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杭那几天为了能翻译好陈叔的莎体十四行诗的《山居秋暝》,翻箱倒柜,东奔西窜,查了很多的资料,也反复译了数稿,但仍不能满意自己的所有陈诗回译稿。因为害怕陈叔的训斥,好几天都不敢去陈叔的狗窝创作室。
沪杭那天晚上做了个奇特的大梦,这大梦醒来仍能清晰记得,他便以为奇。之后几天,沪杭经常会无端想起那个神奇大梦的片断,一想到梦中陈叔的种种表现,他就忍不住偷偷乐。令沪杭觉得奇异的是那梦中景象,竟如同曹雪芹《红楼梦》、《石头记》、《金陵十二钗》、《情僧录》一般的风花雪月,还兼有罗贯中《三国演义》的金戈铁马,也有许耐庵和罗贯中《水浒传》的热闹传奇,更具备吴承恩《西游记》的魔幻奇遇。
沪杭偷偷地想,莫不是哪位神仙看中了他的诗才,以梦托付他这些千古诗坛歌山的奇怪事,好让他写成真正能够感动时代的史诗?他甚至还大不敬地想,陈叔虽然英武,但毕竟已是黄花末日,况且陈叔因为命运多舛人到中年才开始筹谋写作世界历史上最长史诗的这等大事,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了这些之后,沪杭便平添了许多青春豪迈情绪,他也更狠地练习写诗的本领了。
沪杭为了翻译好陈叔十四行诗体的《山居秋暝》,也为了苦练写诗基本功,这几天又在翻译诗歌上下了更大的力气。他不得不承认,与自己相比,陈叔驾驭中英文的能力可以说是炉火纯青。但是,哪个诗人又不是从艰深晦涩、佶屈聱牙开始起步的呢,没有经历艰深晦涩就不能知道通俗易懂的妙处,没有佶屈聱牙的历练,也不能企及炉火纯青的境界!沪杭安慰了自己的一番之后,仍然觉得自己还是不应该在陈叔面前示弱,就《山居秋暝》这首诗他愿意一直就这么跟陈叔比拼下去,总有那么一天,他会让陈叔不能再改动他的诗作半个字。
沪杭认识到,眼下自己离不让陈叔改他半字的距离还很遥远,因此他还要听从陈叔的教导,服从陈叔的指导。为了能骄傲地去陈叔那里去交上自己的译稿,他便仔细阅读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集,想找到征服陈叔的可行办法。
沪杭在美国念书那五年曾经专门上过英语修辞课,还去文法学校补习过英语古典文学和戏剧等艺术类课程,甚至还选修过希腊语,加之自己特别喜爱诗歌,应该说对古典英语诗歌还是有些欣赏能力的。但就他的欣赏水平而言,对陈叔译写的这首《山居秋暝•王维的十四行诗》确实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不仅挑不出毛病,他还认为陈叔摹莎体十四行诗译写的这首唐诗,水平的确很高,甚至超过了莎士比亚的英文原诗,也超过了王维的原作。
沪杭心中不断地默念:
AutumnEveInMountain
WangWei’ssonnet
AhChen
ShallIensuretheetoanautumndusk?
Thouartmorelatelyandmorechanging.
Brightmoondoshinethepinetrees’shadowindark,
Bysuddenraintheseasonartmorelatelying.
Sometimesthemountainisemptiedwhenmoonshine,
Andevenifitsgold-linelight-onpinetrees;
Andcleanspringflowingoverthestone,
Washinggirlsebackwhenthebamboosnoisy;
Comingfishingboatsmoreoverbetweenthelotuses,
Maybethoucouldfeeltheweathermorecold,
Maybecouldboatslaydownsomeonesinthedarkness,
Theyartwashinggirls’loversinheart’shold.
Takeeasyasthoucoulddoonspringflowers,
Takeeasylivethere,andeveryoneshallnotneedexcuses.
默念若干遍之后,他突然提笔迅速写下了自己的第一份中文回译稿:
《山居秋暝•王维十四行诗•译稿一》
杭子
我怎能知你就是秋天的傍晚?
