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毛主席像章在小城热了起来,一时间小城居民无论男女老幼,每人胸前都佩戴了一枚。毛主席像章这时不但是“觉悟”的象征,也成了“审美”的对象,大家聚在一起都不自觉的比较着,看谁的像章好看,谁的像章大,质地好。只是各人的审美观不一样,有人认为这种好看,有人认为那样漂亮,于是就提出了交换。开始这种交换可能只是在熟人之间进行,范围很小,后来有人拿到街上与陌生人交换,范围就随之扩大。不料,这种交换一下子就在小城风行起来。不久,小城的南正街还形成了一个固定的交换地点。星期天白天和每天晚上,在南正街总是聚着一大堆人,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块红布条,上面别满了品种繁多的毛主席像章,吆喝着进行交换,这情形有点像现在的邮市和古董交易市场,只是像章交换的规模更大,也更普及。同时,还出现了一批追求藏品的数量与品味的爱好者,不过大多数人并不以升值保值为目的,当时也没有这种观念。
二哥很快就接受了这一新鲜事物,并且非常热衷于像章交换,成了实实在在的像章迷,既求数量也讲品位。他平常每晚都去南正街,星期天则整天都泡在那,手中拿着一块别满了毛主席像章的红布条,在人群中往来穿梭进行交换。就像传说中的别针换别墅一样,很快他的像章就由几枚变成了几百枚,而且他还经常卖掉一两枚,然后去餐馆吃一碗肉丝面来犒劳自己。但是,他并不带我去,对我也不大方,甚至还有点吝啬。那时,我只有一枚最普通的黄色铝质像章。我见他一下子有了这么多的不同材质的像章,就想问他要一个。他说,给你可以,但只靠我给你,你就永远只有一个。如果自己去交换,你就有可能一个变两个,再由两个变四个,那会越来越多,最后比我还多些。那时,流行的像章都是红底黄色头像,我那枚则头像与底色一致,只有黄色,而且很小,戴在胸前远不于别人的显眼。于是,我找来了红印泥仔细地把底子涂成了红色。可是这印泥涂在金属上不会干,我灵机一动从妈妈的旧呢大衣上找来一枚包铜钮扣,把扣子取出,然后把像章嵌进去,再用一块透明塑料膜蒙上。经过这一番改造,这枚像章比原来好看多了。我只有这一枚像章,二哥说,你也可以试试用它去换一枚你喜欢的,我还给你几枚,晚上到南正街去看看。
那天晚上,我和二哥一同到了南正街。一到那,二哥马上进入了他的角色,拿出像章吆喝着挤进了人群,很快消失了。我也拿出像章,但不好意思吆喝。不过,可能是我这枚像章样子特别,没呆多久就有人看中了,他主动提出要和我交换。我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看中了我的,还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进行交换,望着他没敢说话。他见我是个新手,问我看中了他的哪枚,说如果合适就可以交换。我一听,立即兴奋起来。看看他那红布上的像章,我壮起胆子挑了一枚真正红底的大像章。那地方远离灯光,我的像章在昏暗的灯光下,可能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来,那人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我小心地把我那枚像章取下给他,接过他的那枚,还实在心虚得很,生怕他看出破绽来。好在那人接过像章并没有细看,拿着它转身就吆喝着走开了。没想到我的第一笔交易如此轻易地成交了,我高兴得有点不知所措。马上去找二哥报喜,二哥没找到,我却又见那人拿了那枚像章,返回来寻我,边走还边大声说,这家伙真的有好反动,居然敢糟蹋毛主席像,还敢骗人。说着还把那枚像章递给别人看,让他们评理。原来,他换回这枚像章后,并不知道这红底是印泥弄的碰不得,也可能觉得这枚奇特的像章有点怪,用手去揭那塑料膜,结果把这红印泥弄得到处都是,整个像章变得粘粘乎乎的,把毛主席的头像上也弄得满是红印泥。这枚像章经他一碰,就弄得污损不堪,污损毛主席像在当时可是一宗大罪过。更重要的是,我那枚像章从钮扣的包铜里取出后,就显出了庐山真面目,让他觉得上当受骗吃亏不小。因此,他一面四外寻找,一面不停地咒骂,发誓非要抓住这个小反革命不可。好在当时的南正街路灯像鬼火般昏暗无比,他并没有看清我的模样,就打我身边过他也没有认出我来。我见状,二哥也不敢去找了。三十六计走为上,揣着这几枚像章,我赶紧逃离了南正街,回家大吉。虽然头次就拣了个便宜,但我从小就是个一朝被蛇咬从此怕井绳的人,这以后,我再也没有了胆量去南正街交换像章。
