民吃野菜那是常有的事，但是没有像这样吃法的，并不是把所有的野菜全都混在一个锅里煮吃。这样煮出来的野菜呀，连饿了几天的猪也不会多吃的。"
"那为什么还要这样煮给我们大家吃呢？"叶树开不解地问。
“大家不是都在吃吗？那是为了证明旧社会的苦。难道还要分门别类，把野菜煮得十分可口，让大家觉得吃这样的东西是在享福吗？那还叫什么‘忆苦思甜‘？”
"但是――"
"哪有那么多但是。"叶树开还想弄清自己心中的疑惑，却被父亲打断了话头，"为了证明一件事是错误的，就要让人们只看到它的坏处，哪怕是歪曲了原来的事实。这种事情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你穷问个什么？说多了你也不懂。"
叶树开没有再问下去，但是从那以后，他对"忆苦思甜"大会的吃"苦餐"活动很不以为然，每一次都象征性地呷上一小口，有时干脆连嘴唇都没碰着菜汤，瞅个没有人注意的空儿悄悄地倒掉了事。
这一次，叶树开同样碰都不碰，手里拿着一碗野菜汤，在人群的边上荡来荡去，一边走着，一边留意地看着周围的人，他看到一些人也和他想做的一样，悄悄地把菜汤泼倒到人走不到的角落里去了。当他认为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时候，右手猛然一甩，碗中的菜汤便飞进了旁边的小水沟里，接着却装作若无其事地将空碗端到嘴边，做出刚刚一饮而尽的样子。
就在叶树开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故伎重演的时候，没想到被站在另一边一直注意地看着他的周波看了个一清二楚，接着就暗自好笑地向他走了过来。
周波是初16班甚至是整个红枫中学最漂亮的女学生，用男同学的话说就是红枫中学的校花，长得细皮嫩肉，脸庞稍圆，下颌稍尖，典型的瓜子脸，两条弯如新月的眉毛下面有一双如水含烟般的大眼睛，鼻子小巧但是鼻梁坚挺，唇若花瓣而且比别人的多了一点红艳，一头浓密的黑发，梳着两条羊角辫子，对人十分热情，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都非常活泼，说话时总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因此当她和男同学说话时的时候，人家往往在她的灼灼目光下面红耳赤，显得很不自在，这反倒使她显得更为大方。因为家庭条件相对较好，周波经常帮助别的同学，所以人缘十分不错。她和叶树开他们家对门住着，又有祖父一辈的契兄弟关系，平常经常出入叶家，从很小的时候起对叶树开都十分亲近，简直是"哥"不离口。随着年龄的增长，叶树开对周波的亲近行为渐渐感到有些别扭，好在同学中大都是本村弟子，对他们两家的关系十分了解，倒也还没有什么闲话流传。
周波正望着叶树开走去，从王元化身边经过时，王元化忽然问了她一句："好吃吗？"
周波愣了一下，迟疑地说："好吃。"
"嗯？"王元化一听之下，埂了脖子，瞪大眼睛，皱着眉头说，"好吃？你说旧社会贫苦农民吃这些东西是因为它好吃？"
周波吓了一跳，连忙又说道："哦，不不不，这野菜很不好吃，难吃极了。我是说吃了这野菜很好，让我们很受教育。"
王元化大声地说："对了，是很难吃，但更要吃！我们今天吃了它，就是为了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吃了它，就可以防止我们的思想变修，防止我们的国家变色，巩固我们的无产阶级专政！"
说着就端起一碗野菜往嘴里一灌，喝下了大半碗，嘴角还沾着几星烂菜叶，他抹也不抹一下，眼睛便向四周扫了一圈。叶树开赶紧把空碗举到嘴边。
"是是是，"周波说着，把手中的碗伸到王副主任的前面，"你看，我都吃了大半碗了。"
王元化看着那小半碗野菜汤，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用手抹了一下嘴角，又看别人的去了。
周波走到叶树开旁边，看着他手里拿了一个空碗，装作一无所知地问他："你这么快就吃完了呀？是不是觉得很好吃？"
叶树开皱着鼻子，憋着嘴巴，摇着头说："是吃完了，不过太难吃了，又苦又涩又臭霉，还有很浓的猪潲水的味道。"他看见周波手中只剩了小半碗菜汤，就笑着说："你也吃了不少啊。"
周波说："我是吃了不少。倒是你，真的吃完了吗？"她故意走到叶树开刚才把菜汤倒掉的地方，白了他一眼，指示着小水沟小声说："咦，好像有人把菜汤倒到水沟里去了。"
叶树开吓了一跳，有点紧张地看了看周围，好在没有人注意到周波的说话
看着叶树开紧张的样子，周波有些得意地笑了："害怕了吧，不过好像就我一个人看见。"
叶树开一听，马上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说："你也不要以为就我一个人这样做，等一下散会之后，你到周转去看看，那些角落到处都可以看到野菜汤泼洒的痕迹。你信不信？"
"真的呀？"周波觉得难以想象。
叶树开看着她碗里的东西说："剩下的这点你也不用再吃了，把它倒掉吧。这么难吃的东西，莫非你还觉得可惜了不成？"
"行吗？"周波有些心虚，"你没有看到王副主任一口就喝掉了大半碗吗？我看还是吃了吧，要是被发现说不定要挨批斗的。"