你比那傍晚还晚还易变。
明月当空照亮松林一片,
雨后青山分外耀眼。
空山月照空怀想念,
松林涛影中牵起了金线;
泉水刷石哗哗流不见,
洗衣女归闹竹林声喧;
渔舟踏歌莲蓬子儿乱颤,
天再晚水再凉心中不觉寒,
渔舟子在夜色中送我上岸,
划船的人儿应该就是林中洗衣妇们的爱恋。
这样的地方正适合我弄花赏月,
这样的地方,能让我心安歇。
沪杭译罢读来,又觉得自己的中文回译稿不准、不好、不雅,再想起陈叔一口气能说出几十个“不”字来,就不敢拿这样的稿子去交差了。沪杭认真查阅了资料,知道陈叔的这首译写诗是严格仿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体来写的,而且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第十八首严格对应,每个诗句的字数一样多,标点符号完全相同的,每个诗句都符合莎体五步抑扬格的诗步和格律,整诗的韵脚段间变化错落有致,呈抑扬抑扬格,三个四行诗段内句间交错重叠押韵,诗尾两句诗眼警句则为乔叟双韵,令人回味无穷。英文古典诗歌中的这种整齐的诗步和诗韵,从诗歌形制上对希腊、拉丁和法语古典诗歌进行了较大的突破,成为西方诗歌文艺复兴时代的完美结晶,三四百年来一直被当做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瑰丽奇葩被西方文人顶礼膜拜。文艺复兴和思想启蒙时期的英文诗歌,就像是西方文艺中的唐诗,具有穿越时代的感人力量,西方文化界至今仍无可以与之媲美的后续诗歌形制出现。以沪杭年纪之小,又属于在东方文化主体环境中的成长之物,能知道这些已算是凤毛麟角了。
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体在英文诗歌中影响大,其文艺地位之高甚于东方文化中的曹雪芹,除了他的多部经典戏剧长篇之外,他独创的十四行诗体也传播广泛,尤其是第十八首,在英语国家是妇孺皆知。敢在这样的名篇上做文章,没有相当的修养,那是徒增烦恼,自取其辱。陈叔不但敢在王维的头上动土,还将这坯土动到了英语文学中最负盛名的语言大师、戏剧大师、诗歌大师莎士比亚头上!但从陈叔的译诗来看,他动的这坯土还真的像模像样!如果你不将他的这首译诗当做东西方艺术瑰宝之间的一种跨世纪的神通,那又能将它当作什么呢?沪杭看着自己的中文回译诗心中逐渐不堪起来,他觉得陈叔在艺术上的高大已经给自己造成了压迫。沪杭承认自己不由自主地有些喜欢被陈叔这样压迫,那是一种神奇的令人神往的被压迫,那甚至还是一种虐待,但这种虐待能让他感受到空前未有的刺激!
沪杭这时又突然想起神奇大梦中追赶自己和陈叔的王维,那青面獠牙的王维大白天也照样向他追来。他使劲儿眨了几下眼睛,定睛一看,稿纸上只见自己写的几行诗。沪杭能感觉到,青面獠牙的王维仍在某处,随时还会再来找他!
沪杭有些开始害怕了,你说这翻译诗本来就像是做作业,用心思考,使劲儿练习,怎么会心中老是有鬼来追?这段时间,他白天在学校里学习要比平时更刻苦更认真,每天还要补习初中的课程,要反复地做很多重复枯燥的习题。再加上自己喜爱的这些诗歌作业,自己坚决要跟陈叔学诗的强烈愿望,在陈叔的感召之下,他被迫无怨无悔地、没有目标地、不停地去翻译同一首唐诗,现在看来,自己都快被自己逼成神经病了!
