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机关大院门口突然来了一些人,他们都带了枪支、棍棒,把机关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机关里有人可能早有所闻,在这些人到来之前已经让吕爹把大门关上了。这样,机关大院与外界就失去了联系。不久,外面那些人还开来了一辆改装的汽车,这汽车用钢板把引擎和驾驶室遮挡住,只在驾驶座这边留了个极小的窗口,驾驶室顶上还架了一挺机枪。这时,院子里面的人也开始周密部署,他们立刻在正对大门的办公楼上用麻包筑起了一个工事,并架好了一挺重机枪。办公楼到机关大门有一条坡道大约有一两百米长,这段路是进入机关的必经之道。有几个人在工事里守着,紧张地注视着大门口的风吹草动。一些人持枪在院子里巡逻,让院内所有无关的人都回自己的家,不准再出门。我们这些细伢子被赶回家后,家家都关好了房门。除了几个巡逻的,外面再也见不到人影,院子里现在安静极了。这是从没有过的安静,简直是死一般寂静,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这样的氛围中院子里更显得紧张不安。细伢子到底不懂事,并不像大人那样紧张,反而对外面的事充满了好奇。我们要么趴在窗子边,要么就从门缝里望外看。天快黑时,我看见几个人在我家门口几步远的地方挖了个坑,不久又从这坑里接出一根电线来掩埋在地下通向了办公楼。
天,渐渐地黑了,除了传达室和大门口的灯是亮的,院子里其他地方却都断了电,气氛也越来越紧张。现在,院子内外成了两个世界,里面黑灯瞎火一片死寂,外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我家紧挨着传达室,院子外的声音我听得非常真切,外面的人有时在喊口号,有时又齐声唱歌,更多的时候是在用木棍之类的东西敲击大门。传达室还是吕爹值守,此刻只是多了几个持枪的干部呆在那里,这些人都紧张得很,时刻关注着大门外的动静。尽管机关院子里的人都有了武器,但大多数人面对即将发生的事都不知所措。外面的人围到天黑还没有散去的迹象,里面的人更是紧张,他们知道天黑后防守将会更加困难。一些持枪的干部打着手电在院子里四处巡走,做起了游动哨。他们之间都规定了口令和暗号,看起来真像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晚上八点多钟,几名持枪人来到我们家,带走了父亲、妈妈和对面的舅舅、舅母。临走时,一个人交待说,他们走后我们不准出门,如果门外枪响我们要马上趴在地上,不得起来。他们一走,我家只有我和二哥,对面也只有表哥表姐他们四个人。现在想来,那时我还根本不知道这事的可怕。大人一出门,我就趴在了窗前看着外面的一切活动。屋外的气氛确实紧张万分,到处是明晃晃的手电在移动,还时不时听见他们相互问答口令。大门外的口号声、歌声、敲打声,一浪高过一浪,让人觉得机关的大门随时就可能被撞开。不久,在办公楼前居然还装了个探照灯,把传达室和通向办公楼的这段路面照得如同白昼。而这场面,我们以前只在电影里见过,现在却在这里看得、听得真真切切。也不知过了多久,传达室的侧门被敲开,进来了几名没带武器的解放军官兵。他们在持枪的干部陪伴下,走向办公楼,可能是负责双方的调解。他们往返几次后,机关里面明晃晃的手电突然都不见了,持枪人也都消失了。这样安静了几分钟,就像戏剧演出时的静场一样,院子里一片寂静。稍后,有人从侧门进来,让吕爹拿钥匙打开了大门。外面的人群“轰”地一声潮水般涌了进来,那“装甲”汽车也跟着人群开进来了,“砰”地一声探照灯被谁一枪打灭,院子里又变得漆黑一团。不久,从办公楼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砸门砸玻璃的声音。接着,我们看见一些人乘机扛着,背着,端着机关里的家具、大米、面粉、食油,大大方方地从传达室的大门走了出去。这时,只听见吕爹在那里大发脾气,用他那四川话破口大骂,××日的,这是什么造反,分明是来抢东西么,真的××日的,不要脸了!可能吕爹只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打劫的人又知道他是一个工人,这些人也懒得理他,带着他们的“战利品”兴致勃勃地离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起来就发现有几个人从门口那个坑里取出了炸药包、**之类的东西。怪不得昨晚有人交待我们枪一响就要趴下,原来昨晚我们是在火药桶边睡了一夜,也实在是险!我们跑到办公楼一看,那里所有的房门都被砸开,文件、报纸和办公用品扔得满地都是。再跑到食堂,这里更是一片狼籍,锅、碗、碟、盆砸得一塌糊涂,值钱的东西和食品菜蔬油盐之类都被洗劫一空。后来听大人们说,那晚是军分区派人来制止了这场武斗。机关干部毕竟胆小听话些,他们在那几名解放军官兵的劝说下,从后门撤出了机关,从而避免了武斗的发生。如果那晚真的打起来,埋在我家门口的炸药包爆炸的话,鬼才知道我此刻是否还能坐在这里敲打这些文字。
这以后,一些武斗人员就进驻了机关。这些人文化素质明显低下,他们对机关里所有人都怀有一种仇视心理。因之,在机关里打人骂人,甚至为点小事与机关里细伢子争执起来,也是常事。他们在机关院子里无所事事,经常把那辆“装甲”汽车开出去抖点威风。有时遇上另一派武斗人员,便会发生冲突在大街上相互开枪射击,弄得小城居民四处逃散,惶恐不安。而他们开着车回到机关后,喜欢相互吹嘘自己的枪法准,打倒了几个人,如何如何。其实,这都只是凭空想象,自我吹嘘而已。可是,日后他们中有的人,果真因此丧命黄泉。一天,我们正在家玩耍,突然冲进来几个人,抬起我家的竹板床就跑。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起身跟到外面,过了一会儿,只见他们手忙脚乱地从那台“装甲汽车”上抬下一个人。这人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地躺在竹板床上,可能是在街上的冲突中身上中了几弹。当时在大街上找不到医生,只得让他在汽车里躺着,一帮人急忙去找医生,另一伙人赶紧把车开回院子。他们把伤者抬到仓库前的坪里,焦急地等待着医生。不几分钟医生来了,围观的人立刻给医生让开一条路,医生蹲下去看了看,连连摇头,那人失血太多早就断气了,医生本事再大此刻也无回天之力。这些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同伴命赴黄泉,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正常的生命无谓地被戕杀。之后,他们把满是鲜血的竹板床还来,让我们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洗尽上面的血污,也让我感到了血腥的可怖。这次事件后,那台“装甲汽车”再也没有敢开出机关大院,这些武斗人员也收敛了许多。不过,几年后他们中还是有几个人,在清算中,因积极参与武斗被定为反革命罪给枪毙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