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担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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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担心

  本来沪杭跟着陈叔这样学诗,是件挺好的事情,但他母亲不让他跟着陈叔往深里学。母亲不让他往深里学诗的理由十分充足,他正在上高二,正处在人生第一个关键的路口,应该将主要精力放在准备高考上去。至于学诗,只能当作一项业余爱好,学着玩玩,只当缓解学习压力。沪杭的母亲还是给他留了些余地:她说,如果学诗能够提高沪杭的学习成绩,往深里学也未尝不可。

  这沪杭自幼就爱好诗歌,十岁之前随母住在杭州,经常和母亲去西子湖畔读诗、吟诗。沪杭的母亲年轻时也是诗歌爱好者,她自然就成了沪杭诗歌爱好的启蒙老师。自从沪杭出生之后,沪杭的父亲不是去别的城市读研,就是远赴英美求学,有一半的时间不和沪杭母子住在一起。母子俩在西湖、灵隐寺、六和塔和杭州湾的风景中相依相偎,在以苏东坡和白居易的名字命名的苏堤和白堤上盘桓踯躅,他们共同思念着一个为了研究心理学而奋发图强的男子。

  将思念折叠成纸鹤,放进西湖水中寄托向往,就是沪杭五岁之前生活的一个重要缩影。在这样的缩影中,五岁那年的春天他吟出了第一首自己写的诗:

  鸦雀鸦雀,五哥五哥,往过往过,春天就是门前的那条河。

  这或许还算不上诗,但沪母窦芳娥将它看作是惊世之作,特地将沪杭随口吟出来的这四句认真抄写下来,还给它取了个美好的名字,叫做《春天》。

  《春天》问世之后,被窦芳娥四处宣扬,首先是寄给在WH市读研的丈夫沪洛滨,其次便是打电话告诉南京的姥爷和姥姥,甚至是远在贵州山区的奶奶也专门写信告诉了。《春天》在沪窦两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尤其是沪父沪洛滨读了窦芳娥声情并茂、痛陈厉害的信之后,即使用眉飞色舞、喜笑颜开这种语气的词来形容也都不过分。

  沪洛滨读完窦芳娥信中五岁儿子写的四句诗,忽然觉得天高地阔,人生也豪迈了不少。他将兜里的钱都搜了出来,想请些人撮它一顿,以示庆祝。大白天的,研究生宿舍也没什么人。他着急要表达心中的喜悦,便将研究生楼的保安、门卫和清洁卫生员都请了去路旁小店去喝酒。

  这帮大学校工都是乡下来的临时工,不太晓得大学里受人吃请的礼数,都有些犹豫。在沪洛滨一再的劝说和保证之下,校工们倒是都去了小酒馆,还带了些小礼物什么的,但都不晓得这个庆祝五岁小儿写出平生第一首诗的宴席该怎么个吃法。

  沪洛滨见校工们有些手足无措,便念了一遍儿子的《春天》,他鼓动大家的情绪说:

  “我们今天就庆祝这个。大家都放开了肚子吃,吃得越多我越高兴,我们家看来是要出一个诗人了。”

  保安问:“写这样的诗就能当诗人,将来就能像这所大学的徐诗人那样又有名气又受尊重?”

  沪洛滨说:“应该比徐诗人还要厉害。”

  保安就说:“这么说,我儿子也有希望当诗人。我儿子四岁半时嘴里就蹦出了诗。”

  大家问:“什么样的诗?”

  “破鞋,破鞋,穿将起来。去看爷奶,好换新鞋。”保安操着浓重的乡音大声朗诵了他儿子的诗,只是“鞋”都念成了“孩”。HB省的人都能听得懂保安儿子诗中所指的是“鞋”而不是“孩”,这帮校工都是HB省人,便捧腹大笑起来。

  保安认真地说:“你们别笑,我就是没板眼儿给我儿子的诗取个好名字,否则的话,说不定我儿子现在就已经是诗人了。我就觉得我儿子的诗比沪硕士儿子的《春天》还要好。真的,当时我儿子的诗在我们村都传遍了,外村的细伢儿都学唱。人家都说,我儿子好抠!”