沪杭拼命地赶走眼前和心中的幻象,想努力集中精力地去面对陈叔布置的诗歌作业。他几天不见陈叔,确实有些想他了,但想要去见陈叔,就必须拿出像样的译诗来。
沪杭仔细分析自己刚刚翻译的这稿的问题所在,对照陈叔的英文译诗和莎士比亚的原型诗,他一眼就能看出自己的中文回译诗在格律和音步上存在着明显的问题,诗段和诗句的诗韵的大小节奏问题更大,整诗的结构旋律呆板僵硬,没有传达出陈叔译诗中的那种大气和圆润来。
沪杭知道,莎士比亚体十四行诗是英文学中的一个影响了多个文学时代的不可逾越的高度,它对诗步、诗格、诗段和诗眼的要求都很严格,它要求诗歌语言活泼可爱,它还能贴近生活语言并尽情抒发诗人的情怀,最终还要通过独特的心情叙述来表达其警世明俗、教诲苍生的高雅。
为什么自己就不能自由表达这些音步、格律和韵脚?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把控莎体十四行诗四句三段的结构美?为什么自己就不能从前十二句中提炼出一种准确而又含蓄的诗歌情绪和诗人态度呢?……。无边的追问统治了沪杭的脑筋,他沿着被控制的脑筋后缘,让任督二脉交相呼应,让四肢八脉艰难掘进,心肝肺腑中诗的韵脚四处奔走,他想要找到自己的诗魂。但在这放学的路上,他写诗的手还攀着系在地铁镀锌钢管上的安全套钩,地铁中人声嘈杂,就是出了地铁街道上也是人满为患,行走都是件难事,还何谈找到诗魂?这世界丢失诗魂太久了,想要找到她是如此艰难!
沪杭终于逃出了拥挤不堪的地铁,随着民工的潮涌走过旷阔的广场,他大约在广场的右侧与奔涌的人流分了叉,侧身躲进了广场旁边的一个小花园。小花园里都是些退休的老者,但沪杭不愿意凑近老者们的棋摊儿或戏堆儿,他找到了一个僻静些的花园石椅,舒了口气后便坐了下来,放下双肩书包,拿出自己的那篇译诗又开始继续琢磨起来。这小花园离沪杭家和陈叔的创作室一样远,也一样近。但这两个走不了几步就能去的地方,这时却是他不敢去的地方。温暖的地方有时叫人觉得害怕,害怕的不是地方而是那地方有他熟悉、热爱却不敢辜负的人。
上海浦西某处的这个小花园很美,也很普通,晚秋天下午四五点钟的阳光有时真让人想到心中的女孩,想伸手去摸摸她的手,又怕她会娇嗔撒娇,或许还要追打得自己落荒而逃。秋天不就是这么着的吗?为什么王维非要将秋天写成黄昏的晚景呢?他为什么不写早一些时的晚秋?难道唐朝的秋天都是王维《山居秋暝》所写的那番景象?唐朝不是有像今天纽约一样骄傲于其时代的大都会吗?这个王维都折磨死我了,我该拿什么样的心情去理解你啊,你这个臭王维!你这个青面獠牙鬼的王维!
阳光中闪动了一下梦中追赶沪杭的青面獠牙幻象,像海市蜃楼,像母亲的笑脸,像陈叔严肃的脸。沪杭害怕这心魔再来袭他,便迅即低头去手中的稿纸,他得在去陈叔那里之前再改改手中的这篇中文回译稿。
诗歌虽奥也是一种言语,诗句虽美也是一种声音,音步虽严也要表达某种意义,格律虽难也总在确定的形式之中。是不是自己太过集中在陈叔精心设计的《山居秋暝》圈套之中了?有时过于集中在一点,是很难深入的。沪杭突然想到《山居秋暝》本来就是陈叔为了让自己能知难退出写作史诗事业的阴谋诡计,心中大惊,自己这不是正好上了陈叔的当吗?不行!我得另辟蹊径,说不定别的唐诗比较好翻译,只是《山居秋暝》刚好是最难翻译的一首罢了。陈叔想故意整我?没门!
沪杭决定找两手别的唐诗来翻译,他认为这样可以更好地在陈叔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他想,李白的《静夜思》和孟浩然的《春晓》都是比王维《山居秋暝》流传更广、影响更大的杰出唐诗,今天我就翻译这两首,一定要让陈叔对我另眼相看!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沪杭富有节奏地轻声吟咏着这些脍炙人口的诗句,一边吟咏,还一边夹杂着低声的自语:好诗都是一咏三叹,梦中千古诗坛歌山上东方诗仙李太白的这首《静夜思》就是一咏三叹的好诗,“光”、“霜”、“乡”为三叹,“月”为一咏,咏月而叹床前的月光,而叹地上的疑霜,而叹思念的故乡,凡人时时皆有此种感受,所以千古流传,所以脍炙人口,所以李白长个马脸也能当那东方看台上神气活现的拉拉队队长!
