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乐里河畔红枫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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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壮族有谚语曰:“牛以角而得名。”一个人的名字往往反映了家人、亲友甚至是自己的愿望,地名的来源和人的名字也差不多,往往体现了当地的特点,有时是为了纪念某一件事情、一段历史或者某一个人物,不过,一个地方的特点有时并不一定是当地司空见惯的事物,例如红枫村,村里见得最多的是大榕树,村头村尾,甚至街边屋后,几个人合抱的巨大榕树随处可见,却以红枫为村名。

  这是云贵高原东部边缘山区的一个壮族山村,隶属于广西田西县,有200来户人家,在当地山区算是一个很大的村落。虽然是山村,但是村子里的房子却大门两两相对,排列整齐,两长一短三排房子排列成一长一短两条街道,倒像城镇里的巷道。长的那一条街道由河卵石铺设而成,形成年代无从考证,但看得出是一条老街;短的那条街道其实是一条公路,二十多年前公路从村里的第二排房子后面修通后,相继有人沿着公路的另一边修建起房子来,二十多年过去后,就形成了红枫村的第二条街道。

  红枫村地处乐里河北岸山麓一个地势较为平坦的地方,乐里河顺着山沟呈西北东南走向流淌,红枫村所在的河段,南北两岸山脚之间的距离在五六百米左右,最宽的地方有七八百米。隔着乐里河,红枫村向南岸正对着一个大山谷,谷中淌着一条一年四季长年流水的小河,弯弯曲曲汇入乐里河。山谷两边山坡长满了枫树,因此当地人把这条山沟叫做"枫树沟"。枫树是南方少有的几种落叶乔木之一,秋天来了,枫树沟里的树林子就像被火烤过一样,树叶焦黄干枯,颜色灰暗,毫无生气,完全没有北方秋天那种层林尽染,满山红叶的美丽景色。

  只有河边的一棵大枫树是个例外。

  枫树沟原本是向着红枫村河段下游的地方流去的,却在临出谷口的二三百米处拐了一个弯,向乐里河上游溯向而流,流到对着红枫村中部的地方才切入乐里河。就在枫树沟小河汇入乐里河处南岸,稍靠上游二三十米的地方,有一棵大枫树矗立在一个小山包上――说是小山包,其实也就是一个大土坎,令人奇怪的是,乐里河在红枫村地段的北岸,只看到这么一棵枫树。这棵大枫树大约十七八米高,树干有三人合抱大小,树冠几乎覆盖了整个大土坎,这个大土坎似乎就是为生长这棵大枫树而堆积形成的,因为树冠几乎覆盖了整个大土坎,土坎上除了这棵大枫树,其他一棵小树也没有,只生长了一层毛茸茸的爬地草。

  在枫树沟与乐里河交汇合流处往下的南边河岸,形成连片300多亩的冲积地带,早已被开垦成宽阔平坦的耕地,都是上好的保水田,一年之中可以种上早晚两季水稻。当地人把这一片保水田叫做"那沙",在当地壮语中,"那"即"水田"的意思,而"沙"则是"纸张"的意思,"那沙"意即"像纸张一样平坦的水田"。

  每年霜降之后,矗立在河边大土坎上的那一棵大枫树,叶子先是慢慢变黄,又渐渐转红,到了农历10月下旬,整棵大树的叶子全都红了,特别是在夕阳斜照的时候,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根正在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炬。这时,晚稻已经收过,河滩与耕地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限,在空旷平坦的原野上兀立着的那棵红枫树,就像广场上竖起的一杆红旗。红枫村因此而得名。

  这是1975年3月末的一个傍晚,红枫中学还没有放晚学。

  红枫中学位于红枫村的村头,公路从学校大门经过,公路与学校之间隔着一个长方形的水塘,一座石拱桥从水塘正中跨过,把一方塘水平分为二,将校园和公路连接起来,水塘是学校的,校门就在石拱桥靠近公路的一头。由校门进入学校,石拱桥右边的塘堤有几丛楠竹,左边是一排杨柳,塘堤往校园里两三米处就是一排教室。红枫中学的校园呈正方形,由四周的校舍合围而成。学校的正门面朝东北,大门与后门就在一条线上,一条笔直的道路从校门的石拱桥头直通到学校后门,道路两旁都种着沙田柚树,早已绿树成荫,终年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甚至在道路上空枝叶相交,形成一条绿色的甬道,把校园分割成对等的左右两半,从空中鸟瞰,整个校园很像一个巨大的"中"字。中间通道的左边是学校的运动场地,有两个篮球场,一个排球场,一个高出球场地面平地将近1米的土坯砌筑而成的舞台,舞台旁边有一小片桃树林;右边是菜地,学校将菜地划分给各个班级,由学生种植各种时令蔬菜。四周校舍与运动场和菜地之间的空地构成一个大大的环形跑道。