说到污损毛主席像,听大人说,有人在家搞卫生时不小心将一尊毛主席瓷像摔碎了,那人当即就跪到地下,不停地磕头请罪,免得让人指责他是故意的,而把他当作反革命。还听说,如果出身不好,损坏了毛主席像让别人发现的话,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那都会罪加一等,肯定要挨批斗。这之前,我还真的弄坏过机关礼堂里的毛主席像,那次让我害怕了很久很久。前面说过,不开会时,礼堂没人管,主席台上的桌椅就被我们这些细伢子架了起来,我们喜欢在这些架空的桌椅上爬来爬去。那天,我在家没事便出门找小伙伴去玩耍,在院子里没遇到一个人,便找到了礼堂。礼堂里也没有人,我便独自一人在这些架起来的桌椅上攀爬起来。谁知这桌椅突然垮了,就像掉入水里的人抓救命稻草一样,出于本能我迅速地抓住了手边够得着的一件东西。这是一面用三夹板做成的红旗,钉在主席台上的墙上,红旗上帖了幅毛主席像。我抓住的是红旗的一角,哗啦一声三合板断裂了,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我躺在地上朝上一看,墙上的红旗已经四分五裂,上面的毛主席像也被撕成两半,被撕坏的毛主席像还有一半在墙上,可是他老人家的眼睛似乎还在盯着我看。我一发现毛主席像被毁,就像犯了滔天大罪似的,吓得头脑一片空白,浑身直打哆嗦,立刻忘了身上的疼痛,赶快从地上爬起来逃回了家。回到家,我还是紧张得坐立不安,于是爬到床上装睡。这哪里睡得着,躺在床上,我脑子还总是想着这事,总耽心被人看见了,只怕有人来追查。拖过被子蒙头盖上,躲在被子里我还直打哆嗦,像害了一场大病似的。心惊肉跳地捱过了这一天,没事,我稍稍安定了一些。第二天。我只想去打听礼堂里的毛主席像后来是怎样处理的,却又不敢问别人,自己更是不敢去看,只怕有人在现场发现我的异样。那以后,我有几个月都不敢去礼堂,一经过那里,真是做贼心虚,心里总有些忐忑不安。
那年月,不下雨的晚上,街上其实还是蛮热闹的。人们晚饭后在家没有什么娱乐活动,都喜欢到大街上来看热闹,有人搞辩论,有人看大字报,更多的人在交换像章。现在人们都认为那年月没有商品经济,在我看来其实不然,商品经济的思想从来就没有在人们头脑里消失过。如果说像章交换也是市场活动的话,那还只是以物易物为主,当然间或也有些买卖活动。但是,街上人一多自然也会有商机。人多了,面馆、冷饮店每晚都营业,而且门庭若市,食客如云。只是那时的品种实在太少,肉丝面算是很高档的食物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城大街上突然出现了好多卖姜糖的孩子。他们手托着一个盛满姜糖的茶盘,用一双筷子“笃、笃、笃”地敲着盘子的边沿,叫喊着“姜糖,姜糖”,沿街叫卖。这姜糖也不知是谁发明的,做法其实也很简单。把红糖放在锅里熬成糊状,再放进生姜末搅均,趁热把这糖做成颗粒,冷却后就成了一颗颗的姜糖。这做法是我的一个同学告诉我们的。那年夏天,他每天晚上做些姜糖用茶盘装着到街上去卖。除了卖姜糖,他还摆茶摊,他说,每晚他都能有几毛钱的收入,这在当时决不是个小数目。
我也和机关里的几个男孩做过一次姜糖,当然我们不是为了卖,而是想自己解馋。那是一天中午,我们几个人架了一口锅,也不知从哪弄来的一些红糖放在锅里熬。可能是火小了,熬了半天这红糖还没溶化。姜糖没做成院子里的上班钟就讨厌地敲响了,我们上学肯定迟到无疑,这时也顾不得姜糖要做成什么形状,急忙把糖从锅里弄出来,每人分了一点,就匆匆上学去了。紧赶慢赶到到学校后,第一节课已经开始,我们只好躲在学校操场边的小树林里等到第二节课才进教室,害怕老师发现我们迟了到。至于自己做的姜糖什么味,没有留下一点印象。
那时的机关细伢子还经常捡烟蒂、捡破烂去卖钱。这年,烟蒂好像不值钱了,我们转而捡废报纸,牙膏皮,空墨水瓶等去卖。我们平常见到这些东西总是随手捡起来,积攒到一定数量时就送到梅溪桥的废品收购站去。有一次,我们又往废品收购站送废品,在路上我们就隐约觉得奇怪,木木挑的那担废报纸用细麻绳捆得很仔细,看起来比我们的重很多,压得他的小扁担都有点朝下弯。所有的废品,废报纸最值钱。到了收购站一过磅,他的果真要比我们的重十来斤,让我们对他羡慕不已,不知他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废报纸。那收购站收废品的程序是,先将废品在当街的大堂里过秤,点数,开票后,再送往后面的仓库,仓库里有人验收并在票上签字,这样就可以凭票到另一柜台去取钱了。那天我们取了钱正要离开,收购站的几名阿姨突然从仓库里追了出来,一把抓住木木,对他破口大骂,说他年龄小小的就当小偷,当骗子,不能让他跑了。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他拖进收购站,让他把所得的钱悉数退出来。有人还找来一条绳索说是要把他捆起来。我们不知是怎么回事,就都跟进收购站看着他。木木在收购站里乖乖地把钱交了出来,低头站在收购站的磅秤跟前,期期艾艾地回答着收购站几个阿姨的问题。原来,木木在废报纸里藏了两块砖头。这几名阿姨在过磅时就有疑心,所以木木将废报纸送进仓库后,她们就认真清理,结果发现里面有砖头,于是追出来将木木抓住。木木开始还想抵赖,收购站的人拿着绳子真要捆他的时候,他才低头认错。那些人把他扣在那里要他写检查,并让我们通知他家里派人来接。后来,好像还是他父亲去收购站将他接回家的。当时,做这样的事很丑,一但穿泡1还真会“身败名裂”。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总拿这事羞辱木木。如果他与哪位细伢子吵架,那孩子就会骂他是小偷,是骗子,接着就提砖头的旧事,于是,他就老实服输不再吭声。有时,甚至还没吵,只要另一方说“砖头”两字,他就会认输投降。这事让木木在机关里好久都抬不起头。
注:穿泡,湘方言,比如丑事坏事被人知道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