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四旧”在小城里风头渐弱,生活似乎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小城固有的节奏。学校照样上课,课程也没受太多的干扰。在细伢子的眼里,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我们照样蹦蹦跳跳去上学,去玩耍。
可是,有天放学回家,我们发现机关院子里又有了新变化:在礼堂和食堂之间用围席立起了一道长墙,上面贴满了大字报。我还记得大字报主要是批《海瑞罢官》,其中有条“打倒三家村”的通栏标题。这标题的字体是美术字,特别的大,十分醒目,以至我并不懂其含义却也能过目不忘。从这时起,院子里大字报就日渐增多,花样也百出。父亲因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常常有人请去抄写大字报,忙得不亦乐乎。当时他还很得意,自己这点本事终可显显身手,让人见识见识。大字报虽然铺天盖地,但机关里的正常生活还是没有乱,大人们相处表面上还是十分融洽。人们只是在茶余饭后,像欣赏书法艺术作品一样,边看大字报边发表点议论,气氛并不那么紧张。
学校放暑假了,机关里还有人组织我们搞“儿童团”。这可是机关大院里的最后一次,但是,组织了一个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活动??吃“忆苦餐”。那天早操后,辅导员照常训话,告诉我们中午要集体开餐。可是他却反复强调,今天早饭大家一定要吃饱,最好多吃点。我们听说集体开餐,以为是儿童团要打牙祭,都高兴得不得了,大家雀跃欢呼。辅导员让大家安静下来,接着很严肃地说,大家不要高兴,今天我们要吃“忆苦餐”。有人问,什么是“忆苦餐”。辅导员解释说,解放前穷人没饭吃,“忆苦餐”就是吃他们过去常吃的饭。我们这些小一点的孩子们毕竟没吃过,多多少少还有点好奇,甚至还有点期盼。早饭,我并没有多吃,其实大哥、二哥都提醒了,说忆苦餐不好吃,到时会吃不下的,我还是不以为然。到了吃中饭,我才知道这提醒是多么的重要,我不听,当然是咎由自取。这餐饭,我们都是排队去的食堂,到了食堂在饭桌前坐好,每人发了一个饭钵,然后由自己到一个大锅里去盛“饭”。机关里的大人也是排着队去的,他们坐在食堂的另一端。食堂中央摆了几口大锅,腾腾地冒着热气,有点像观音阁米豆腐店里的大锅在煮着一大锅米豆腐。人到齐了,大家排队去大锅边盛“饭”。大人那边先去,只见他们很有秩序地不急不慢,每人都盛了满满一大钵,然后回到餐桌上煞有介事地吃得津津有味。隔远看不知底细,还以为他们在吃什么山珍海味。看他们吃得这样香,我们以为这“忆苦餐”肯定比较好吃。大人们还没盛完,孩子们就有点坐不住了,盯着大人们那边,心里都在催促大人们快点盛,可能还担心他们会把锅里的“饭”盛完,轮到我们这边就没有了。眼巴巴地等了一阵,终于该我们去盛“饭”了,不等辅导员下令,我们像耗子一样呼啦一声就窜到了大锅前。辅导员赶紧让我们排好队一个一个盛,虽是这样我们还是争先恐后,挤得紧紧地排成几行,排在后面的只怕轮到自己就没有了,不停地催促前面的快一点。我动作不麻利被挤到了后面,就总是伸长脖子盯着那大锅,看那里面是不是还有“饭”。好不容易轮到我了,可是一看这“饭”心里就沮丧起来,什么鬼东西呀,亏他们想得出,一锅黑糊糊的猪潲样的粥状物,气味怪怪的,看着就恶心。我慢吞吞地犹犹豫豫只盛了一点点。没多久孩子们盛了“饭”回到桌上,有人盛得多,大概以为是什么好宝贝,不吃白不吃。有的就只盛了一点点,可能是闻到这气味就不想吃。我端着饭钵回到饭桌前,小口尝了尝,涩涩的有点苦,往下咽粗粗地卡喉咙,实在吃不下去。我便悄悄地对身边的二哥说,要是有点白糖就好了。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是一“筷把脑壳”敲了过来:吃“忆苦餐”想要糖,找打!我赶紧不做声了,拿着筷子在那里挑呀挑,挑一点送到嘴里,咽不下又吐了出来,就怔怔地看着他们吃。大哥和二哥虽然吃的样子有点难看,但都还是勉强吃了一碗。我就不明白,这么难吃的东西,大人们为什么吃得津津有味?!最终,这中餐我一口也没有吃。