李白以唐风古俗唱得那便是千古的好,但我要让他的绝唱好在西方,好在西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只要有诗父陈叔与我细商量。沪杭念着念着,韵着韵着,突然诗魂灵动,灵感飞扬,在距其目光约五百码的云彩中浮现了四行英文妙句,沪杭低头抬头一阵的忙,时刻准备写诗的手奋笔在纸上写下了《静夜思》英文译诗:
MissingWhishtNight
HangTse
Raysofmooninbed,
Frostonlandissuspected.
Lookupthebrightmoon,
Crouchtomissmysod.
再以中文回译:
《静夜思•译一》
杭子
明月光照床,
地上霜疑望。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沪杭反复看着自己的译作《静夜思》,斜阳拍打着他的心灵小窗,那梦又来,梦中挤上东看台出尽风头并引得李白张望的已经不是陈叔了,而是换成了沪杭自己,他能看见自己在那奇怪的大梦中登上东看台显要位置并被李白拥抱的幸福景象。陈叔站在一旁傻笑,嘿嘿,嘿,嘿嘿嘿,沪杭没有理睬陈叔,还故意亲了李白的马脸好几大口。
从《静夜思•译一》的中文回译诗来看,是典型的三步扬抑格,诗中三句以相同的韵脚“bed”、“suspected”、“sod”对应了李白的三叹“光”、“霜”、“乡”,一句变韵“moon”对应着李白的一咏“月”,床对月来疑对霜,故乡对故乡,月亮还是那个老月亮。沪杭沉浸在欣赏自己新作的快乐之中,欢喜自是不必细说的。
只是李白原诗中的叹调悠扬,向着开阔的星河平着飞翔,而自己的叹调却是仄着向回张望,只是李白原诗中上阕首联头两句的顺序与译诗不太一样,唉,还是缺了一口真气,还是欠了一把火候,不知陈叔能否帮得上忙?沪杭狂喜之后,仔细思量,又发现自己的译诗还不是无懈可击的,心中不免又有忧伤。
他一甩头发,不如这样去想:我且将那李白的平声阳辙“盎”韵变成仄声阴辙“则”韵,谁又能把我怎么样?我且将那李白的仄声阴辙“热”韵改成平声阳辙“文”韵,谁又能怎么样了我?我译诗的头两句就是要将原诗的顺序颠倒,英文说话的习惯本来就与中文有很多地方相反,在这个爱诗的人并不多见的时代,谁又能想到这顺序到底应该怎么样?这时,陈叔任侠狂傲之气已然与沪杭合二为一,再次显出这位小诗人的诗性在成长!
人生如梦且去也,及时行乐尚可留。道不穷追途不现,儒不猛打学不精。沪杭感应李白的才情飘逸、华盖万世的气概,决意乘胜追击,再下一城。他又开始去琢磨《春晓》了,他想今天献给陈叔双份的大礼。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沪杭从石椅上站了起来,学着陈叔的样子在小花园的亭子旁来去来回地踱起步来。他少年老成持重的样子引起了几个在附近闲逛的老者的驻足观望,老人们指指点点,大概是在夸沪杭的气宇轩昂,或者是赞其行事的沉醉。秋日斜阳在“春眠不觉晓”声中变得更斜了一些,西去的太阳轮廓开始毛糙了起来,阳光也开始变得淡了。
“春眠不觉晓,春眠不觉晓,春眠不觉晓,春眠不觉晓,……”沪杭一遍遍地卡在东方诗隐孟浩然这令万世痴迷的首句上,他突然发现自己面对这句大俗话,竟然是诗才枯竭,灵感全无,怎么弄都弄不出一句像样儿的英文句子来。
“春眠不觉晓”讲的是“诗隐”孟浩然睡觉睡过了头这么一件事,如果直白地从字面上将其翻译成英文,沪杭怕英语文化中人看不懂。正如陈叔所说,就是老外看懂了,也不是孟浩然想要表达的意思。中国古典诗句中,确实有很多像“春眠不觉晓”这样在时代或地域文化下自然形成的独特妙句,其妙以英文很难传达,尤其是限于三言两语的诗歌形式,更是难上加难。
沪杭在翻译《春晓》时,一开始就为自己设下了一个圈套:难!“难”字当头,其下必乱方寸,必方向错位,必钻入自己为自己努力寻找的牛角尖之中。他费劲巴力地一通涂抹删改,来回踱步地思前想后,七拼八凑地设构新奇,终于弄出了这个模样儿的《春晓》译诗来:
SpringDawn
HangTse
Longlongago,therewasafamouspoet,
Onespringday,hehadoversleptandwokelate,
Andhehadmissedthedawnofthisdate;
Aftersleephewalkedoutformakingfriends,
Lookingeverywhereflyingandjumpingbirds,
Thenhewassingingforliftingupbirds’heads.