  门卫说:“你当时是不认识我,不然你儿子的诗就有名字了。我看你儿子的诗叫《破鞋》挺合适,你觉得怎么样?”

  大家又是一阵笑,沪洛滨脸上开始有些颜色不太对了。

  清洁卫生员是个中年妇女,没太去瞧沪洛滨脸上有没有颜色,高声插了进来:

  “我女儿三岁多就会写诗了,她那诗才叫一个好!‘篮中被一床,看似空荡荡。夜里钻进我,早起尿一汪。’门卫大哥,你会取名儿,也帮我女儿取个名字吧。”

  校工们又是一阵笑,沪洛滨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嘴里却说:“你女儿都赶上李白了,她的诗就取名《静夜思》吧!‘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你听听,这就是大诗仙李白的诗,跟你女儿一个韵脚,都是三平一仄。”

  门卫看出了沪洛滨脸色的变化,连忙说:“你们儿子和女儿写的那不是诗,是顺口溜,没有什么情趣,怎么能跟沪硕士儿子的《春天》比呢?不是谁都可以写诗的,写诗起码得读好书,做好人,还要眼毒。我也有个不争气的儿子,他十岁那年老是喜欢偷看我和他妈干那事儿,还在外面瞎说。他写了一首打油诗,诗名儿叫做《耳光》,我也念给各位听听。‘爹娘关上门,打架到天亮。想问搞么事,赏我一耳光!’你们说说,这也叫诗?就这样的诗,还让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到处传,四乡八里的人都笑话我们夫妻俩养了个怪种!这写诗啊,根儿不正难成事。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沪硕士。”

  沪洛滨点头,让大家赶紧吃菜喝酒,他在这些校工面前再也说不出自己心中关于儿子大作《春天》的多少自豪来了。沪洛滨闷头吃喝,应付着这帮吃死牛的校工,心里还是不忘将沪杭的《春天》与保安儿子的《破鞋》、清洁卫生员女儿的《静夜思》和门卫儿子的《耳光》进行了仔细比较。当校工们酒醉饭饱起身离开的时候,沪洛滨再次明确了自己为儿子自豪的理由。他结完帐,走在WH大学的滨湖花道上,心情又开始灿烂起来。他想,自家儿子的诗才是诗,有文人情调,有伤物感怀,有灵性飞动,有情景交融,而校工们儿女们的诗不过是乡间草芥,自生自灭,乱性滥情,不堪入耳。他又想,自家儿子的《春天》也还是有不足的地方,最后一句用了十个字,与前三句不协调。他在心中为儿子改了一下,将“春天就是门前的那条河”改为“春天如河”,《春天》就是四言的绝句了。

  沪洛滨呆在宿舍里专等同宿舍的另外三个同学回来,回来一个他就将改动之后的《春天》念它一遍,三个同舍都说好好。这回算是找到知音了,于是他又找人借了一百块钱再次请这些说好好的同舍喝酒去。

  那时大家都面临着研究生毕业分配,三个同舍一致说算了算了。沪洛滨坚决不跟他们算了,于是四人去了湖上餐馆喝啤酒。三个同舍一个研究西方哲学,一个研究社会学,还有一个正好就是研究文学的,应该说涵养都很深,对经沪洛滨改版的《春天》却都很浅俗地说好好,这让沪洛滨大为光火,他需要真正来自内心的认真的郑重其事的意见。

  在沪洛滨的威逼利诱之下,研究文学的同舍说:

  “《春天》吧,还真不是随便就能写得出来的。鸦雀鸦雀,五哥五哥,往过往过,春天如河。语言洗炼,韵叠气满,往复古雅,意简神清,真是上乘之作,搁在‘诗三百’中不跌份,放在曹魏诗坛还能凸现。”

