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道:“司空大人忠义之心,朕感激之至。朝中荀大人、钟大人也是尽忠尽责之辈,您大可放心出征。”低头想了一会,又道:“朕此次出宫,在于事出无奈,但朝廷这么大规模的屯田,出现紧急状况也在所难免。春汛之后还有夏洪,洪水之外也可能出现其他事情。若真是出现非得朕出头的情况,这个……”
曹操一听刘协这话就急了:“陛下,您万万不能再做以身犯险的事……”
刘协摇摇手,道:“朕不是再想以身犯险的意思。朕是想,既然屯田之事朕参与了谋划,规划也是朕做的,有很多事情还得朕出面解决。朕在宫中,不知现场情况,有很多事未必想得那么周全。比如这次沙河大堤出现管涌,如果朕能在春汛之前看过堤坝,就知道那样的土质会出现管涌险情,从而早作预防。所以说,朕能够到现场看看,反而不会出现被逼得以身犯险的情况。”
曹操一听,这不是荀?替钟繇讲过的事么?那时自己可是拉下脸来,把荀?训斥了一通。现在皇帝自己提出来了,可就不好训了。他头一低,假作沉思状。
程昱见曹操不说话,觉得自己应该出头来探探皇帝的口风。于是道:“陛下,天子出宫不是小事,仪仗、车驾、人手等出入的警跸不能少了。况且天下方乱,路上不靖,安全也大成问题啊。”
刘协微笑道:“如今天下有难,朕的这些警跸大可适当从简,你看现在许都的宫殿也不能像洛阳当年规模宏大了嘛。朕出宫,只需足够的警卫即可,哪里还要摆出以前盛世的架子?许都为首善之区,司空大人的治下,安全岂会无法保障?”
程昱见自己这两条理由说不服皇帝,又道:“屯田事务繁忙,陛下车驾如屡屡出宫,臣恐民众不安。”
刘协道:“这事朕也考虑过,确实不能天天出宫扰民。恰好司空大人不是要给朕多建几所宫殿么?不如就在城外建一所行宫,也不必建得壮丽奢华,便如一所农家庄院就行了。每当农事繁忙之际,朕便出宫在那住上一阵,就近处理屯田之事。司空大人以为如何?”
曹操心下仍很犹豫,拿眼一瞟郭嘉。郭嘉心领神会,起身奏道:“陛下,天子当以国家大政为已务,如陛下醉心务农,只怕百姓有‘君臣并耕’之讥。”
刘协还是读过一些古书的,知道郭嘉所说的是孟子批判战国时农家的言论。农家创始人许行提倡“贤者与民并耕而食”,反对国家收税“厉民而自养”,在战国时代也颇有影响力。而孟子则提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主张社会管理者――统治者与普通劳动者进行分工。不过刘协现在并不想和郭嘉讨论这些理论问题,他想治国劳心呢,但曹操能给这个权么?
刘协肃容道:“国家大事,无非耕战。朕所行的,不是种点田打点粮,自种自吃,而是教民稼穑,流传后世。这是上古明君后稷所行的伟业啊!朕是效法古代的明君,岂是许行之辈那种自顾自的做法。朕教授屯田之法,难道错了么?”
郭嘉哑然,自知这大道理还真说不过皇帝,只好向皇帝谢罪。
曹操见程昱、郭嘉二人都没说过皇帝,便来了个缓兵之计,道:“陛下,兹事体大,容臣等再回去商议商议。”
刘协道:“司空大人谨慎从事,朕心甚是嘉许。屯田之事,乃是平定天下的根本,朕有心为此尽点心力。司空大人再考虑一下吧。”
曹操回到府中,就又开始转圈了。大道理没说服皇帝是一回事,但皇帝在屯田中起到的作用自己是心知肚明的,对于放皇帝出宫,这里面的危险性他却无法评估。虽说无论怎么看许都在自己的完全控制之下,但还是怕有个万一的情况发生。这一次曹操转得连郭嘉也受不了了,郭嘉起身道:“主公,您还是无法决断吗?”
曹操长叹一声,道:“把皇帝放在城外,孤总觉得放心不下。要是不让皇帝出宫,这道理上又说不过去。难办啊,难办!”
郭嘉道:“主公既然觉得难以决断,不如多召几个人来一起商议商议?”