  16岁的叶树开是土生土长的红枫村人,正在红枫中学读高中一年级,是高14班的学生。他所在班级的教室就在靠近鱼塘的那排柳树旁边。这是下午的第二节课,是一节学农课,由何键老师讲授黄瓜的嫁接技术。何老师把技术要领讲完了之后,拍了拍沾满粉笔灰的双手,从讲台上走下来,站到教室门口的位置,让同学们自己去领会他刚才讲课的内容。叶树开的座位在教室内侧靠近窗户的地方,他翻着课本,手里拿着铅笔在老师讲到的要点飞快地打着记号,然后合上书本,转头往篮球场的方向张望。球场那边不时传来阵阵轰然大笑的声音,原来有一个班级在上体育课,男同学在两个篮球场上打篮球,女同学则由老师带领在舞台上练习体操动作。叶树开的注意力并没有被那阵阵的轰笑声所吸引,而是集中在球场边的一棵柚子树上--那棵树上挂着一口铁钟,学校就是通过敲打那口铁钟,以不同的钟声节奏分别表示起床、集合、上课、下课等学校的作息信号。叶树开希望下课的钟声快快敲响,他好尽快放学回家,到枫树沟接他妈妈。

  在他母亲黄瑞芝的眼里,叶树开是一个聪明、孝顺、听话而且能干的孩子,从很小的时候起,叶树开就会主动帮助父母和老人做家务,他不仅会照顾弟弟妹妹,还会干一些简单的、不太费力气的农活。就是在学校里,叶树开也算得上是一个好学生,学习成绩好,积极参加各种文体活动,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他都是学校学生篮球队的主力队员,还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叶树开停过一年学,倒不是他的学习成绩不行,而是为了在家帮着照顾弟弟。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在小学的时候还担任过几年班级的学习委员,他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最小的弟弟叶树根才满一周岁,有一次,他带着叶树根去学校上课,不想他弟弟在课堂上屙了一泡臭屎,受到老师的批评,并遭到同学们的讥笑,从那时候起,他就没有再当过班干部。随着年岁的增长,叶树开觉得自己已经能够为家里做一些事情了,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稍微减轻家里大人所承受的生活压力。从初中二年级起,叶树开每一个假期都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那时,中学生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一天可以得到半个标准劳动力的工分,计入家里的总工分数参加年终生产队的劳动分红,说起来,叶树开这两年已经算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农民了。

  叶树开的俊相在红枫村的小伙子中是出了名的,典型的瓜子脸,线条柔和,下颌稍尖,双眼皮,眼睛不是很大但却精神十足。那时,他身高还不足1米70,身体略瘦,但十分精干。他是红枫中学学生篮球队的主力队员,身手敏捷,球技超群,是球队的主要得分手,不仅得分多,而且动作舒展漂亮,他每次上场打球都会吸引众多的观众为他呐喊助威,其中就有班上的众多女同学。有时,兄弟学校的老师到红枫中学进行篮球友谊赛,学校的老师也会让他作为本校的主力队员参加比赛,而他在场上的表现甚至还比多数老师还要出色。因为从小就有出色的身体素质,叶树开一直受到正规的篮球训练,加上反应灵敏,爱动脑筋,有很强的悟性,到初中的时候他已经掌握了超群的篮球技艺。他爱好打篮球,特别喜欢比赛时候的感觉,他也希望自己能有更多的时间像别人一样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并赢得观众的喝彩,但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家庭条件和生活环境,使他比其他同龄人显得更为深沉一些,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要通过打球而改变自己命运的念头,在接受训练的时候,他只知道认真领会、刻苦练习,比赛的时候竭尽所能、全力以赴。在他的意识里,将来高中毕业、长大成人之后,自己就是一个农民,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除了农民之外的其他任何一种身份。在上了高中之后,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够帮助家里做更多的事情了,打球的时间于是变得越来越少,要是打球的时间和做家务的时间产生冲突,他会毫不犹豫地放下打篮球而去做他的家务事,除非有正式的比赛或者老师亲自点了他的名不让他提前回家。随着一天一天的长大,叶树开似乎在要求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农民,一个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什么事都想做得很好,想给别人留下成熟、稳重的印象。除了篮球打得好,叶树开还有一身好水性。农村的孩子没有什么专门的娱乐活动场所,夏天一来,大多就整天泡在河水里嘻戏玩耍,在水中玩捉迷藏,比赛看看谁潜到水里的时间更长一些。有一次,叶树开和几个同伴在河里玩捉迷藏的游戏,他潜入水底深处,在一个拐角抓住一块石头静静地在水底伏了三四分钟才浮出水面,没想到把同伴们吓了一跳,原来,同伴们一时找不到他,还以为他早已上岸回家去了,于是就又重新分组做了别的游戏,当然没有把他算在其中。