  沪洛滨大喜,连跟研究文学的同舍干了三杯。

  研究社会学的同舍见状也开了口:

  “五岁小儿,信口开河,雌黄无有,尽是文章,如今的社会环境真是变化多端,社会人群的文化修养真是令人不可捉摸啊!老沪,你得重视你这儿子,他有天才胎痣,你不能让他长成了智慧的暗疮。”

  沪洛滨喜极企望,又连跟研究社会学的同舍干了六杯。他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悠然自得的研究哲学的同舍,那家伙有些卖关子的意思,不想随便开口。

  沪洛滨就自己说了起来:

  “我今天收到老婆的信,看了儿子的这首诗,就没心思干别的了。正所谓‘人生如大梦,只为写文章。父年三十过,笔墨仍自荒。小儿才五岁,诗才费思量。借我纸和砚,愿替儿铺张。若问前途何,父当替儿想。’”

  研究哲学的同舍听罢沪洛滨的一番感慨,探身湖船一侧,掬了一捧湖水,凑近白炽灯光下端详,突然说道:

  “好一个‘父当替儿想’!老沪,你别不是又有什么新的打算,不想参加分配去社科院工作了,想回杭州去抱儿乐妻,再回ZJ大学去讲课去?”

  这研究哲学的同舍是沪洛滨好哥们的好哥们,平时两人十分投缘,百般要好,沪洛滨在三个同舍中最在乎他对儿子沪杭诗作《春天》的评价了。研究哲学的同舍修为果然不一般,一开口就能窥视沪洛滨心中的微妙变化,还能知道这首诗将要影响到沪洛滨硕士毕业的去留及其重大前途抉择。

  沪洛滨道:“倒不是还想回杭州去教书,要想为儿子提供最好的成长环境,还得去英美,最好是英国。你觉得我值得为这个儿子去再拼它个十年八载的吗?”

  研究哲学的同舍说:“你儿子的诗是好诗,只是熟得太早了些。这熟得太早的瓜往往吃不到口,还有可能不到季节就掉地上了,害得种瓜人白白忙活一场。我不知道你和芳娥妹子是否帮杭子改过他的《春天》,如果没改,你自己就是研究心理学的,你仔细想想,这‘鸦雀鸦雀’的物象是怎么跟春天扯上去的?这‘五哥五哥’的声相又是怎么跑到杭子的脑子中去的,杭州的布谷鸟多吗?还有这‘往过往过’又是哪里来的感叹?春天又从哪里开始变成一条河的?我看,杭子的小小脑袋里装的东西还很复杂,跟你和芳娥妹子的两地分居有关系,也跟你和芳娥妹子的文化趣味有关系。当然,杭子能在五岁写出《春天》,他就有可能在三十岁的时候写出《梦游天姥吟留别》,但我看你是帮不了他的。因为你也是个诗人,一个诗人是无法帮助另外一个人成为诗人的。难道不见李白之子李伯禽变成了道地的农民?如果你想让杭子将来成为真正的诗人,个中机缘跟你没有多大关系,你还是放手去做自己的事情吧,老沪同学。”

  沪洛滨没有听取研究哲学的同舍的意见,他当时主要还是看重了三位同舍对沪杭才气的肯定,较大部分因为沪杭《春天》对他的刺激作用,结果他考取了英国伦敦大学的公费留学生。他决定在英国攻读心理学博士学位,并希望能尽快在英国安定下来,将沪杭和窦芳娥接出去。英国伦敦,成为沪洛滨确定的他要好好培养沪杭的第一个理想目的地。

  其实,沪杭的处女诗作《春天》不仅仅在家庭内部传播并对家庭成员的生活产生了影响,它还成为沪杭较早走入社会的一种有力的工具。他的这首诗被父母过度夸耀,然后又在他就读的ZJ大学幼儿园被放大了夸耀的范围,在沪杭最早接触到的小小社会中引起了一定范围的影响,也影响到他的成长,甚至还影响到他的性格。