"他呀，要是狗屎不臭，他还能吃上几口呢。这碗菜汤算什么呀？"叶树开一脸不屑地说。
"哇，那么惨啊！说得我都要恶心死了。"周波用手握住嘴巴，笑得把腰弯了下来，"这样寒碜别人，你也太刻薄了吧？"
叶树开说："你相信不相信,这个王副主任一个人一餐能吃完两斤面条，胃口好得很呢。"
周波问他："胡说的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夏小雨说的。说是还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跟王红兵到他们家里玩，王红兵的爸爸下队回来，说还没有吃晚饭，叫王红兵煮面条给他吃，王红兵往锅头里放了两把面条。你知道，一把面条足有一斤呢。夏小雨还得问王红兵来着，说怎么一下子煮那么多面条，王红兵说他爸爸能吃着呢，真要吃到饱的话，得吃两把多一点的面条。面条煮好了之后，王红兵的爸爸问他们俩吃不吃，他们都说吃过了，结果，王副主任就要一个面盆大小的大海碗盛了锅里所有的面条，一个人三下五除二很快就吃完了，吃完了还说王红兵煮得不好吃。"叶树开一边绘声绘色地说着，一边用手比划，"夏小雨还说，王红兵的爸爸在吃面条之前，还在毛主席像前朗读了毛主席语录。"
周波一边笑着一边摇着头说："夏小雨的话你也相信？"
叶树开十分肯定地说："我想夏小雨再怎么爱吹牛，凭空也想象不出这种事情来的。你要是不相信，问一问你们班上的王红卫不就明白了？看看她爸爸是不是个很能吃的人。"
"这种事情谁去问她做什么？再说了，又不是件很光荣的事情，你去问了她，她也不见得就告诉你实话的。"周波说。
其实，夏小雨并没有胡诌。王元化是本地人，老家就在红枫村上游的百吉村，也在公路边上，距红枫村6里多地。他老婆在家务农，农业户口，是百吉大队的社员。夫妻两个生养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即王红兵和王红卫兄妹两二人，两个孩子都跟随父亲到公社所在地上学。王红兵王红卫兄妹二人原先分别叫做王玮和王霞，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王元化给改过来的。
为了表现自己"三忠于、四无限"（即"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和"无限忠于、无限爱戴、无限敬仰、无限崇拜毛主席"）的殷殷此心，王元化在家里的每一个房间都贴有一张毛主席像，堂屋里的画像下边贴着"葵花朵朵向太阳"的图画，其他房间毛主席像下面则贴着诸如"梅花欢喜漫天雪"、"春风杨柳万千条"等等之类的图画，就连厨房也贴了毛主席像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毛主席语录，他自己的胸前更是每天都挂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瓷制毛主席半身像章。用王元化的话来说，只要一时一刻见不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辉形象，他这个革命干部就会"生活无指南，前进无方向，工作无动力，睡觉不安稳，吃饭也不香"。为了把他的观念灌输自己的儿女，以达到千秋万代不改革命本色的宗旨，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领着一对儿女向毛主席请示。请示词通常都是这样的："敬爱的毛主席啊，您是我们的大救星！您一贯正确，永远正确。我们永远忠于您，永远听从您的指示。祝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除了请示，还背诵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诗词，儿女们背得好的，可以得到一些奖励，背得不好或者是临时忘了词的，就要被罚站或者定时到毛主席像前朗读毛主席诗词和毛主席语录。
就在叶树开和周波说话的时候，王元化走到分发"苦餐"的两口大铁锅边，看到锅头里的野菜汤所剩无几，又看到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碗"苦餐"在吃，许多人被噎得眼泪直流，于是把大家又集中到主席台前，对大家说："大家都吃了‘苦餐‘，想起了穷人过去受到的苦难，体会到了旧社会的苦，许多人都流了泪。看来，今天我们这个‘忆苦思甜‘大会开得很好，很有效果。为了让我们的红色江山永不变色，为了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这样的‘忆苦思甜‘大会我们要经常开展，我们每一年都要搞一次这样的吃‘苦餐‘活动。"
接着他宣布散会。参加大会的人带着各自的板凳和碗筷陆续散去，"黑五类"分子则要留在后面，把彩旗、横幅和大字标语等都收拾好扛回公社去。
周波走过那一小片桃树林的时候，果然看见许多野菜汤洒在不容易看到的角落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