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吗?他还真肯帮你补啊?你陈叔对你真是尽心尽力,你可不能辜负他啊。”窦芳娥从厨房兴高采烈地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菜刀。
“我知道。妈,真得感谢你帮我找到这么一位好老师,我真是很喜欢他,尊敬他,也怕他。他太有学问了,他当年一定是你们同学之间最聪明的人吧?”
沪杭一边换上拖鞋,一边跟窦芳娥打听他新结拜诗兄的陈年旧事。他对这位可爱诗兄的好奇心现在是越来越浓了,过去他在窦芳娥面前打听过多次关于陈成的过去,但窦芳娥总是啊啊的回避了过去。沪杭过去就有这种感觉:母亲窦芳娥,甚至包括父亲沪洛滨,肯定跟陈成之间有着什么他不知道的故事。以前沪杭还只是一般性的好奇,现在就不同了,陈成现在是他的诗兄了,诗坛的结拜兄弟之间,总得知根知底吧。
窦芳娥这天心情特别好,就放下手中的菜刀,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笑着对沪杭说:“他有大才,我早就跟你介绍过了。天下大才也总是有大难,大不如意,大不顺心,大不入乡随俗。他的故事是一部传奇。”
沪杭说:“你从来也不跟我说说,他的故事怎么个传奇法儿。”
“那得有时间才行呀。光是我知道的部分就很长很长,还有好几年我跟他失去了联络,最近我又道听途说了他不少故事。就是他跟我失去联络的那几年的稀奇事儿,估计也得讲几天几夜。其实我这里关于他的故事也很不完整,你现在跟着他学诗,应该会慢慢知道他的那些又长又多的传奇故事。诗通灵性,你跟他学诗也有些日子了,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窦芳娥说起陈成就会进入另一种状态,一种沪杭熟悉又陌生的状态。这种状态让沪杭想起窦芳娥跟他单独生活在杭州的日子,这种状态有时让沪杭感觉到他并不了解窦芳娥的内心世界。
沪杭说:“我也说不清他是哪种人,好像哪种人都不是,又好像哪种人都是。他首先让人感觉到他一身的才气、胆气、豪气和霸气,接下来就会让人生气、不顺气又不得不服气,再往后就是逼着人跟着他的各种气一起呼吸,一句话,他这个人很有魅力。”
窦芳娥的笑容开始灿烂起来,灿烂中她接过了沪杭的话:“我至今仍能清晰地记得他十八九岁时的魅力,大额头、大鼻子、大嗓门、大胆子,一副披头士的打扮,另类地走在先锋青年的前列,深深的眼窝儿中埋着两个毒辣而炽热的眼睛,若有所思时似乎空无一物,热情洋溢时则容纳天下,他总是仰首挺胸地面对未来,觉得一切问题都将他的未来中得到解决,他那时的精神状态真是让我羡慕不已,让我们那个时代的女孩子偷偷爱慕。”
“你都把他说成你们年青时的偶像了,你们年青时崇拜偶像吗?”
“那是一个打破旧偶像寻找新偶像的时代,人们不崇拜任何偶像,却拼命地将身边的人和事,甚至将历史上的人和事,与偶像建立起某种联系。我们就是跟着像你陈叔这样的勇于将自己树立成偶像的人一起走过那个年代的,那种思想急剧变化、社会大幅变革的时代风潮,身在其中就是痛苦和彷徨,置身事外就是甜蜜和向往,如今回望自己青春的所在,我觉得你陈叔就是我的偶像。我和你爸都和他不是一所大学,但我们很要好,哪怕后来我们很少联系,我们至今仍然有着最纯洁的友谊。可以这么说,我们都爱你陈叔,在我们心中,他就是我们那个时代令人感动的诗人。”窦芳娥说着说着,开始有些忘情失态,而且还不能自知自觉。
沪杭突然问:“陈叔上大学时是不是有很多女孩子追求他?”