  叶树开家里一共有八口人:一个年迈的阿婆,父亲母亲,还有连他在内的五个孩子。叶树开是家中的长子,他母亲黄瑞芝体弱多病,一年里倒有半年时间患病在家,无法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只能算是半个标准劳动力。他的父亲叶长生在生产队里倒也算得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特别是驯牛和犁田耙地的技术在整个红枫村也是小有名气的,就是有一点懒惰,平常好发表一些高谈阔论,属于大事做不了,小事又不肯干的人。除了驯牛和犁田耙地,叶长生还有一个特长,即做得一手好饭菜,村里的红白喜事通常都是他充当后勤食膳的班头。不过,叶长生很少打理自己的家务事,就连他自我感觉良好的掌勺技艺,也只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他才肯在自己家里动手做菜,家里的事情一直都是他妻子拖着病痛的身体操劳。

  叶树开正望着那一口铁钟出神,忽然听到一声哨响,原来是体育老师把球场上上体育课的学生都召集在一起排队,然后站在队列面前训话。他意识到下课的时间可能就要到了,于是稍微靠近窗口,侧着头向外张望,果然看到专管收发和敲钟的工友李伯迈着蹒跚的步子,慢慢向那棵挂着铁钟的柚子树走去。

  叶树开迅速回过头来,收拾好课桌上的东西,拉开抽屉,把课本纸笔等都放了进去,再轻轻推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但是,当他下意识地移动了一下椅子时,却"嘎"地响了一声,惹得教室里所有的目光都"唰"地向他这边扫来,教室里随即"嗡"地吵杂起来。何老师望着叶树开走了过来,还没有迈出两步,教室外面已经响起了"铛--铛--铛--铛"的下课钟声。何老师听到钟声,笑了笑,回身走到讲台上,收拴好自己的教案教具,接着就宣布下课。

  叶树开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他快步向校门走去,刚刚走到石拱桥上,却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喊叫:"老K!等一下。老K!等一下。"

  "老K"是班里的同学给叶树开起的外号,因为他的名字里,"开"的汉语拼音声母是字母"K",又因为他无论读书、游戏或打球,都是班里最厉害的一个,同学们就用扑克牌中的国王"老K"来称呼他,既没有什么恶意,叫着又顺口,传着传着也就这样叫开了。

  叶树开知道是何敏在叫他,就站在拱桥上面等了一下。何敏跑到他跟前说:"今天文体节有一场球赛,学校安排在我们班和高13班之间进行。黑板报上早就写有通知了,你没有看见吗?"

  叶树开说:"看见是看见了,不过今天我没有空,得先回家去。等一会儿你帮我向老师说一下,算是为我请个假吧。"

  "这怎么行?上一次就因为你不在场,我们班输了他们3分球。今天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赢回来才行。你要是又不在场,我们班不是得又输球?到底是什么事情?走走走,打完球再说。大不了打完球我帮着你一起去做。"何敏说道。他坚持要把叶树开留下来。

  叶树开笑着说:"我留下来还不是一样?难道我们还能六个人上场去打他们五个人?"

  何敏说:"有你在场和没有你在场当然不一样。"

  叶树开看到王跃进和李飞从教室的屋角转了过来,连忙把他们两个叫住了:"跃进,李飞,你们过来一下。"转头又对何敏说:"我今天晚上真的有事。不如这样,叫‘老匪‘顶替我上,你看怎么样?"