  在窦芳娥的精心安排下,小沪杭一度被幼儿园的老师说成是当代的骆宾王。这就大大鼓励了沪杭对自己写诗能力的自信,这种自信后来一直成为他生活性格的不可分割部分,还助长了自负、自大、自恋等所有带“自”品性的发育和生长。小小的一首《春天》,就是沪杭整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开端、一个起点。

  沪杭有了《春天》这样一个重要的爱诗起点,也就决定了他不可能非常乖顺地听从母亲的劝告:不在高二年级这么重要的人生关口跟陈叔去学写诗。恰恰相反,男孩子十六七岁时敢于反对一切的叛逆心理,在母亲的反复无常的劝告之下,更加炽热地燃起了决不顺从的篝火。

  沪杭仍然经常背着窦芳俄去陈叔那里学诗,那时沪陈两家住得很近,就住在上海浦西同一个地段两个紧挨着的小区里,来去很方便。窦芳娥很快就发现沪杭不听她的劝告,仍要继续往深里学写诗,她便急冲冲地去找陈叔理论。

  这陈叔叫陈成,是窦芳娥和沪洛滨大学时期共同的好友,三人之间似乎还有一种掰扯不清的私人关系,反正窦芳娥跟陈叔单独相处时就叫他阿成,就连陈叔的妻子杨小文教授也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个爱称,这里面终归是有些故事的。窦芳娥和沪杭从美国波士顿回到上海时,继续留在哈佛大学读博士最后一年的沪洛滨专门将这母子托付给了陈成。陈成很喜欢沪杭对诗歌悟性,也很想跟这个爱徒一同干点儿人间罕有的大事,但沪洛滨的托付和窦芳娥的担心,他也不能视而不见。

  窦芳娥冲进陈成的创作室就大声嚷:“死阿成!你得想办法让杭子少来你这里,他上次摸底考试,在五百人中考了个第四百名。你说说看,他这样的学习成绩,我们还能让他跟你这个狗日的疯子学诗吗?”

  陈成成天写诗,正孤独求死,一听有女人找上门来骂他,立刻就来劲儿了,又开始故态复萌地揶揄起来:

  “就算这会儿屋里没有别人,你也不能开口就骂人吧。我现在是规矩人了,决心要做诗人,发誓坚决不说脏话,你别招惹我破了规矩。再说了,你一个挺漂亮、挺洋气、挺有风度的女经理,一进门就说脏活,不雅,污辱斯文。”

  陈成不仅说,还抬手指着墙上的一幅篆体象形行草书法条幅给窦芳娥看:

  脏话使人丑,丑人使话赃。来不人说我,我说人不来。

  不信劝与告,告与劝信人。我操你大娘,娘大你操我。

  大爷要杀人,人杀要爷大。信不信由理,理由信不信。

  如今谁敢骂,骂敢谁今如。知后莫惹我,我惹莫后知。

  写着这八句无韵回文谐趣诗的条幅上,还赫然有一落款,以王体行书写着“斯文八识”的谐趣诗题。

  窦芳娥将提包率在陈成的特大书桌上,跑过去看那条幅。看了老半天,才在陈成的提示下看懂了是首打油诗,便伸手揪了陈成一爪子,嗔笑道:

  “你个死鬼!整天呆在这屋子里尽想些七歪八扭的东西,让杭子跟你学,谁放得了心?”

  “你说就说,还动手?”