窦芳娥用奇怪的眼光审视了沪杭一番,然后说:“就算我们不少女同学追求他,也不是你们今天这种追法。”
“那是一种什么样追法呀?这种事情还分时间和年代吗?”沪杭笑问。
窦芳娥装出抡起胳膊要去打沪杭的样子,又抿嘴握鼻地笑,一身的轻松活泼。沪杭很久没有看到窦芳娥这样高兴,心里为自己今天在陈叔那里和在家里的表现感到自豪。
闹腾一阵儿之后,沪杭又问窦芳娥:“陈叔当年一定很骄傲吧?他应该也有值得骄傲的才能和资本。”
沪杭这么一问,窦芳娥的脸马上沉了下来。她半晌也没有答理沪杭,找到遥控器打开电视,右手托着下巴,左手托着右手肘子,做出深刻沉思的样子,不再看沪杭,眼睛盯着电视又像根本就没有在看电视,样子有些古怪,这种样子就是不让人亲近她。窦芳娥突然生气并立刻变脸的情形让沪杭不知所措,也手足无措。
在沪杭期待了许久之后,窦芳娥突然转过头来问沪杭:“你怎么会问起陈叔年青的时候骄傲不骄傲这个话题?是不是谁告诉了你什么?”窦芳娥还拿眼睛死死盯着沪杭,不让沪杭撒谎敷衍她。
沪杭变得紧张起来,支支吾吾地回答芳娥:“我就是自己瞎问,这事儿跟别人没关系,没关系。”
“没关系”说了两遍,那就是“有关系”了。窦芳娥继续追问:“你最近是不是又和陈杨在一起议论陈叔了?你不要听陈杨跟你说的话,她并不了解她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沪杭不愿意窦芳娥说陈杨的不好,立即反对:“谁没事儿和陈杨在一起议论她爸,陈叔再怎么的也是她爸,谁愿意别人议论她爸呀?”
“那就是你找杨阿姨打听什么事了!”
窦芳娥武断地推定,沪杭一定是有什么目的才问陈叔当年骄傲不骄傲这个问题的。这个让窦芳娥如此敏感又不愿意面对的问题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沪杭心里又多了一把了解陈叔和他母亲之间往昔纠缠过节的钥匙。
沪杭见窦芳娥已经将他无意间想起来的一个即兴话题都扯到陈叔的妻子杨小文阿姨的身上,他就知道自己的母亲又开始情绪激动了,往下发展就是遇事先发一通脾气,再往下发展就是躺倒装病。沪杭害怕自己的母亲又回到他曾经亲眼目睹的那种神经性的恐惧焦虑症的折磨中去,那种状态中的窦芳娥理智全失,良知泯灭,甚至还会干出各种意想不到的伤天害理的事情来。沪杭曾经三次目睹窦芳娥间歇性的短时间发作这种怪病,后来随着跟父亲沪洛滨的深入接触,才知道这种毛病是一种轻度的间歇性的精神分裂症。受父亲所研究的心理学专业知识的长期熏陶,沪杭知道,这种毛病的原因在于她心中有一个或多个潜伏的没有得到解答的情结。让母亲的身体受到如此威胁的那个情结是什么呢?沪杭一直在寻找答案。自从认识陈叔之后,他能感觉到,这个可恨的情结一定和陈叔相关!
刚才母亲对自己问题的过激反应,也许和这个可恨的情结有关,但沪杭不敢深入下去,他也无法深入下去,窦芳娥对这个问题的态度明显是抵触。沪杭想转移窦芳娥的注意力,将话题引到别的地方去,恢复刚才还很和谐的母子交谈气氛。他说:
“妈,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我随便问你个问题,都是话赶话赶到那儿了,跟陈杨和杨阿姨能有什么关系呀?我们还是不谈陈叔了,反正陈叔跟我说,他很怕你。”
“陈叔真这么说?”窦芳娥又死死抓住这个问题不放:“他为什么要怕我?”
