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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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暑假,洞庭湖又涨大水。洪水就是命令,机关工作立即恢复了正常,人们的主要精力都集中到了抗洪抢险上。整个夏天,机关干部通通上南津港大堤抢险,每天早出晚归,有的还留守在大堤上监视洪水、排查险情。一个红霞满天的清晨,我看见机关里的叔叔阿姨们带着工具扛着红旗出了大门。晚上回来,就听大人说死了一位叔叔。他是坐在运送石块的小船上,被一个大浪打到湖里淹死的,过几天县里要开大会追悼他。出葬的那天,机关大院摆满了花圈,鞭炮放个不停。一看悬在灵堂里的照片,我才明白死的是父亲的同事柳叔叔。葬礼上,一位白发老奶奶哭得死去活来,那是叔叔的妈妈。柳叔叔是根独苗,他爸爸解放前就已过世,叔叔一死他家就只剩老奶奶孤身一人,很多大人也在低声哭泣。我们细伢子子不懂,只觉得热闹,都在抢着捡那些没有放响的炮竹,同时也觉得柳叔叔死得不一般,要不葬礼就不会这么热闹隆重了。

  抗洪结束不久,广播里传来了令哥哥姐姐他们兴奋的消息: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那几天,广播里总是反复播放天安门广场的现场录音,弄得小城里到处是“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和毛主席乡音浓重的“人民万岁,红卫兵万岁”的口号声。机关里的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激动了,哥哥姐姐常和他们聚在一起,反复商量着去北京“串联”,见毛主席的大事。

  开学了,同学见了面,说的都是上北京“串联”见毛主席的事。终于到了十月,中学全部停课,小学有很多高年级的学生也不来上课了,学校将组织他们分几批上北京。姐姐和大哥、二哥决定马上就去北京,我知道了,就央求他们也带上我。姐姐和大哥说:“你太小,不能去。”无论我怎么求他们,他们就是不同意带我去。没办法,我又找二哥商量,求他带我去。他倒是很爽快地答应说:“走的时候你偷偷地跟着我就行了。”我以为这也和表哥小六偷偷带我去游泳一样,有了二哥的答应,我兴奋不已,一天天都在焦急地等待。他们准备东西的时候,我也暗中准备:好像就是把早上的馒头、包子省下一点攒起来,用报纸包好藏在书包里。我已经打听到了,岳阳到北京好远好远,坐火车也要几天。不知父亲从哪些蛛丝马迹里发现了问题,他把我们几个召集在一起,表情严肃地说:“你们几个要去北京,我支持。但是小鸣太小,不能去。”然后,他盯着姐姐哥哥说:“你们谁也不准带他去。”父亲虽然有病,但不发作时,声音还是宏亮如钟,我们都有点怕他。这样,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姐姐哥哥他们上北京,而我还要继续上学。那段时间,学校里只有低年级的学生还在上课,让我们觉得索然无味。我们人在教室,心却也到了北京,只想自己快快长大,也能上北京。我每天都关注地听广播,想知道毛主席是不是又接见了红卫兵,姐姐哥哥他们是不是见到了毛主席,也天天盼着他们早点回来,听听他们说说北京的情形。盼了十多天,他们终于回家了。记得回来的那天,父亲要他们把外衣都脱在门外才准进屋。说是衣服上有“色婆子”(虱子),要用开水烫后才能穿。有没有“色婆子”我不管,我立即就缠着他们问这问那,比如天安门城楼有多高,天安门广场有多大,当然,最关心的还是他们见到毛主席没有。他们说,见是见到了,就是太远根本看不清。二哥说,没看清,下次我还要去。我又凑上去说,下次就一定要带我去。

  机关院子里“串联”的孩子陆陆续续回来了,大家在一起还是议论毛主席接见他们的事。这回他们都学会了一首《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的歌,一下子,全机关院子的孩子都会唱了。我们唱着它去上学,唱着它回家,只要孩子们聚在一起,独唱就变成了大合唱。当年,这首歌成了我们县城最最流行的歌曲,唱着它自己俨然就是红卫兵。