  “你还装童男,我们之间到底谁先动了谁的手,你今天得把这个二十年的官司给我打清楚。”窦芳娥说着说着还真发了脾气,一屁股就坐在大书桌上,还用手将一堆的稿纸呼拉到地上去了。

  陈成堆笑说:“好了,好了,我的好娥子,我的乖小娥,你有事说事,没事儿我就请你吃龙虾去。”

  “你不许再教杭子学写什么歪诗,还要帮我去NY高中去找他的校长和班主任,要帮我想办法把他学习成绩搞上去。”

  “你就知道‘不许’,就知道‘要’,比我亲老婆对我还凶。”

  “你亲老婆又怎样,我和杨小文到底是谁先上的你?你说,说。”

  “有本事跟杨小文说去,别在我面前拽。”

  “你以为我不敢啦,我是看杨小文可怜、老实,人家是大学物理学教授,没有你我这么死皮赖脸。”

  “你还知道自己死皮赖脸,还算有良知。”

  “你帮不帮我嘛?”窦芳娥又开始发起三四十岁女人的老嗲,看来陈成也不怕,还继续跟她贫。

  “我不帮你我帮谁,自从你们娘儿俩回国之后,老婆和女儿都不搭理我,我还有谁可帮?”

  “杨小文已经告诉过我了,她和杨子不理你是在我和杭子回国之前。别赖我们,像你这样百事不顾、天天发疯、晨昏颠倒、写诗、吃诗、喝诗、睡诗、拉诗、撒诗、屎诗、尿诗的人,哪个受得了?”

  “你又骂我,我打你的屁屁。”

  陈大师说完,还真去抓窦芳娥要打她的屁股。窦芳娥嬉笑地在屋子里躲闪,没几下就被陈大师抓住,亲了几口,还真将她抱起来,走到大书桌前,将她摁在上面打起屁股来。陈大师打几下,窦芳娥就数几下。她咬牙切齿,决心复仇的表情十分恐怖。

  一阵闹腾之后,两人精疲力尽,这才重新坐下来谈各人想要谈的事。这场嬉笑打闹,已经对窦芳娥和陈成之间的个人私交作了一个形象的交待。有了这样的私交,很多问题都可以直奔主题。

  窦芳娥先正襟危坐,然后才说起沪杭的事:

  “杭子说,你教他改了一首诗,他感到获益匪浅,决定帮你去写你夸大其词的那个什么世界历史上最长的史诗。这可不是件开玩笑的事情,一旦像你一样迷进去,他很可能就毁了,准备高考这个人生的关键阶段也就废了。”

  陈成也先正襟危坐了一番,认真严肃地说:“我知道。我不像你这样看,参与写作史诗,不一定就对他的学习有害,关键看我们怎么去引导。没有跟我学写诗之前,他的成绩就已经在NY高中打狗了,你不能说他考了个第四百名,就是跟我学诗造成的。”

  “我也没有这样说,但是,我们都是从杭子这个年龄走过来的。难道我们还不知道一个年青人学写诗是怎么回事?”

  “正因为我们知道,所以我们可以帮助他不走我们过去的许多弯路。”

  “青年人是自己长大的,不是靠吸收前辈的经验教训长大的。这是你当年的诗句,你怎么现在又糊涂了。”

  “我没有糊涂,是我不甘心。人类一代代重复同样的错误和不幸,为什么上一代人就不能认真想想办法,让下一代人少收点无谓的折磨,少做一些无用功,少浪费些宝贵青春,多些时间出来做自己喜爱做的事,多些机会去尝试解决对人类更有意义的问题,多些生命出来去爱,去写诗,去拥抱自己喜爱的天空。为什么我们要像我们当年讨厌的长辈那样唠唠叨叨,明知青年人不接受教训口吻的劝告,我们还非要去说,反复无常地说,昏天黑地地说,将母子说成仇敌,将亲人说成敌人。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这样?……”

  ……

  在一阵压一阵的唇枪舌战中,窦芳娥被陈大师连珠的语句压得喘不气来。她呆望着眼前这个只要给他机会说话他就要呐喊的男人,想起了二十年的那个愤怒得公牛都不能比、高傲得国王也不及的陈成。每每只要想起她心中的那个陈成,她就会犹豫,就会失去自己的坚持。她确实是说不赢陈大师,哪怕她都说得精疲力尽了,也没有在任何一个观点上讨到半点便宜的可能。