“是呀!我也纳闷儿,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沪杭也沿着这个问题领窦芳娥出来。
“还不是因为你……”窦芳娥突然觉得这么说不合适,立即改口:“还不是因为你的学习成绩跟不上,这个学校又是他介绍的,我老是去麻烦人家。人家怕我烦他,等你的学习成绩赶上去了,我就不去麻烦他了,他也就不怕我了。”说完之后,窦芳娥发现自己有些语无伦次了。
沪杭嚷嚷起来,说肚子饿快不行了。窦芳娥见沪杭叫饿,也顾不得自己高兴不高兴了,连忙起身拿起菜刀,起身去厨房继续做饭。沪杭拿过遥控器换体育频道看体育新闻,窦芳娥走到厨房门口,突然转身对沪杭大声说:
“那时的陈叔确实是最骄傲的,连我都为他感到骄傲!”
沪杭听见窦芳娥对他喊叫,觉得莫名其妙,只好无奈地摇摇头继续看他的电视去了。他心想,只要母亲的毛病别再犯,就比什么都好,今天就别再对她跟陈叔之间什么情结继续刨根问底儿了。
吃过晚饭之后,沪杭正要回房间去温习第二天的功课,还要去攻克陈叔布置的诗歌作业―翻译那首莎体十四行诗的《山居秋暝》。窦芳娥却拦住了他,说是要跟他讲讲陈叔年轻的时候是如何骄傲的。像母亲这种四十岁左右女人的心理真是变化多端,一会儿问都不许问,一会儿又要主动讲给你听。沪杭说:“我今天作业多,你少讲一会儿行吗?”
窦芳娥说:“用不了几分钟。我觉得不跟讲讲,你老想着,还影响学习。我就跟你讲讲吧,毕竟陈叔现在是你的老师。”
“那你就快讲吧!”沪杭嫌窦芳娥?嗦,便催促她快点开始讲。
窦芳娥显得有些紧张,弄了两下衣服,还捋了捋头发,郑重其事地讲起陈成年轻时的骄傲来:“我们上大学那会儿,年轻人的思想都很活跃,这跟那个时代的特点有关。你陈叔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活跃的一个,他在各方面都很前卫,热爱学习新东西,对各种新东西接受得特变快,还很有见地。我认识他是在一次希腊艺术的讲座上,那时候很流行美学,但大学生中真正能理解西方美学经典著作的还很少,大多数人也就是赶赶热闹。那次讲座大概是讲如何读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你陈叔还是外语系大三的学生,就能登台讲一节课。他的口才好,讲得也生动,同学们都爱听他的讲座。那时他喜欢写诗,研究美学、哲学,外语基础又好,人又特别勤奋,经常在图书馆一呆就是一整天。那时年轻人所谓的骄傲主要在谁读的书多,理解得比别人系统,有和时代需求相关的新看法,谁能用诗歌、小说、绘画和书法等艺术表现出来。不用说,你陈叔在这些方面算得上全才,他先参加往届大学生办的一个文学社,很快成为头头,后来自己又创办了一个文学社,自己做社长和理事长,周围团结了一大帮的文学爱好者,他的诗作还获得大学生自己举办的诗歌大赛的最高奖。他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也很多,比如参加西方哲学研究会和美学研究会,到各大学去推动所谓蓝色文明的传播,还参加各种文化届的活动,与很多著名的学者和文化领袖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总之,他浑身充满了活力,有使不完的劲儿,是一个健康向上的大学生,这些就是我对当年陈叔的印象。”
沪杭说:“电视上有个《甲子实录》的纪录片说,八十年初期的大学生,特别是刚刚恢复高考制度进入大学的那几届大学生,学习都很刻苦。是不是十年动乱耽误了学习,所以那时候的大学生的素质比较差,所谓的出类拔萃者,其实还不如现在的普通大学生懂得多。”
“你比李白懂的多得多,但你认为自己跟李白相比,你比他更优秀吗?时代与时代之间可以进行比较,但主要比较的是精神面貌,而不是知识多少、财富大小和政治制度的优劣。”窦芳娥大声训斥沪杭。
沪杭反对说:“你说的话陈叔也说过,但是,我们的教材中就是这么比较的呀,我不这么比较怎么能考出好成绩?”
