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发 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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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莎翁戏剧在全球文学中的地位自然勿庸细说,那种地位近四百年来好像一直都如日中天,但莎翁诗歌的崇高地位往往受到某些古板严肃文学界和崇尚英雄主义诗坛的质疑。他的诗歌大部分都献给了不能确定其姓名的同性恋恋人和异性恋情人,只有两首献给人类,这样的诗人似乎跟浪漫主义和狂飙跃进时代的拜伦、雪莱、歌德、席勒、海涅还不能相提并论,就像中国文化史上经常会有《全唐诗》、《红楼梦》、《金瓶梅》不如四书五经、千字文、王朝典颂的声音一样,最终都会在时代的轮回中显露真身。

  陈叔翻译王维《山居秋暝》时临摹的就是莎翁献给他心中某位面容俊朗、玉树临风男青年的一首诗,这莎翁第十八首十四行诗是名诗中名作,是绝对的诗歌名篇,估计全球活着的文化人中有一大半都会背诵它的原文或各种语言的译文。陈叔为什么会选择这首众所周知的诗作为他寻找《山居秋暝》英文翻译的一种突破呢?越是大家熟悉的名诗,就越不好翻译。中国文化中有句俗话说得好: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红楼梦》。是啊!每个人也都有自己心中的莎翁十四行诗第十八首!陈叔常说:向滚烫的沙子中伸手吧!那里容易发现温度。

  诗歌的温度就是诗人创作时体温的再现。西方诗坛情诗大师莎翁,四百年前的那个晚春五月天应该还是有些凉,这就让他想起了生命中曾经有过的那些似火骄阳,于是他便站在故乡艾汶河边的斯特拉福镇,或者站在伦敦剧院旁的泰晤士河畔,思念自己的青春岁月,幻想着自己所爱英俊男人的模样,心情应是如此忧伤,忧伤得十四行诗的形制也变了样。

  这位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诗人,心中发出哀婉忧伤的绝唱:“我怎么能将你比作骄阳?”英语怎么说来着?“ShallIparetheetoasummer’sday?”明明心里想着那骄阳,嘴里却说成“我怎么能将你比作骄阳”,可见诗人的心有多少忧伤!“你比那骄阳更可爱更温暖。Thouartmorelovelyandmoretemperate.”诗人一定想起了自己的青春,也一定想起了梦中这位同性恋人曾经给予了他些什么。我想,那种感觉应该就是可爱和温暖,那可是比他所能想的骄阳“更可爱更温暖”的感觉啊!

  “粗野的风掀起了这五月的花边壮,好像整个夏天的周期都要被缩短。RoughwindsdoshakethedarlingbudsofMay,Andsummer’sleasehathalltooshortadate.”诗人看到了五月的花蕾被粗暴的飓风摧残?还是想到了夏天将至日子会变得更加漫长起来而心中着急?也许莎翁是在怀念自己经历坎坷但事业光辉的青壮年,并且还嫌飓风干扰了他对骄阳的怀念。

  莎士比亚这首借骄阳怀念青春和恋人的情歌,第一个诗段道出了他的写作时的心情和感受,他生命五月季节的青春和爱恋曾遭受命运和时代风暴的多少摧残,因而老来悲叹自己的生命骄阳,像英伦的夏天一样会因为风暴的摧残而缩短。“人生老来多悲戚,长使英雄泪沾襟”之类的诗句,所表达的人生感受,大概与莎翁这个诗段相同。王维的《山居秋暝》大概也是壮士暮年之作,其澹泊景致和禅悟精神中所体现的美感,大概与莎翁此处类似。沪杭想及此,似乎有些明白陈叔为何独选这首来临摹翻译《山居秋暝》了。

  陈叔是怎样唱出王维心中的忧伤的?他为一千多年前的大唐落难宰相王维如此唱:“ShallIensuretheetoanautumndusk?Thouartmorelatelyandmorechanging.Brightmoondoshinethepinetrees’shadowindark,Bysuddenraintheseasonartmorelatelying.”陈叔的心有时竟是如此的纤细,他能捕捉到两个相差九个世纪身处世界两端的诗人面对人生黄昏晚景咏叹的结构相似之处,他还能将这该死的结构对称性提炼出来,自如地行走于中英文和东西方两种文化之间。