Birdslethimtomindofyesterdaynighting,
Allnightwaswindingandraining,
Butheactuallydon’tsenseofthusdoing;
Howmuchflowerhasdroppedoff?
Howmuchinflorescencehasbeendeclinedoff?
Howmuchfloweragehasbeenmissingoff?
中文回译为:
《春晓•译一》
杭子
很久以前,有人爱诗,
某个春天,贪睡起迟,
得过且过,错过日子;
醒后出门,去会老友,
一路观来,百鸟啾啁,
且唱且乐,百鸟抬头。
鸟飞鸟唱,想起昨夜,
又风又雨,春雷乍烈,
诗人梦大,居然无觉;
多少花瓣,已然坠落?
多少花序,惨遭击迫?
多少花种,不再蓬勃?
沪杭得意把玩自己的又一新作,这诗译的,真是了得,楞是将人家孟浩然的五言绝句翻译成了十二句英文三叠韵的英雄三对偶诗体,又将这英文译写诗回译成了四言三连韵的古诗。他暗自心想,这下应该可以去陈叔那里交差去了,这回肯定不会招那个诗疯子的骂了。
一番自豪又加一番暗喜之后,沪杭收拾好书包,双手伸往陪伴了自己十多年的双背带,熟练地背起了书包。他看见小花园的老者看着他指指点点,心中明白这是他刚才的沉迷状态侵扰了这些英雄暮年、壮心尤骥的长辈。沪杭向老者们鞠躬行了文人之礼,掉头就往陈叔的创作室跑去。
陈叔正忙着日复一日的写作和研读之乐中,口中或唱或念,手舞足蹈,沉醉在自己虚幻的天空中享受创造之美,忽听敲门声紧急,便起身做出了准备去开门的动作反应,眼和手仍离不开面前的专注点,身体的造型特异,像个站歪了姿势的坏罗汉。
“谁呀?”
“我,沪杭。”
“你个小兔崽子,多少天没来了。”
陈叔听说是沪杭,才纠正了自己的奇特姿势,让身体彻底离开大书桌,去为沪杭开了门。沪杭一进门,脑门上便得了陈叔一力壳子,连忙伸手捂住头,避开陈叔的戏追,跑向大书桌的一侧,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沪杭忙不迭地拿出了自己的三篇诗歌作业,递给了追打他的陈叔。陈叔左手拿着稿纸,右手放在沪杭的头上,笑看起来。看着看着,开始连声叫好,每叫一声好,抚摸沪杭头发的手就抓一把沪杭的头发,只扯得沪杭龇牙裂齿,眦目瞪眼。
沪杭就当是梦中野蛮诗人阿成大人的率性忘情所为,不能予以计较,为了避痛便逃到陈叔的座位上去了。陈叔的手依然在空中使劲儿拿捏着,他没有发现沪杭已经逃脱他的魔掌。
陈叔反复看了几遍沪杭的三篇稿子,才放下稿子找沪杭理论,却发现沪杭已经逃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去了。陈叔用手指点着沪杭,笑道:“你这小兔崽子,跑?往哪里跑?”陈叔说罢便奔将过去,摁住沪杭,在他的额头上使劲儿亲了几口。沪杭拼命挣扎,欲将逃去,又被陈叔使劲儿抱住,对着他的脸亲了一通。陈叔还真不怕脏,还伸出舌头去舔沪杭的额外和耳朵。沪杭使尽力气也没有挣脱陈叔的亲爱闪击战。
