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响彻云霄。小城也被毛主席的指示搞得沸腾起来,学校里的红卫兵组织最后活动了几天,终于完成自己的使命,永远成了历史的遗迹。红卫兵们这几天又到处张贴、刷写标语,在大街上出现了一些“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等巨幅标语。各红卫兵的宣传队又上街唱歌跳舞,宣传到农村去的伟大意义,小城的街上又热闹起来了,到处都有身着绿军装的红卫兵们忙碌的身影。当时,他们中真有一批人,确实是下了决心要去建设新农村,以为这改造世界的重任此刻已降到了自己的肩上。他们忙着在大街上刷写标语,走街串巷唱歌跳舞,去商场购买棉被蚊帐,就像在做战前的宣传鼓动和最后的物质准备。姐姐班上那位姓唐的同学,这些天积极忙于做这些事,还到各家做动员工作,让大家都到农村去,他自己也下了决心去农村。
终于,小城的知青出发了。那几天,车站码头都张灯结彩,到处都锣鼓喧天,到处都人头攒动。县里还在东风广场组织了一次盛大的欢送大会,调来了几十辆卡车集中送知青下乡。机关干部、企业工人、中小学生号称万人,组成了欢送方阵。知青们都背着背包,胸前戴着大红花,列队站在广场中央,学生们围着他们载歌载舞。所有的汽车都披红戴绿,打扮一新。很多知青的父母亲人都来送行。可是好些年轻人不知伤离别,或是特要面子,等车时都还在自顾自地兴奋地交谈,把父母亲人凉在了一边。会议很短,县里领导讲了一些祝贺的话,几名知青代表在会上慷慨激昂地表态后,知青们就登上自己所乘的汽车。县领导一声令下,广场上鼓乐高奏,鞭炮齐鸣,汽车开动了,欢送的锣鼓敲得更响亮,学生们的方阵变成了夹道欢送队伍,向着知青们唱歌,跳舞,呼口号。知青们唱着歌,挥着手,意气风发,一车一车地开出东风广场,在小城的街道上巡游了一圈后,开往了农村,走进了他们新的,前途未卜的生活,只留下他们的父母在广场、在家里伤心落泪。
那天,姐姐和大哥也下放去了农村,他们一个去西边,一个去东边,离小城都有近百公里。头天晚上,姐姐和大哥各自清理自己的行囊,说他们将去农村,交待我们今后要自己学会照顾自己,那晚我们都睡得比较迟。第二天清早,我和二哥起床后就赶往学校去参加欢送活动。广场上知青临走时,其他知青都有家人去送行,我的印象中姐姐和大哥却没有人送。父亲关在干校,母亲先去了农村,他们都没有回家。我和二哥上学,在学校组织的欢送方阵里,但这不是送他们,而是在完成学校里的任务,送一群与我们无关的人,只不过姐姐和大哥也在里面罢了。这种欢送反而淡化了我们送他们的情感,拉开了亲情的距离。姐姐大哥他们离家时,我们都不在场,不知他们是怎样走的,心里会是什么滋味。他们的汽车离开广场时,我也没见到他们,说实话那一刻,我心里堵得慌,真希望看见他们,最后一辆车开走时,我差点要掉出眼泪。我记得那天回家后,看到家里就剩下我和二哥两人,一家六口分到了五个地方,我突然觉得这个家特别冷清,失去了往日的温馨。心里产生了一个儿童不该有的想法:期望自己快快长大,长大了就能离开这冷清的家。
这几个月,我们还经历了一次经济困难带来的窘境。父母被审查时,给扣发了工资,每个月只发三十来块钱的生活费。那时一家人分成五个地方,这几十块钱肯定不够支出。父亲托人带信给湘潭的叔叔们,想向他们借点钱,可是等了好久都没有收到汇款。家里虽说还不是没有饭吃,但困难的局面,我们细伢子也能感觉得到。有次学校里组织看电影,要交五分钱。我找二哥要,他说,家里没有现钱了,去到食堂退一张餐票吧。他到食堂退了张餐票把钱给我,可是,我到学校后,发现这五分钱丢了。没钱交老师,一下子急得哭了起来。谁知老师对我并不同情,反而挖苦地对同学说,你们看他哭得这样伤心,真是穷得拿不出钱了,你们要是谁还有,就给他五分钱,莫让他哭得这样难看。听老师这样一说,我哭得更伤心。当真还有同学走过来要给我钱,但这时我不觉得同学是在帮我,而是在欺侮我,这钱我坚决不收。终于,我没有去看那电影,一个人在家里伤心了好半天。
母亲回来一次就要去传达室问问,看是不是有汇款单。每问一次都失望一回,最终都有些怨气了。她甚至开始责怪我的叔叔们太没情义:人一落难,兄弟的亲情都如此冷漠,这世上也太无情。可是,我们终于收到了一封来信,是叔叔写来的。信上说,他们已经托在岳阳工作的堂叔带了笔钱给父亲,这样做主要是怕汇款被单位扣押,但至今没有收到父亲的回音,不知是否收到,是不是还有困难云云。我和二哥拿着这信送到了父亲那,他还在审查期间,不能回家,就让我们去找堂叔要这笔钱。我们找到堂叔后,堂叔先是说湘潭没有托他带钱来,二哥不好多说便拿出叔叔的来信递给他。堂叔接过信很快地看了几眼,转口说,噢,是的,是的,我忘了告诉你们。不过,叔叔说了这钱要交给你妈妈,你们细伢子不能拿这钱,等你妈妈回来,我会送到你家里的。这样,我和二哥没有拿到钱,只好空手回家。不久父亲和妈妈都回家了,找来堂叔一问。堂叔支支吾吾,末了,说这钱他已用掉了。堂叔那时还是个单身汉,在建筑公司当工人,平素大手大脚惯了。他想当然地认为,我们家不会缺这几十块钱,拿到钱后便稀里糊涂地就全花光了。妈妈听后气得不行,开始数落责怪父亲,最后他们当着我们的面大吵起来。弄得堂叔也不好意思,在那里劝也不是,不劝也不行,只得灰溜溜地逃离了我家。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