窦芳娥说:“你不要狡辩好不好,如果说狡辩的话,你们这一代根本就不是我们这代人的对手。我现在在说陈叔年轻时的骄傲,我想让你知道什么才是年轻人引以为骄傲的东西。我不能强迫你和我们一样,但你理解我们这代人年轻时骄傲的东西对你会有所帮助。”
沪杭说:“好,好,你说,你说,我听着。”
窦芳娥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说话很情绪化,一旦情绪被打乱,就很难续上前面的语气、话题和意群。她问:
“我说到哪儿了?”
“你对陈叔的总体印象。”
“对,我对陈叔的总体印象很好,他性格开朗,热心快肠,乐于助人,对了,我这么说,不是将他说成了活雷锋了吗?”窦芳娥很快就发现自己说得不对劲儿。
沪杭说:“妈!我看还是算了吧,因为你不想说真话,所以就没有逻辑,线索凌乱,说不下去。我还是去做作业要紧,没功夫跟你闲聊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青年人。哪个时代都有青年人,不光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沪杭最后两句还学着一句八十年代流行歌曲的旋律唱着说的。
窦芳娥急了,她似乎还想说很多,也有很多还没有说到,她求沪杭再耐心听她说十分钟:“你等会儿,等会儿,我再说十分钟,就十分钟。”
沪杭说:“你要你说真心话,别说十分钟,三十分钟我都听。”
窦芳娥被迫开始说真心话:“其实我当时有点喜欢你陈叔,但一直不敢讲出来。你陈叔也知道,却装作不知道。都说八十年代很开放,其实根本就不是你想像的那么回事。开放的念头在我们心里确实想了很多很多,一旦行动起来还是缩手缩脚。哪像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真敢当着众人的面亲热,做什么事都不顾及周围人的看法,也不顾忌后果。”
沪杭这次听得很认真,因为窦芳娥终于开始说到了他感兴趣的问题上来了,他便不默不作声,也不打断她的话。
窦芳娥停了一会儿,喝了些水,继续说:“后来我没和你陈叔好上,跟你爸好上了,还是你陈叔介绍的,你爸那时候是陈叔诗社的理事,是你陈叔的下级。”
沪杭咽了口唾沫,瞪大了眼睛看着窦芳娥,他急切地想知道下文和全文。但是,窦芳娥立即就转移了话题:
“你陈叔人是个好人,大家公认他各方面的能力很强,才华横溢,但是他也有不少突出的毛病。比如说,他目空一切,骄傲自大,年轻时就自诩为时代诗人,现在人到中年了,仍不成熟,又改史诗诗人了,反正就是‘老子天下第一’。看来‘老子天下第一’这个情结,他是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老子天下第一’情结?”
“就是你爸研究的那个‘要么做第一,要么就做倒数第一’那个情结,这种情结对一个人的心理和品格的成长和完善是十分有害的。”
沪杭说:“这有什么错?做人一场,要么做英雄,要么做狗熊,难道还有狗英雄好做不成?我很欣赏陈叔这点,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错了也不用羞羞答答,做错了也不矫情掩饰,永远保持着孩子的稚气,做诗人本该如此,又不妨碍别人生活。在这点上,你和我爸就不如他!”
“这点儿你可不能跟陈叔学,你看他现在的状况,都把自己搞成一个孤家寡人了。杨阿姨不愿意跟他一起住,杨子也不爱搭理他,一个人呆在他那个狗窝儿里喝空气奋斗,多可怜哪!”窦芳娥意识到沪杭对陈成的欣赏和喜欢有些不分好坏了,她想让沪杭学习陈成身上她所理解的优点和长处。
沪杭争辩说:“想要写出伟大的史诗来,哪能不吃苦?司马迁为了写《史记》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也许将来他能成为司马迁,但是我还是不赞成你学他身上放荡不羁的毛病。你现在有条件比他更正常地成长,不能再像他那样去吃苦。”窦芳娥说着说着,不禁急了起来,眼里还有些异样,不一会儿就见从眼窝凹陷处滚落出豆大的泪珠,慢慢地流向颧骨向下弯曲的部分,然后迅速沿着脸颊滑落。
沪杭见窦芳娥又开始伤感,便不敢再顶嘴了。他说:
“妈,好了,好了,我不学他身上的臭毛病,这总行了吧。”
窦芳娥幽幽地说:“光是不学他身上的毛病还不行,你得认真学他身上的优点。他身上令人着迷、令人神往的部分,跟他的毛病一样地鲜明突出。”
“诗人嘛,性格不突出怎么能写出感动时代的诗句来?”