  "老匪"是同学们给李飞起的外号。

  何敏回过头去看了看李飞和王跃进,苦笑着说:"开什么玩笑。我们要是想要找到一样别人藏起来的东西,‘老匪‘当然是最好的选择,直接找他就得了,何必找你?但我们现在是要打球,他怎么能够代替得了你?但是,如果你真的不打,我们也只好让他去凑数了。"

  王跃进和李飞的父母是红枫大队第一生产队的社员,他们班还有一个同学叫做刘星的,父母也在第一生产队。王跃进和李飞是1958年出生,叶树开比他们小一岁。王跃进虽然长得比叶树开高大一些,但是他平常对体育运动没有什么爱好,所以打球跑步之类的活动从不沾边,他父亲王朗是红枫大队第一生产队的队长,而王跃进自己也在红枫中学高14班担任劳动委员。那李飞的父亲李林是一个木匠,是第一生产队木工小组的小组长,这几年来很少参加生产队的田间劳动。李飞家里一共有七口人,他家阿公阿婆的年纪都不是很老,身体也十分健朗,李飞的阿公甚至还是生产队里的全劳力,李林夫妇的年纪也比叶树开父母的还小一些,而且常年没有什么病痛,身体十分健康,所以他们一家的境况比起叶树开一家来要好得多。李飞有兄弟三人,和叶树开一样,李飞是兄弟中的老大。这三弟兄都有偷窃的癖好,特别是瓜果甘蔗之类可以生吃的东西,也许是为了将自己这一方面能力当作一种炫耀,他们偷到东西之后一般都不独食,而是拿出来和大家一起分享,几乎每一次村里的孩子们结伴到河边野地去玩耍,人群中只要有这三兄弟中的一人跟着,大家总是有机会吃到当令的瓜果或者其他别的什么东西,这在红枫村是出了名的。当时的农村十分穷困,大家缺衣少食,小伙伴们一有机会,都会分享李家兄弟的"劳动成果",所以他们兄弟和村里的孩子们关系都很不错。正好李飞的名字中有一个"飞"字,联系到他的偷窃本领,同伴们就给他起了一个"老匪"的外号。照理说,"老匪"这个外号叫起来并不是那么好听,而且包含着明显的贬意,不过李飞对这一外号并没有什么不满,似乎还显得有些得意。

  等王跃进和李飞都走到了桥上,叶树开向李飞说:"‘老匪‘,你家里又不需要你干活,回家那么早干什么?文体节我们班有一场球赛,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飞和叶树开差不多一样高,只是长得更瘦一些。他无所谓地说:"我充其量只是一个凑数的,队里有我没有我还不是一样?跃进,你说是不是?"

  王跃进看出叶树开也是要回家去的样子,就问他道:"‘老K‘,你也要回家去呀?班里有球赛,你怎么能走?"

  叶树开说:"我自己也很想打球啊,不过今晚我家里真的有事,我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让‘老匪‘留下来和何敏他们打也是一样的。"

  何敏对叶树开说:"李飞当然也要留下来,但你也不能总是这样吧?一到文体节就提前回家,你已经有好多次都不参加球队的比赛了。"

  叶树开说:"又不是什么正规比赛,输输赢赢又有什么?你放心,到了正规比赛的时候我一定留下来参加比赛。"

  说着,他把那三个同班同学撇在石拱桥上,头也不回地出了校门。

  何敏就是刚才给他们上学农课的植物老师何键的儿子,他从来想不明白,为什么叶树开每天都有那么多事情,下午第二节一下课他就往家里跑,很少在学校逗留,他们班里父母都是农民的同学多的是,像王跃进、李飞还有刘星等,还都是和叶树开一个生产队的,但他们并不都像叶树开一样。他望着叶树开远去的背影,为即将进行的篮球赛发愁。

  "哎哎,不是说好了要留下来打球的吗?你们怎么还要回家去啊?"看到王跃进和李飞也要向校门走去,何敏赶紧把他们两个叫住。

  王跃进对李飞说:"‘老匪‘,要不然你就留下来和他们一起打球吧。"

  何敏说:"劳动委员,最好是你也留下来。"

  王跃进说:"我留下来干什么呀?我又不会打篮球。"

  何敏说:"你是班干部,难道不应该关心班集体的荣誉吗?"

  李飞也说:"是啊,要是你这个班干部不留下来,我也要回家去了。"

  王跃进无奈,只好跟着他们两个往校园里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