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头再说说机关院子里的事。那年9月5日，中央发布了一个指示，收缴所有流落到造反派手里和社会上的武器。对中央的指示，机关干部响应特别积极。那一天，机关里非常热闹，有人组织把所有枪支集中到球场，然后上交给军分区派来的解放军官兵。正式交枪前，这些机关干部还要过过枪瘾。他们把剩余的子弹对着池塘和天空射击，一时间院子里枪声大作，就像过年时放鞭炮一样。我们这些大大小小的细伢子也跑去凑热闹，大人们放枪我们则在一旁捡子弹壳。父亲那天也去了，他自己没有枪，却也从同事那里借了支手枪过来，对着池塘放了几枪。他见我在那里看热闹，就叫我也开几枪试试。他抓着我的手对着池塘开枪射击，那是我第一次打真枪，但父亲把我的手抓得太紧，我并不觉得好玩。我更关心的是能多捡一点弹壳，特别是手枪或是老式步枪的，那些都是铜的，送到废品收购站还能卖几分钱一个。我打了几枪，看到自己手枪里掉出来的弹壳被别的孩子捡走，觉得怪可惜的，就挣脱父亲的手，赶紧到一旁捡弹壳去了。那天我捡了一大堆弹壳，可惜铜的很少很少，只有几个，其余的都是铁制镀铜的。捡弹壳的孩子太多，铜的本来就少，能捡到几个就已经不错，我对此也心满意足了。
交枪后还发生了一件事，让机关里的大人吓了一跳。那好像是一个星期天。那天下午，在机关后门那边的路上，突然冒出了一个头戴钢盔、手持冲锋枪的人神气活现地向球场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一大帮孩子。院子里的人发现后，还以为又有人来寻事端了，大家立刻紧张起来。待走近了一看，持枪的竟是木木，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问他枪哪里来的，他说是在废弃的木工房里的天花板上捡的。原来木木这天一个人跑到木工房去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爬到了天花板上，按他的说法是想去掏鸟窝。鸟没掏到，却发现了这支冲锋枪和钢盔等装备。他便在木工房里，模仿电影里美国大兵的样子，把武装带穿好，戴上钢盔，手持冲锋枪骄傲地走出了木工房。一出木工房，他就大声叫来一帮孩子，孩子们对他这身打扮羡慕得直流口水，跟在他的身后，一伙人吵吵闹闹地走向球场。这家伙觉得自己很威风，愣头愣脑居然还把枪上了膛，洋洋得意地走到了球场，一个劲地向人炫耀。有人叫来了机关里的保卫干部，他一过来就在球场里缴了木木的械。发现这枪已经上膛，随时都有可能走火时，保卫干部目瞪口呆，看着木木直摇头：你这鬼家伙真是个冒失鬼，万一走火会要打死人的。到时不光你要坐班房，你爷都要去坐。接着又问他那里是不是还有枪，木木并不清楚回答得含含糊糊。于是，保卫干部又叫来一大帮人，让木木带路把木工房里里外外仔细搜查了一遍。木木那天白天确实很是神气了一把，可是到了晚上，他父亲毫不客气地狠狠给了他一顿板子，打得他鬼哭狼嚎。
枪支上交后，机关里成立了一个造反派组织，自命名为“九五战团”。可能是父亲毛笔字写得好，有人就把他也拉进了这组织，他倒是忘了自己的出身，或许是以为被人看得起，没好拒绝。想想就是帮人抄抄大字报，你这派不抄，另一派也会要你抄的，父亲其实是个胆小的人，也不知道要怎样拒绝别人，于是就答应了。妈妈倒是坚决反对他参加这样的活动，提醒他想想自己的出身。这是父亲最忌讳的问题，经妈妈一提他火冒三丈，在外面父亲胆小如鼠，在妈妈面前却死要面子。这时他表现得特别坚决，一副自己铁定要加入的样子。事后证明，妈妈是正确的。这事终于让他自己麻烦不断，同时也给家里带来不少灾祸。
随着全国各地的“五七干校”的建立，小城也在湖滨建立了自己的“五七干校”。父亲母亲双双被送到了干校隔离审查。妈妈的农场已经停办了，她是被当作“走资派”送进干校的。父亲则是因出身和加入“九五战团”的问题被关进去的。妈妈个性较强，在干校态度可能不是很好，但她出身贫农，又是党员，除了父亲的牵连实在也查不出什么问题，没关多久就给发配到农村办点去了。父亲则胆小，态度也好得很，别人要他交待什么就说什么，虽说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事实却是越坦白越脱不了襻1，态度越好关的时间越长。而且，对他的看守也很严，就是我和二哥去探视时都有人看着。妈妈在离开干校去农村时见过父亲一面，那天我也跟着去了。他们一见面没说上几句话，就相互埋怨起来。妈妈说父亲胆太小，经不得事，所以才有这样的结果，父亲则怪妈妈脾气不好，喜欢得罪人。他们争来争去，后来不欢而散。回家后，妈妈交待二哥，要我们以后每星期天都去干校看望父亲，他身体不好，去时要做点菜带去。几天后，妈妈带着行囊去了乡下。
注：脱襻，湘潭方言，意思是脱离某种束缚，脱离某种干系，常与“不得”连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