“所以说我们当时都被他感动,现在你又被他感动,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他使我们感动呢?杭子,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我看是因为他的心总在到处流浪,他的情绪永远迷惘。历史上那些能感动时代的诗人都有这种气质,一颗向往着无边流浪的心,引领着诗人四处奔走,吃尽人间各种酸苦,如荷马,如拜伦,如屈原、李白和杜甫。人们管他们的奔波叫做命运,还拼命地寄予同情,但仔细想想,他们不去流浪,哪来的那些触动千古情思的绝句?诗人还必须时时置自己于迷惘的境地,然后再去挣脱哪些与时代情绪交织在一起的迷惘纠缠,挣脱迷惘的过程就是练就驾驭诗坛战车本领的过程。在心的流浪和情的迷惘中,诗人不断地与自己开战,与世俗和权威开战,与丑陋和罪恶开战,当他们爬过了一座座心情的高山,趟过了一条条情感的小河,他们就能仰天长吁世纪的悲歌,他们就能低头抚摸冥河的仙乐。诗人,不如同拜伦那样去意大利朝圣、去希腊参战,就如同毛泽东那样上井冈山点亮星星之火、缔造一个伟大的共和国;诗人,不像屈原那样沿着战国的长江去历史洪波大流中寻找救国良策,就像李白那样沿着大唐的壮丽山河去抒写一个伟大民族在伟大时代的波涛起伏。诗人之所以能感动时代,是因为他首先能感动自己,能感动自己的人就是诗人!”
沪杭话至此间已然诗情勃发,窦芳娥傻傻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她想:这活脱脱就是一个当年的阿成呀!她心中既有窃喜,又有失落,百般的情绪堆积起来,让她的眼泪流得更加欢畅。
沪杭见母亲不再言语,便知这天晚上也将像往常一样,再也听不到窦芳娥更多关于陈叔的传奇故事了。他便说:
“妈,你没事儿吧?我得去做功课了,你看会儿电视早点睡吧。”
窦芳娥用纸巾擦拭泪花,嘴里咕哝:“好,好,你去做功课去,别辜负了陈叔对你的期望。”
沪杭起身迅即回了房间,空荡荡的客厅中窦芳娥更加尽情地哭泣起来。沪杭又探头探脑地开了房门窥探客厅的动静,见窦房娥无声的苦相很是恐怖,也很滑稽。她时而哭而无诉,还辅之以形体动作,做出呼天抢地状;时而破涕为笑,似婴儿哭奶,奶至哭停。客厅里的这番景象,又让沪杭又摸不着头脑了。他想:又神经了?
沪杭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花了些时间来回走动以平静心情,坐定之后便拿出陈叔的那首译诗。
沪杭开始动手翻译陈叔的十四行诗,他开始低声朗诵陈叔的译诗和王维的原诗:
“ShallIensuretheetoanautumndusk?
Thouartmorelatelyandmorechanging.
Brightmoondoshinethepinetrees’shadowindark,
Bysuddenraintheseasonartmorelatelying.
Sometimesthemountainisemptiedwhenmoonshine,
Andevenifitsgold-linelight-onpinetrees;
Andcleanspringflowingoverthestone,
Washinggirlsebackwhenthebamboosnoisy;
Comingfishingboatsmoreoverbetweenthelotuses,
Maybethoucouldfeeltheweathermorecold,
Maybecouldboatslaydownsomeonesinthedarkness,
Theyartwashinggirls’loversinheart’shold.