“我的好儿,你这次翻译得真的不错,你现在可以成为当代史诗创作梦之队队员了。”陈叔一边向沪杭索爱,口中一边盛赞他的诗歌作业。
沪杭见陈叔有些发癫,尽管心中因得到野蛮诗疯子的夸赞而暗喜,但仍是害怕陈叔这么疯下去还会对他做出什么样的稀奇事来。不料陈叔并没有继续戏耍沪杭,而是弯腰打开大书桌的抽屉去找烟火,等陈叔抬起身来,沪杭看见的已经是神情凛然的诗父模样了。
陈叔凛然点着了一支很技巧地叼在嘴上的红双喜香烟,深吸一口,半天也不见有一丝烟从口鼻中出来,让人着急。随着烟圈从他口鼻中开始冒出,也冒出了陈叔对沪杭诗歌作业的评价:
“《静夜思》英文译诗最巧妙,可谓巧夺天工,妙不可言。《春晓》中文回译次之,《静夜思》中文回译再次之,《静夜思》英文译诗再再次之,《山居秋暝•王维诗四行诗》中文回译最次。”
陈叔的评价跟沪杭自己的感觉相吻合,沪杭心想,这次得亏刚刚在小花园里补做了两篇题外的诗歌作业,否则他又要挨陈叔的?了。沪杭见陈叔心情高兴,便说:
“还得请陈大师指点。”
“指点谈不上,但诗人读了好诗,总不免想发表一些看法。我说得不对,你就当没听见,说得对的地方,你自己记住就行了。今天我们还有新的任务,我就随意点评一下你这几天的诗歌作业。《静夜思》确实翻译得不错,第一,中英文都是五言,从形制结构上对称和谐,自然生出美感来了,通篇用韵讲究,用词朴实,节奏感很强,是天然之作,不容我再改,但诗题为什么用了‘Whisht’这个比较生僻的词,而不用‘still’呢?”
“原先也想用‘still’,但考虑到李白所写的是个寂静的夜晚,为了强调‘寂静’的氛围,才用了‘Whisht’。”
“我建议你还是用‘still’更能让人接受,‘still’也有‘寂静’之意。只是我不明白,李白《静夜思》为什么一定是写寂静之夜而不是安静的夜或者静悄悄的夜呢?”
“这是我个人的理解。我可以改成‘still’。”
“第二,《静夜思》英文译诗的韵律把握得很好,诗句也很流畅,没有出现因为考虑押韵而用词别扭的现象。第三,《静夜思》中英文的相互回译达到了准确互相、生动活泼和诗歌韵味十足的状态,英文头两句虽然还可以继续做些文章,但字词顺序倒置不是什么大问题,应该基本算达到了中英文同一的状态。在中英文同一的状态之下,原诗和译诗的诗名和译文就可以直接以对方来称呼,就像亲人之间可以直呼其名一样。”
沪杭高兴地问:“其它两首都有哪些问题?”
陈叔说:“你既然能够翻译出《静夜思》这样的英文诗,你就应该知道其它的两首问题在哪里了。今后翻译诗,《静夜思》就是一种标准。按照《静夜思》的标准,《春晓》虽然开辟了新的译写形式,但把握得欠妥,不能达到重现盛唐时分诗坛大隐老孟澹然田园山野、甘为林下之士的雅趣。我看你的《春晓》翻译得是谐趣有余,但有些雅趣不足,马马虎虎还算是过得去。《山居秋暝•王维的十四行诗》这个译稿就过不去了,整篇显然缺乏诗感。我费尽心思制造诗的步伐、节奏和踏板,你却来了个一韵到底。再者,十四行诗的情诗风流眼很关键,你翻译得太生硬,与前面的三个诗段之间结构上的呼应处理得不好。我的意见就这么些了,看来你得重新再做这两首的作业了。我问问你,杭子,你花了多少时间才翻译出《静夜思》?”