  想想自己的对陈叔这个诗段的翻译吧,什么“我怎能知你就是秋天的傍晚?你比那傍晚还晚还易变。明月当空照亮松林一片,雨后青山分外耀眼。”莎翁和陈叔都知道在一个诗段中要交叉变换诗句之间的韵脚,这样就能形成错落有致的心情回声,隔行碰撞它一次,像是音乐中的小和弦一样优美。这优美的小和弦在莎翁那里是由“day”、“temperate”、“May”和“date”四个点之间的音、形、义组成的四根诗弦(诗句或诗行)共同演奏出来的不可分割的音乐曲式和共鸣,四个韵脚就是共鸣点,莎士比亚就是用这四个共鸣点征服多少代多少亿人心的。

  沪杭看看自己的这段译诗也有“晚”、“变”、“片”和“眼”四个共鸣点,为什么陈叔说我是一韵到底,说我不懂得他精心设计的诗歌步伐、节奏和踏板呢?看来这共鸣点就是陈叔所说的诗歌踏板,踏板没踩上去,费多大劲儿也是白费。沪杭以为自己还是很有乐感的,虽然四五岁就开始被母亲逼着练的钢琴没能坚持下来,但能识五线谱就不是乐盲,能弹协奏曲就算是懂音乐,起码跳起舞来他还是能踩上鼓点的。但陈叔居然说他在诗歌翻译上没踩着点儿。这又是何故?

  沪杭反复比较仍没能发现自己的问题所在,就问陈叔;

  “陈叔,你说我《山居秋暝》十四行诗的译稿韵脚有问题,能告诉我问题在哪里吗?”

  陈叔正投入地趴在电脑前专注地录入他的灵感,居然没听到沪杭在说话。沪杭大声再说了两遍,陈叔才抬头看着沪杭不知所以然。陈叔又问了沪杭一遍问题之后说:“你的问题出在韵脚没有变化,没有变化的韵脚就是弹棉花。你仔细看清楚我《山居秋暝》英文十四行诗体译诗的韵脚是隔行谐韵的,相邻的两行之间则要进行变奏,这种在诗段之间不断换韵的方法是莎体十四行诗的重要音乐特点。除了最后两行警句用双韵之外,其余的三段之间必须变奏,段内各句之间则是隔行谐韵。这种音节上的变化增加了十四行诗的音乐魅力,正是十四行诗的这种与音乐和声相通的特点,使它成为西方歌剧、音乐剧等音乐艺术的重要起源之一。”

  经陈叔这么一提醒,沪杭终于发现了自己译诗韵脚的不足之处,就动手改自己译诗的这段为:“我怎知你就是秋日昏黄?你比秋日更迟更晚。明月将黑暗的松林照亮,突如其来的雨耽误了时间。”这样,沪杭以“黄”、“晚”、“亮”和“间”代替了“晚”、“变”、“片”和“眼”,他的译诗开始有陈叔所说的变奏了。诗歌中的变奏曲原来是如此简单!只要让诗句的足音在尾部的重奏出跳起踢踏舞部,左右脚交替一下就可以了。你能听到了我左右脚踏在匀称的诗歌胸脯上发出声响的细微不同吗,“huáng”和“liàng”难道不是我踏在秋日黄昏和月下松林中的“a”韵吗?“wǎn”和“jiān”难道不是我踏在秋天傍晚和雨后空山中的“b”韵吗?这踢踏舞跳的!直叫沪杭一阵儿心花怒放。他向空中尽情伸手摇臂,腰肢也随着动将起来,脚在地板上敲了两个一轻一重的音,嘴中吟出自己的a、b两韵,活像电视节目上教人跳街舞的舞蹈少年。陈叔抬头看了看沪杭,微笑着摇了摇头,又低头去找自己的灵犀动感去了。

  沪杭摇头晃脑,“a-b-a-b”,“huáng-wǎn-liàng-jiān”,口中念念有词,他管这叫“对韵”。沪杭边将陈叔译诗相同诗段的韵也拿来对,“dusk-changjing-dark-ing”,念了陈叔英文译诗中的韵脚,又念念自己中文回译诗的韵脚,发现自己对是对上韵律了,但还是没有陈叔的变奏程度那么强烈。他便又对照莎翁第十八首第一个诗段的韵脚吟了一遍,“day-temperate-May-date”,发现自己的韵脚和莎翁倒是比较般配。

