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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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秋天,我们搬了家,从机关球场边搬到了大门口的一幢小平房里。这幢房子有五间屋,进门是堂屋,两边各有两小间,总面积还不到七十平米。我舅舅也在机关工作,我们两家就共了这套房。我家两间,舅舅家两间,堂屋共用。搬到这,我们开始自己做饭,堂屋就成了我们两家的厨房。

  我家新搬的房子坐北朝南,出门就是进入机关的大道,西边是机关大门的新门楼,大道对面还有一幢与我家结构一样的平房,这三幢房子的布局成一个马鞍形。对面的平房住了一对新婚夫妇,男的姓刘,好像是哪个科的科长,很会唱歌,女的好像是轻骑队的舞蹈演员。他们结婚那天,机关里很是热闹,晚上院子里的孩子几乎都去看热闹,围在门口讨喜糖。大人们一拨一拨地过来道喜,孩子们则趁机抢些喜糖。有位阿姨每隔一阵就端了个茶盘出来,从盘子里抓些水果糖扔给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孩子,害得我们久久不愿离去。那时闹房很文明,来的客人道道喜,坐下喝杯茶就起身让后面的客人了。不过,这对夫妇比较特殊,他们可能喜好向客人们展示自己的特长。每换一批客人,他们就表演一次节目,男的唱歌,女的伴舞。喜欢看热闹是细伢子的天性,我们这些孩子有的扒在窗台上,有的挤在门口,脖子伸得长长的看他们夫妇表演。女的舞跳得怎样我不记得了,但男的歌唱得好我印象却很深。他那天唱的音乐史诗《东方红》里的《颂歌》,那段蒙古长调就唱得回肠荡气,总能赢得大家交口称赞,搏得一批批客人拼命鼓掌。婚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天天都能听到他的歌声。他还喜欢唱《乌苏里船歌》,每次唱歌他妻子都伴舞。惹得我们这些细伢子常常扒在他家窗台前去观看,他们这种夫唱妇随在当时应该比较另类,这样的浪漫就是放在现在恐怕也不多见。我们细伢子也觉得怪怪的,常把这位本应叫叔叔的叫成“刘阿姨”,以表示我们的鄙夷。不管怎样,我还是听喜欢他唱歌,甚至可以说,《乌苏里船歌》我就是跟他学会的。但是,《颂歌》的长调部分太难,我至今还不会唱。

  虽然,院子里歌声不断,孩子们依然蹦蹦跳跳,大人们之间却已纷争四起,酝酿着一场突变。小城满街都是大字报、大标语、大漫画。机关里大人们分成了两派,一派要保护县委、政府的领导,人称“保皇派”,一派要打倒他们,说他们是“走资派”,要造他们的反,他们自称为“造反派”。人们开始走上街头进行辩论,双方都有人演说,有人张贴大字报,有人撒传单。每天,大街小巷挤满了人十分热闹。红卫兵组织一夜之间冒出好几个,他们还组织文艺宣传队上街唱歌跳舞,院子里的县“文艺轻骑队”也走上了街头。这场面之热闹,前所未有。

  大哥和二哥在学校里也参加了红卫兵组织。大哥喜欢读书,是个小“知识分子”,在红卫兵组织里负责宣传,他们的大字报大都由他主笔。他每天“日理万机”,忙得吃住都在学校里,一连个多月都难见他回家。二哥喜欢游历,书读得不多,却是个“草莽英雄”,独立意识特强。他自拉队伍成立了一个红卫兵组织,自命为“司令”,手下大概也有同班同学二、三十人,不知他们从哪弄来了一台油印机,占据了某小学的两间办公室,就开张大吉了。不过,他的司令寿命很短,只风光了三天。组织成立的第三天晚上,他的办公室就被别的红卫兵组织一纸封条封住了大门,他们的油印机被抢走,窗台上还留了条打倒他的大标语和宣布解散他组织的大字报。那时,油印机是红卫兵的武器和喉舌,没有它,就没有了话语权和号召力,这司令自然就得下台。二哥好像也不怎么沮丧,非常平淡地面对了现实。他想得最多的还是外出“串联”,“司令”当不当,他倒满不在乎。

  大哥毕竟是大哥,书读得多,文章写得好,一夜之间竞成了岳阳的“名人”。当时的县委书记和县长,学毛主席接见红卫兵那样,他们也去了学校看望在校闹革命的红卫兵,大哥有幸陪同他们在校园里视察。结果,县委书记在宣传栏读了一篇《我对当前文化大革命的几点看法》的大字报,连连说,好,好,好!问,这文章谁写的,有水平。陪同视察的人忙指着大哥,是他写的。书记看了看大哥,对身边工作人员说,马上抄送县印刷厂,翻印一千份,在县城张贴,发到县委、县政府各机关。书记这一声令下,大哥当天就成了学校里的“明星”,第二天,就成了县城里的“明星”。那些天,在县政府里面,父亲和妈妈与同事一见面,大家就都说你家老大真不错,真不错!你们教育有方啊。当时,父亲和妈妈口头上虽然客气一番,心里其实还是很得意:儿子还蛮争气的呀。

  可是,街上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机关院子里慢慢也失去了平静。一天,突然有几个年轻干部里应外合与来串联的红卫兵一起,在机关里造反,占据了办公楼,打倒了县长,副县长和大多数科长。不久,县委书记、县长们,在大街上戴上了高帽子,当作“走资派”游街,县委、县政府机关被“造反派”夺了权。

  县长打倒后,机关里每天都开批斗会。先是批斗县长、副县长、秘书长,接着就轮到了科长、副科长们,再后来,就轮到了一些出身不好的人。开始,我们这些孩子还都喜欢在晚上去看机关里的批斗会。慢慢地,大家都不去了,我也不去了。那是有一天,机关里又开批斗会,我凑在里面看热闹,台上已经站满了人,每人都挂了块大纸牌,上写着姓名和“走资派”“叛徒”“特务”之类的称呼,姓名还用红笔画了个大叉。会上人们在呼喊打倒和万岁的口号,那天领口号的人动作很特别,平常领口号的都是握着拳头把右手举过头顶,再喊打倒和万岁什么的。可是这位却有所不同,他喊打倒时是举的拳头,喊万岁时却是伸出的手掌,这动作明显带有舞姿,一看就知道他是文艺轻骑队的。一阵打倒和万岁后,主持人又宣布把地主崽子、富农分子统统押上台来。只见几个人立即从人群里,揪着我的父亲和其他几个人押到了台上。父亲脖子上挂了块“地主崽子”的大牌子,押他的则是他们单位新分来的两名大学生。父亲的双手被他们拉扯着,头被按得低低的,躬着腰被他们推到台上。到了台上父亲的头被按得更低,屁股厥得老高,那样子肯定很难受。父亲被这样狼狈地押上了台接受批斗,我当然不忍再往下看,只得悄悄地离开了礼堂,一溜烟就逃回了家。从此,我再也没有主动去看过什么批斗会。

  这年寒假,机关里孩子们很少成帮结队地在一起玩,院子里,操场上少了我们玩游戏的身影,更少了我们的歌声和笑闹声。渐渐地,我们儿时的伙伴也相互生疏起来,按自己父母在机关里的情况,孩子们也时而疏远,时而亲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