Takeeasyasthoucoulddoonspringflowers,
Takeeasylivethere,andeveryoneshallnotneedexcuses.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
一遍遍的朗诵让沪杭觉得眼前浮现了两个诗人的形象:一个诗人是陈叔,他嘴里叼着当今上海卷烟厂出产的双喜牌卷烟,眼前摆着盛唐王维的《山居秋暝》,嘴里喋喋不休地说:我该怎样将这大唐王朝著名宰相诗人的名篇翻译成英文呢?沪杭想,将中国文化中的精粹翻译成英文确实是当代文化中的大事、难事,但又是不得不做的蠢事。
另一个诗人是王维,也不知道他到底长得啥样儿,反正能看见他一个孤独、唯美、衰老的背影,似乎长得没有陈叔壮实,但个子比陈叔还要高,这拿背对着沪杭的王维突然转过身来,露出面目不清但颜色狰狞的笑脸说,你们师徒俩胆敢在这里乱改我的诗?还狠狠地骂:野蛮!
眼前忽然又见另一番景象:野蛮诗人陈叔手拿莎士比亚一百五十四首十四行诗集中的第十八首当作模具,上下左右丈量着王维的八句诗,又前后奔忙着放线,下锯,抡斧,抛光,就像个做木匠儿的,不一会儿就将八世纪中叶王右丞的《山居秋暝》改成了十七世纪初莎翁的《商籁秋暝》了。他还洋洋自得地自叹:看这我这手工!
场景忽又转换到了不知其所在的诗坛之山,诗山上到处是前朝今昔的鬼魅,景色恐怖又撩拨人们的好奇心。忽见大野蛮诗人阿成做完木匠活儿,便蹲在轮廓不清的诗山脚下抽袋儿烟,心旷神怡得紧!不一会儿,小野蛮诗人杭子一路狂奔,身影也出现在山边,他仔细察看周围的景儿:怎么又好像什么都回到了明朝中叶?能听见洞庭湖以北到处都在唱心唱肺,李贽携了湖北公安派袁氏三兄弟夺路狂奔。
大小野蛮诗人本是要去唐朝找王右丞亲自对质,如今却处在当今朝和唐朝中间的明朝,从时间上是上不着村、下不巴店的,他们溜达在诗山脚下也是身份不伦不类。二人抬头看去,诗山顶上好生热闹!二人爬上去一看:嗬!原来是西方师娘萨福大战东方诗祖屈原,荷马、维吉尔、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莎士比亚各自落座东西两边看台之上,带头撕心裂肺地为各方呐喊助威:加油!威猛兮!大风!噫吁兮!Cheerup!Chiere!Chere!Cara!Kara!二人便急冲冲地找到负责看门的诗坛叔尊庄周,打听这场热闹的缘由。
这庄子玩着蝴蝶花的机巧,慈眉善目,和蔼可亲,悠然道出了原委。二人才知,这是大明朝的狂士妖人真儒李卓吾举办的东西文化擂台赛,赛程才刚刚开始,目前这场是“自古诗坛谁俊杰”的专场开幕表演秀,古今中外众诗人推举屈原代表东方队出列献技,请来萨福为西方队开场。陈叔问诗坛叔尊庄周说:怎么西方队不派荷马前来叫阵?