曹操点点头,便命人请荀?、钟繇、董昭、荀攸等人来见。不一会儿,曹操目前的谋臣班子差不多都聚齐了。曹操命人摆酒,准备开会搞大讨论了。
今天荀?可有点心中忐忑,自己全没料到曹操在战事未决的情况下收兵回师,在城外迎接大军后,曹操也没和自己多说话,便回到武安侯府不知道搞啥名堂了,后来又传出曹操和郭嘉、程昱二人入宫的消息。荀?不用猜也知道,曹操这么急急忙忙地回来必定是因为皇帝出宫的缘故。曹操对此事到底会有什么反应,他却是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众人坐定,曹操先举杯道:“孤此次奉皇命出征南阳,有赖天子之威、将士用命,在南阳大复山下,大破张绣两万余人。逼得张绣残部逃入平氏城中,负隅顽抗。刘表遣其将黄祖率军来救,孤既已得首战之利,又暂无平荆州之意,乃引军而归,暂留张绣小儿一条性命。”
一众谋臣齐齐举杯,道:“此乃主公智谋超群、料敌先机之功。我等祝主公早日平定天下,成就大业。”
曹操哈哈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今天请各位来,目的是庆贺伐南阳取得首功。诸位为了保汉室,建大业,殚精竭虑,出谋献策,孤深感于怀,于此感谢诸位了。”
众谋臣也一齐干杯,道:“为了主公大业,属下等理当竭忠尽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曹操举杯向荀?道:“文若公,孤在南阳率军奋战,全仗你在后方稳守许都、供应粮草。孤要敬你一杯。”
荀?惶恐地站起来,道:“荀?无能,许都近期水灾不小,各地颇有损失。道路也多被洪水阻断,粮草供应也有迟缓。望主公恕罪。”
曹操一摆手,道:“此乃天灾,文若公何罪之有?况且你率军民奋力抗洪,避免了遭受更大损失,功劳不小啊。”
曹操越是不提皇帝出宫的事,越是表扬荀?,荀?就越觉得惶恐不安。曹操的狠手,他以前是见过的,谈笑杀人,毫不手软。也罢,曹操不提,还是自己先提起来吧。
荀?向钟繇打了个眼神,示意他站起来,二人一起来到曹操面前,先举杯为曹操祝寿,然后跪下向曹操道:“属下二人在主公南征之时,胆大妄为,还请主公严惩。”
曹操把酒杯往桌几上重重一顿,沉声道:“你二人守许都之时,功劳是有的,但犯了什么事,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件事你二人只禀报了孤,其他人还不知晓。你们把事情经过给大家说说,让大家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二人不得已,便把皇帝出宫一事原原本本地向曹操、其实是向在座的众人说了一遍。郭嘉、程昱二人是知道的,但也装作第一次听到的样子,听过了并不说话。荀攸、董昭却是头一次听到,吃惊不小,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为好。
曹操一见冷了场,方才慢悠悠地道:“皇上出宫,身置险境,事情非小。诸位议一议,这事荀、钟二人可有罪责?”
董昭是个精明人,一听曹操这话中有话,这还没定荀、钟二人是否有罪呢。自己投曹不久,荀、钟二人却是曹操的老部下,自己得给他们二人说说好话。于是起身道:“主公,属下以为,文若公、元常二人实属事出无奈。如果沙河决堤,主公屯田之策必然受挫,有损主公大业。即使皇上冒了点险,但毕竟没出什么事,略示警诫也就足够了。请主公明察。”
荀攸却有点犯难。自己是荀?的堂侄,受他所荐,近期才来投靠曹操的。虽然曹操对自己青眼有加,但这次犯事的是荀?,却让自己不好表态。正犹豫间,曹操点名了:“公达(荀攸字),你对这事是怎么看的?”