大家吃完后,又接着开大会,机关里的几名勤杂工轮流上台说家史,说的什么我现在记不太清,无非是解放前没饭吃,没衣穿吧。但主持人王可秘书长的话,我却记得清清楚楚。他说,为了做好今天这顿“忆苦餐”,他们从大米厂弄来了一些粗糠,再请机关食堂里的师傅们到郊外挖了些野菜,熬成了几锅粥。就是这样的粥也比解放前穷人吃得要好,过去穷人根本就没有吃,不要说有糠熬粥!他接着又说:“中午的‘忆苦餐’吃得很好,晚上食堂不开饭,大家继续吃‘忆苦餐’。”我不知道是不是中午的“忆苦餐”煮多了没有吃完,还是什么原因,才让秘书长他们突然决定晚上继续吃“忆苦饭”。反正,他这一下搞得大家都有些措手不及,很多大人都愣了一下,但都没有什么表示,马上就恢复了常态。晚上,我还是吃不下,尝都没有尝就溜出了食堂。那时,所有的机关干部都不在自己家里做饭,食堂没吃的,那家里就更没吃的。这一晚我饿得无精打采,躺在床上辗转履侧无法入睡。最后还是二哥不知从哪里弄来个西红柿给我吃了,我才勉强度过了那个难熬之夜。这次“忆苦餐”也还真让我相信,还是新社会好,旧社会的东西吃不得,要是在旧社会,我早就饿死了。
有一天,大街了突然出现了“打倒刘少奇”的标语,把大家吓了一大跳,要在过去,这绝对是“反标”,要杀头的。也不知谁这么胆大妄为,机关院子里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大人们悄悄地议论纷纷,都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也不敢随便表态,既不敢说反对,又不敢说赞成。妈妈和父亲也偷偷在家议论,妈妈说:“刘少奇是国家主席,不能随便喊打倒就打倒,是不是有人搞错了?”父亲见我在身边,没有接腔就支吾开了。
街上的标语越来越多,越来越激烈,小城明显失控了。终于有一天,机关里也按捺不住,一夜之间,院子里打倒县委书记、打倒县长的标语和大字报就贴满了墙。这回,机关里几个年轻的画家有了一展才华的机会。大字报的通栏标语是过去我们很少见的艺术字,花里花哨的很是醒目。在大字报的前面,还有七八张巨幅漫画,画的都是县政府里的“走资派”。这些漫画极尽能事地丑化他们。县长比较胖,漫画就很夸张地把他画成了个圆球,抱了个西瓜,坐在地上气喘嘘嘘的,口水直流,似乎想吃西瓜但又在等人来帮忙或是什么的。王可秘书长,被画得干瘦如柴,一只手拿了把破蒲扇,另只手却怪模怪样地端了个茶杯,一派若有所思的样子。几个副县长也神态各异,各有特点。漫画虽然十分夸张,但惟妙惟肖,极其传神。我们这些细伢子一看就知道,画上的人是谁。这些标语和漫画就是院子里年轻画家的杰作。大人们喜不喜欢,我不知道,但我们细伢子心里却由衷地佩服,他们实在画得太好了。
这年夏天还发生了一起冲击机关的事件,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也是不敢想像的事,再刁的蛮民也不敢跑到县太爷衙里头撒野呀。那天,约有一百多名年轻人突然冲进了机关,坐在办公楼前示威,他们用白布打出了“反迫害”、“要回城,要户口,要饭吃”的大幅标语。为首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青年,他拿了个铁皮话筒领着大家呼口号,这百多号人齐声响应。我记得这些口号大致是:“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回城!”“反迫害,反饥饿!”听大人说,他们是一帮一九六三年和一九64年下放农村的知识青年,下放后生活过得不是很好。现在各种造反组织多于牛毛,于是,他们也成立了一个造反组织,取名“反迫害”战斗队。络腮胡子是个犹太裔,天生胆大不怕事,在那帮老知青里很有号召力。(后来听说,这犹太裔在改革开放中期移居回了以色列)这天,他们在办公楼前静坐、呼口号,机关也没人出来接见他们。络腮胡子血气方刚,见静坐、呼口号没人理采,就带头向办公楼扔石头。参加示威都是年轻人,情绪容易激动,有络腮胡子带头,大家都纷纷向办公楼扔石头。这时,机关里负责摄影的刘叔叔看到了,就到阳台上拍照。谁知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所有人都掉转头来向刘叔叔扔石头,打得刘叔叔落荒而逃。年轻人群情激愤,络腮胡子说,示威没有用,我们得行动,去抢回自己的户口档案,把档案改回来。他这一说,这些年轻人就冲进了办公楼与机关干部面对面地争执起来,院子里一下子陷入混乱之中。这种情况下,县公安局只得派来一批警察,几经交涉才把这事平息下去。当然他们的造反行为也没能持续几天,一是因为他们不被真正的“造反派”认可,连总部都让人家抄了;再是因为一九六八年以前下放的“知识青年”人数少影响小,不成气候。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