  这样想着,骄傲便又重现在眼前心中,我都直接和莎翁对上了,还管得了你陈叔如何?想是可以这般的想,但眼前他所要做到的不是翻译莎翁的诗,他的作业是将陈叔十四行诗体的《山居秋暝》翻译成中文。人间总有不如意种种,最大的不如意则是,你能抓住大的,小的却往往对付不了。嗳呀!妈妈。嗳呀!妈妈!我该如何将你想起,想起你曾经对我的那些爱。嗳哟!陈叔。嗳哟!陈叔。我该如何将你恨起,恨起你不断地折磨我幼小的意志。

  沪杭不止是心中如此这般的哼哼唧唧,嘴中也不禁唱出了声响,这便再次引得陈叔抬头。陈叔看着沪杭一副沉迷的样子,又摇了摇头,笑道:“韵进去了,韵进去了就好!韵进去了就会不断有所发现。”

  沪杭问:“韵进去了又能发现什么?”

  “发现你想要的一切。”说罢,陈叔又伏案继续自己的活计。

  沪杭韵来韵去,忽又觉得自己的韵脚还不是最美,于是将“明月将黑暗的松林照亮”一句改为“明月送给黑暗松林如银辉光”,又将“突如其来的雨耽误了时间”一句改为“雨后空山令我忘记时间”,似乎“guāng”比“liàng”更能与“huáng”相吻合,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就觉得这样更好些。忽又想起陈叔讲解中国古诗押韵的技巧,说是“平起仄收,仄起平收”是个不成文的规则,平仄讲的是诗歌声调的抑扬顿挫。“平”大概就是古汉语中入、上两种声调,实际上就是现代汉语汉语拼音注音法中的第一、第二两种声调;“仄”应该就是主、去两种古声调,相当于汉语拼音中的第三、第四两个声调。“抑”和“扬”应该对应着“仄”和“平”。

  这样一对应,沪杭发现原来自己改“亮”为“光”的道理就在这里了。自己先前改出来的这个诗段的韵脚搭配,看似每两句形成的诗联内都考虑到了抑扬和平仄,但在四句组成的诗段之中却显得呆板僵硬,缺少变化。再想想那些千古流传的七绝和五绝,四句之间也都是“一咏三叹”或“一叹三咏”,很少看见“两咏两叹”的音步格律。这就是陈叔经常说起的一个古典诗词格律的黄金律,他有《踏一脚.七古》为证:变化多端终归妍,不因奇诡癫半边。四句三韵花一色,只踏一脚神鬼现。踏一脚来摁住三,臀肥腰壮迎诗仙。诗仙捧腹糊涂笑,笑得山响动歌天。歌天飞来七仙女,终仙捧月摇桂树。中秋香桂宜茶味,品罢琼浆汗为玉。琼浆玉液洒诗山,诗山歌界分两半。一半同饮仙狐乐,一半分赴佛道庵。

  陈叔《踏一脚.七古》形象地讲述了诗歌格律中的一个基本规律,这个规律符合毕达哥拉斯的和声定律:无论是在琴弦和结构弦上,还是在人们的心弦之上,造成共鸣点的距离总是和音高成比例的。毕达哥拉斯是怎么描述这个比例关系的?陈叔似乎讲过,我也似乎在哪里见过,就是忘记了它的核心思想是什么。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路至脚下方知难。沪杭的思想不知不觉地从诗歌应该如何押韵飞向了哲学天空,他想起了陈叔思想中那些时时闪动着哲学智慧的光辉。

  陈叔为什么能够就诗歌中的每一处问题都有如此美妙的感受?这些美妙感受的源头该有多么美好啊!可惜的是,我还只能在诗歌这个以形象为特征的思想对流层拍翅低飞,时不时还要跌倒在冰冷碜人的冰面上,摔自己个鼻青脸肿,摔自己个满脸花还要对着陈叔傻笑。为何我就不能去他所常在的抽象空间高飞,哪怕只让我高飞它一回,让我也尝尝思想之快乐是何滋味!

  沪杭不能放过毕达哥拉斯,便又问陈叔:“毕达哥拉斯的和声定律怎么回事?”

  陈叔又抬起他专注的头颅,像饥饿的午夜幽灵一样打量着用期待的眼神对看他的沪杭。他问:“你问我什么?”

  “毕达哥拉斯的和声定律。”

  “你怎么又问起这个问题了,又开始遐想了对不对?”陈叔笑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