庄子答:听说他老人家还是眼睛不太好,都治三千年了,看来这西方的医术很成问题!东西坏了,就知道剜掉、锯掉、割掉、换掉,就是不接受东方神医的气血两论和禅密修炼大法。唉!我也为这荷马可惜,这么一个大腕儿的诗坛史诗诗人,一生该吃了多少苦,现在却不能前来参加阳冥两界的千年诗坛歌会。可惜呀!可惜!我听说阿成你想做当代史诗诗人,可一定要注意身体,做事做人都要悠着点才行。
二人拜别诗坛叔尊庄老夫子又南华真人,前往“自古诗坛谁俊杰”表演秀赛场。各地历史上诗坛赫赫有名的大师们操着各时代各地方的方言大声喝彩,中文,英文,古汉语,古英语,古法语,拉丁语,希腊语,响成一片,都是诗人们炼了一生的绝句,好生受用。正所谓:喧嚣震天响,诗情动地天。
大野蛮诗人阿成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东西两大看台他都没有去,而是坐在了中间裁判席的后面,大会主席李贽先生就坐在他前面,见后面有响动,李贽便掉头看。二人对主席点头笑了笑,忽见主席脖子上露出一道道深不可测的刀痕,那应该是这位温陵居士宏甫先生对大明王朝文化复兴彻底失望之后用剃刀自刎时留下的印记,这些刀疤事隔四百多年之后还是让当今的活人看着如此醒目,让二人心中不禁赫然。
大野蛮诗人阿成从兜里摸出他那当今上海的双喜牌香烟,发现竟忘了带火,便越过人群径直往东看台去找李白借火。李白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下总是很醒目,刀削斧砍的马脸,风流倜傥的服饰,华贵无比的弄文妙手,是东方诗坛拉拉队队长的不二人选。不找李白借火,那就是错过让自己成就诗坛威名的大好机会。于是,陈叔一路挤,嘴里还一边为东看台高喊:屈老祖加油!给那Lesbos的萨大娘一拳!她那火焰般的胸脯,怎敌你《离骚》的狂蛮?
陈叔的嗓门儿就是拿到数千年的诗坛上去比,也是豪壮无比的。他的喝彩声引得东方看台一阵骚动,李白还特别地看了他一眼。陈叔要的就是这一眼!他这个野蛮的当代史诗诗人就是这样不要脸!到处争着出风头,认不认识都管人家叫诗友,就怕你不认识他、忽视他、冷落他,就不怕你嘲笑他、辱骂他、糟蹋他!
来自当代的大野蛮诗人阿成喊得高兴了,竟然是非不分,还帮西方队喊:ParnassusGrandauntSappho!(诗坛婶祖母萨福!)KickoutQuPing’sheavyfistofWars’Era!(踢开屈平战国时代的老拳!)KickoffhisDigressCoquet’sromance!(踢死他的《离骚》浪漫!)
正在赛场上带领来自古希腊勒斯波斯岛米提勒尼村的九位国色天香的爱奥尼亚少女组成夜莺阵、与东方诗祖屈老夫子率领的战国七雄东方七斗阵战斗尤酣的西方诗婶祖萨大娘,忽然听见东方看台有人为她助威,便忙里偷闲地拿她那望穿诗坛歌山三千年的媚眼,以最古典的女性同性恋媚态,狠狠地瞅了当代大野蛮诗人阿成一毒眼。啊哈!整个诗坛歌山抖了几抖,差点将李贽搞的这个东西文化擂台赛的保留剧目―“自古诗坛谁俊杰”开幕表演秀的专场笑了个翻!
陈叔就喜欢这样:惹死骚狐狸,撩死同性恋。玩死张屠夫,气死李大仙!小野蛮诗人杭子见状也按耐不住了,他也要去看台上发发癫。沪杭正要起身往东方看台那边挤将过去,忽听那边有人高声骂:
谁这么缺德?谁这么厚脸?身为东方人,却为西方喊。立场不站稳,将来烂屁眼!
沪杭抬头一看,正是骂他和陈叔是野蛮诗人的东方诗佛王维来也!此时,这诗佛已从不知何处追赶他们来到了赛场,他那原本不清晰的脸,此时已变成青面獠牙,一个悠远、深沉、可怖的声音说:让你们改我的诗,再改我就活活吞了你们师徒俩!……。
……
原来沪杭反复读着陈叔和王维的诗,读得倦了,便进入了梦乡。进入梦乡的沪杭,扒在桌子上睡得很甜,斜搁在手背上的脸是纯净而灿烂的笑颜,笑容中能看见他青春的情怀已然开始进入梦境。梦境中,纠缠他的仍是关于陈叔的一些胡思乱想,大概是这天窦芳娥没有满足他对陈叔与母亲的神经分裂症有何关系的幻象所致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