荀攸见曹操点到自己头上,心知这一关躲不过去。索性呵出去了,帮自己的老叔一把。老叔要是倒了霉,自己也未必有好日子过。于是道:“主公,属下原本应当避嫌,不该发表意见。但主公问起,也不能不回话。我以为,当时情势,不容文若公和元常多想,稍一犹豫,便会大难临头。皇上要求出宫,也是深知其中厉害,不得不以身犯险。这事,谁也没有错,错在屯田河工本为青州人,并不知许都一带土质特性。为今之计,重点不在追究谁的责任,而在于今后如何预防此类事情发生。”
郭嘉心知曹操并没有打算深究荀?、钟繇二人的责任,如此提起,只不过是敲打敲打二人,树立自己的权威罢了。谈到现在,曹操敲打的目的应该已经达到,得收场了。于是起身道:“主公,公达说得不错。为今之计,还是谈谈今后之策,追究责任并非重点。”
程昱也起身附和。
曹操见此情况,也就坡下驴,道:“今日忠谋会,乃是贺喜之会,孤本不愿意多谈扫兴之事。你二人之责,待到朝会上再作评判。不过今后如何预防此类事情发生,大家倒可以说说。”
荀?、钟繇二人知道今天这一关算是过了,才敢起身,回到席位上。
曹操让大家讨论,六大谋士又集体陷入沉默。郭嘉、程昱先前已经说过,现在也没有新的想法;荀?、钟繇刚刚向曹操请罪,心有余悸,不敢多说;荀攸刚才冒着亲嫌帮荀?说好话,也不好再说什么。董昭观望一阵,见大家都不说,想想还是自己再出个头吧。
董昭于是起身道:“此次皇上亲自上堤参与抗洪,实为青州屯田军不知许都土质特性所至。我的意见,是请许都附近老河工来教导屯田军抗洪之中应当注意的问题,应该可以避免今后出现类似险情。”
曹操听了董昭这话并不满意。董昭这是在避重就轻,明知自己担心的并不是抗洪的问题,而是皇帝出宫的问题,却就自己担心的问题避而不谈,耍猾头呢。
程昱道:“公仁(董昭字)所言亦是一策,但除抗洪之外,屯田诸般事务尚多。军中虽有众多老农、河工、匠作,但有一些事情却非皇上不知。一遇紧急情况,恐怕皇上还得亲临现场方能解决。此事元常恐怕知道得虽为清楚。”
钟繇听了连连点头,道:“仲德说得对啊。我这一冬一春,几乎天天出城进宫三四趟,特别是有时事情复杂了,一趟两趟弄不明白,就得跑个上十趟,马腿都跑细了。”
程昱继续道:“但如果皇上屡屡出宫,这安全又难保证;如果不让皇上出宫,只怕到时出了险情又无法解决。这真是两难哪!”
董昭见程昱帮曹操把问题挑明了,也不好再偷奸耍猾,于是道:“皇上既有屯田方面的长处,又愿意为此尽力,不让他参与,道理上说不过去。况且皇上规划的屯田之事,乃是主公平定天下的根本大计,能干好一分,主公平定天下的进程也会加快一分。我认为,理当让皇上出宫。至于安全问题,许都一带近年并无盗贼,只要加强防卫,应当没有什么危险。”
荀攸见董昭带了头,也发言道:“盗贼乃是小事,还应当考虑到各地诸侯。如果诸侯中的奸党,闻知皇上出宫,难免不会心生异心,派遣刺客来劫走皇上。这一点不能不防。”
荀?也忧心地道:“公达所言极是。盗贼不过乌合之众,哪敢攻击朝廷侍卫?但如有诸侯秘密派遣死士,就难对付了。”
郭嘉道:“如必定让皇上出宫,安全之策有两种方式。一是多派人手,以大军护卫皇上;二是索性以保密为上,让皇上微服出宫,使人莫知。”
程昱道:“我看有一策可行。在城外为皇上建一所行宫,让皇上于农忙之时在行宫中住上一阵,如此则可不必天天出宫。再者出宫之日不要定期,临时决定,严防人知。”
荀?道:“我看奉孝所说二策可同时进行。让皇上微服出宫,妥加保密。随身多派侍卫,沿途多派暗哨,并设几处军营。一旦有警,便于出动。行宫处也得重兵卫护。”
曹操见众谋士一致认为可让皇帝出宫,自己也没更好的办法,便放下心中的犹豫,点头道:“便依诸位之策。此事由仲德、公仁二人会同子孝(曹仁字),制定安全保卫方案,设置警卫、军营。皇上出宫之期,由孤亲定。”
这次忠谋会一直举行到深夜,众谋士尽欢而散,只有郭嘉被曹操单独留了下来,二人又密谈了一番。
曹操对郭嘉道:“你提出的三件事,今天只解决了一件。余下两件事,有何妙策?”
郭嘉道:“皇上出宫之事,主公已作出决策。这第二、第三件事,皇上既然要教民稼穑,那便让他与农夫走卒之流一起耕田好了,天下之士,岂会看得起一个耕田为业的皇帝?再者我还有个釜底抽薪之计。”
曹操道:“何为釜底抽薪之计?”
郭嘉道:“皇上所学,从何而来?此事不为人知。郭嘉愿问明皇上,探知根底。某虽不才,但自以为智计超乎常人,如果能把皇上所知学到手,主公又何必依赖皇上?”
曹操喜道:“奉孝此计大妙。如能把皇上肚子里的好东西全掏出来,孤就表奏你当朝廷的大司农,位列三公。”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