  窦芳娥说服不了陈成放弃教沪杭学诗的打算,便转而求其次:

  “你既然非要教沪杭学写诗,又怎样保证他的学习成绩?有没有具体措施,说出来我听听。”

  陈成说:“如果能够确定他跟我学诗,我会有计划地帮他补课,控制他学诗的时间和范围。我看他刚刚从美国回国又转学,整个初中和高一是在美国上的,教材和教法上有较大差异,才出现了这种情况。如果能够尽快找出并弥补这个差异,我看他这个学期期末考个第一也不成问题。你和洛宾两个不也认为杭子天生就是块学习的料吗?”

  “说起来简单,中美中学教学五年的差异,是你说补就能补得了的吗?都是洛宾这个疯子!他跟你一样,也是自寻死路一条。如今我身边的这些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全都疯了,疯了!你说我们在波士顿刚刚才适应下来,杭子在那边的学习成绩挺好的,他非要我们都回来,回来等死!”窦芳娥当着陈成的面破口大骂沪洛滨,他们那个时代的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和要好朋友都称沪洛滨为洛宾。

  陈成坚定地唱并说:“所有问题都将一个一个被我们解决,所有困难都将一个一个被我们战胜。难道你忘当年我们诗社的社歌?”

  窦芳娥这次没有心情回应陈成对二十年前提示,她的心情开始写在脸上,她的忧愁开始爬上眉头额际。

  窦芳娥拿起自己的提包离开陈成创作室时,本来人已经走了出去,又回头盯住陈成说:

  “我悔不该让杭子认识你,还拜你为师学写诗。”

  窦芳娥说这话时,愤怒中饱含着爱惜,幽怨中藏着激情。陈成想说些什么,但没有张开口,他也以同样的情绪盯着窦芳娥。

  窦芳娥一只脚踏出了门外,身子又探了回来,示意陈成靠近她。陈成将自己的耳朵靠近窦芳娥的嘴,窦芳娥小声恨恨地说:

  “如果杭子是你的亲骨肉,你还会让他跟你学诗吗?”

  看着窦芳娥一脸的认真,陈成怔了一下,立即斩钉截铁地答道:“我还是赞成他学诗,可以不跟我学嘛!”

  窦芳娥拉过陈成的一个耳朵,狠咬一口:“算你狠!”

  窦芳娥离开陈成创作室后,陈成一时没回过味儿来。杭子是我的儿子?他扳着指头算起杭子的出生时间,告诉自己自己的推算结论:决不可能!

  没过多久,杭子放学后又直接来到陈成的创作室。陈成看沪杭的眼光更亲切,心中的责任更重大。只要一想起窦芳娥刚刚离开他这里时的眼神和态度,陈成就决心每天先要认真检查沪杭的学校课业,还要认真帮他分析差距所在,尽心帮他补课,还要到NY高中去找校长、年级组长和班主任。他对这所上海排名前十的高中比较熟悉,沪杭能转学进去,而且只交三万块钱的借读费,都是他帮的忙。但现在看来,窦芳娥并不感谢他为沪家省了七万块钱的借读费,相反还将沪杭学习成绩跟不上的责任推到他的头上。窦芳娥敢这样对待一个真心帮助她的朋友,难道说沪杭真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天,陈成胡思乱想了很多,最终落实到行动上就是他命令沪杭说:

  “从今往后,你来我这里学写诗,我欢迎。但是,我有三个前提条件:第一,你必须做完当天的所有作业;第二,你每天必须回答我就你所学的内容提出的三个问题;第三,必须听你妈的话。不许你再跟她顶嘴,她一个人回国打拼很不容易,你要知道好歹。”

  沪杭丝毫没有犹豫就回答陈成:“行!没问题。”答完之后,他又略感不快,觉得陈叔说话的口气俨然像父亲。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