“时间不长,可能只有一二十分钟吧。”沪杭骄傲地回答陈叔。
陈叔夸沪杭:“这就对了,最好的翻译和最好的写作,往往就是一气呵成流淌而出,东拼西凑,七搞八摸,往往是越描越黑。绘画也是这个道理,所以说,诗画同源。”
“李白这首《静夜思》的景物很干净,心情也流畅,诗歌的绘画性很强,所以比较好翻译。”沪杭见陈叔不停地往夸耀他的方向去,故意谦虚地说。
陈叔马上做出反应:“几乎所有脍炙人口的唐诗绝句都有很强的情景互拟特点,难道说《山居秋暝》的绘画感不如《静夜思》?我看如果将这两首诗画成中国画,《山居秋暝》更好卖。你之所以能够快而好地翻译出《静夜思》,说明你在理解和把握李白的创作心态方面具有更好的移情作用力,准确地把握诗歌原作的创作心态并且将你感悟的移情力、气、场位移置你的创作空间之中,你就找到了读诗、翻译诗和写诗的所谓灵感直通车,达到这种沟通程度,只要你具备说话的能力,就能出诗。当然要弄出像你《静夜思》这么漂亮的译诗,还得英语好,对中英文两种语言文化都得有相当的修养。我不认为有哪首诗是比较好翻译的,只有某首诗比较适合你的某种翻译状态和水平罢了,你能翻译出《静夜思》这样的英文诗,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你这些天投入在《山居秋暝》上的功夫。这就是所谓‘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效应,它表明了勤奋学习和学习效果之间的关系。你无法知道效果将在哪里显示,但你知道你学习时应该从哪些地方上认真。当然,也要承认‘世间无巧不成书’的可能性,能将《静夜思》译成这样,你说不定还真跟《静夜思》有什么前生后世不可分割的缘分。”
“我跟《静夜思》能有什么缘分?”
陈叔说:“这我也不知道。所谓缘分,那只有天知道,地晓得,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史诗诗人吗?”
陈叔笑了,故意回击沪杭:“史诗诗人就该什么都知道哇?什么道理!任何人知道任何事总是有原因的。比如我就知道,你做梦都在骂我是个诗疯子,是个野蛮人,还想超过我取代当代史诗诗人的位置。”
沪杭大吃一惊:“连我做的梦,你都知道哇?你简直是个魔鬼!”
“想做魔鬼的不是我,是你。听说你最近几天整晚整晚地不睡觉,都是在弄这几首诗吧?”陈叔突然亲切地关注起沪杭的生活起居来了。
沪杭急问:“你怎么知道?又是我妈告诉你的吧。”
“你妈刚离开我这里,我和你妈很是担心你在学校的学习情况,过两天我要去你们学校找你们的校长和你的班主任了解情况。你这次摸底考试多少名?你按照我的安排补课了吗?”
“这次摸底考试我大概二百多名吧,我这几天一直就按照你的安排补课,又要完成诗歌作业,所以弄得晚了些。”
“这次考试进步不小嘛,一下就上升了差不多二百名,期中考试我们争取考个前五十名。你有这样的能力,只是目前还不适应国内的教学方式,等你适应了,我看就是拿第一名也不在话下。我希望你在保证消化好正在学的课程的基础上去补以前五年的课,如果你能听我的,我敢保证,期末考试时你会拿到第一名。关于这点你要相信我,我曾有过这样的经验:转学之后,一个学期之内从倒数第一名变为顺数第一名。你也要注意身体,你这种年龄,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好,睡眠一定要充足,少花时间在玩电脑、看电视和无聊的闲扯上。时间在于自己安排,专注必致成就。”
沪杭不停地点头称是。他是真服陈叔,服他不仅仅因为他是长辈,一点儿都没有敷衍的意思。沪杭突然问:
“陈叔,你怎么知道我做了个怪梦?”
陈叔诧异:“梦?什么梦?”
沪杭将自己那天晚上做的奇特梦境跟陈叔做了个简要的介绍,陈叔听了大笑。笑毕,陈叔说:
“我也在那天晚上做了个梦,我的梦很长,大致说来跟你的差不多,里面也有李贽举办的千年诗坛歌山东西擂台赛的内容,里面也有你我,但我的梦比你的更复杂、更曲折、更有趣。”
沪杭便缠着陈叔要他讲讲他的太虚梦境,嘴里冒出这样两个字来:“对梦!”
陈叔说:“我们可以对梦!但你必须先完成今天的一日三课,然后还要将那两首还不够理想的诗歌作业再做一遍,不许再带作业回家,惹你妈烦,让你妈着急。”
沪杭见陈叔愿意跟他对梦,兴奋得像个刚开始学会说话的孩童,不住地说:“我得快点做完,我得快点做完。”沪杭以最快的速度拿出自己的当天所学的课本和作业本,准备接受陈叔的每日三问。他巴望着做完陈叔规定的功课之后,能尽快听到陈叔春秋大梦的种种细节。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