  这年秋天,红卫兵“串联”达到高潮,“串联”的方式也不单是只往北京跑,而是全国各地都跑。也不只是坐火车,还有徒步的,他们有的打着某某红卫兵长征队的旗号,浩浩然就上了路。机关院子里突然腾出了好多间办公室,用来接待“串联”的红卫兵。来这里的大都是步行的,他们沿着京广线,有的北上,有的南下。有的队伍服装整齐,清一色的绿军装,人数也多,组织得有模有样还真像那么回事。有的则是三三两两,衣裳褴褛,更像现在的流浪青少年。但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每人都携带了一个当时流行的军用黄挎包,里面装了些毛主席语录的卡片纸,沿途发给他们想发的人。这其实也成了他们的通行证,有了这些,各地的接待站就会免费为他们提供食宿。小城的接待能力有限,县政府机关当然成了接待站,高峰时开会的大礼堂也成了接待室,当然所有的接待室都是打的地铺,住宿条件肯定不能与现在相比,机关食堂免费为他们提供饭菜,伙食与我们平常的水平相当,这应该是相当不错的了。机关里的细伢子这时有了新的爱好,收集毛主席语录卡片。一有红卫兵队伍到达,我们马上就围了上去向他们讨要语录卡片。这些红红绿绿的卡片纸,成了我们孩子间“贫富”标志。我们用这些卡片来炫耀自己,经常在一起比谁的卡片多。

  姐姐是女孩,在外“串联”可能不太方便。她去了两次北京后,就再也没有出去了。大哥可是比较坚定,看到别的红卫兵学红军徒步“串联”,他也跃跃欲试。他东拉西凑,找来几个同学还加上表哥表弟,总共七八个人组成了一支长征队,他们决定还是去韶山。他们打着红旗首先沿着京广铁路线到了长沙,再沿公路到达韶山,这一路两百五十多公里,全靠双脚一步步走过,居然没人打退堂鼓。路途是否辛苦我不太清楚,但这次他们历经十多天,才完成了徒步“串联”的壮举。其实,在徒步“串联”刚兴起时,大哥也曾试图进行一次“长征”,但没有成功。那次他在老家湘潭小住,听说有人开始徒步“串联”,他就在姑姑家鼓动起表妹,在一天下午,一起徒步向韶山走去,开始了他们的长征。湘潭到韶山大约五十多公里,以少年的步行速度大概要十多个小时才能走完这段路程。他们意气风发一口气走了十多公里,在天快黑时到了姜畲镇,结果在那里遇到了我舅舅家的长子,我们的大表哥。大表哥在这里遇见他们觉得十分奇怪,就问他们要去哪里。他们理直气壮地说,我们要“串联”,去韶山。大表哥毕竟比他们大几岁,有些社会经验。他看了看已晚的天色,估计他们当天很难走到韶山。同时,他也知道我大哥的个性,硬阻难肯定不成。于是,他“噢”了一声,你们也去韶山,好,我也正好要去,打算明天走。你们来了,我们正好同路,还拉上几个人,再打出一面旗帜,我们这支队伍不就也是一个长征队了。大哥一听也对呀,有表哥同去还拉上几个人,比他们两人去热闹,毕竟这队伍要人多才会像模像样。可是,现在到哪里去拉人呢,大哥心里也有些怀疑。表哥说,不要紧,这里离外婆家很近,我们先去外婆家,我的红旗也放在外婆家,我们明天一大早带上表弟表妹,打出红旗就可以出发。就这样,在表哥的花言巧语的诱骗下,大哥他们到了外婆家。当然,他的第一次长征就这样夭折了。后来,他肯定后悔不迭,真没想到“革命”的形势会是这么复杂多变!

  二哥可能从“串联”中找到了乐趣,这年,他对“串联”有点入迷,但是他不讲信誉,从不带我。而且,他也不肯吃苦,什么徒步“串联”的事他才不干,他“串联”还是坐火车。他经常在家里对着墙上的一张全国地图,像个军事家一样,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个放大镜仔细查找哪里有革命纪念地,或者干脆就是找他想去的地方到底在什么方位,有多远。然后,突然就一个人出了门,几天甚至十来天不见人影,家里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直到有一天,他一身臭哄哄的邋里邋遢地回来,被父亲拦在了家门口脱光衣服,才知道他又是出门“串联”去了。这时,他会很骄傲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日记本,翻到某页拿给我们看。指着上面蓝色或红色的印油戳记说,这是遵义会议旧址,这是井冈山会师,这是……。有了这些戳记,就说明他到了那些地方。那时,一些革命纪念地的展馆门口都放了几枚类似邮戳一样的印章,供“串联”的红卫兵盖在本子上作纪念。我记得遵义的是那个著名会议旧址的小楼,韶山则是韶峰加上毛主席的旧居。总之,这些戳记各具特色,就是现在来看也很有欣赏价值。这一年,二哥日记本上的戳记足足盖了几十枚。远的有北京、延安,近的有武汉、浏阳,但他还不满足,还要跑,他要跑遍全中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