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我去那边山。”
“哪边山?”
“就是、就是那边山呀。”
“你去那边山做什么?”
“帮那边山的老板做工。”
山外面的世界,莫全一律称为“那边山”。月亮出来了,二秋坐在小河边织箩筐,显然是为了等他回来。卖矿以后,他三天两头往“那边山”跑,跟二秋“好”的次数大减,碰巧二秋母亲发病,也没兴致跟他“好”得太多。远远看见他撑木排出现,二秋放下织到半的箩筐,跑到水边迎接。“你买什么东西回来呀?”
“啊,是面包。”莫全迟钝地望了一眼木排上的两只编织袋。
“面包?”二秋很奇怪,“这种编织袋有耳的,还有拉链,喂,里面全是面包呀?”莫全停下木排,一手提一只编织袋跳上岸说:“是啊,很好吃的,夹有菜有肉,那边山的人不叫面包,叫什么了?哦,叫汉堡,你尝一个。”边说边拉开一个编织袋的拉链。二秋看清里面,惊叫起来:“老天爷啊,你、你买这么多面包做什么?”莫全说:“不是我买的,老板买的。”二秋说:“啊,老板买的,老板欠你工钱拿面包充数呀?你怎么这么笨?”莫全笑说:“不是,老板带我去吃面包,他赌我吃不下十个,我说我吃得下十个你给我买一百个,老板才笨,你想他讲什么?他讲,你吃得下十个我给你买二百个,我吃完十一个,他真去买了,人家店里没恁多,还到外头的店去借,哈哈……”二秋眨巴着小眼睛,不敢相信地看他,半响才说:“恁多面包,你吃到几时吃得完啊?”莫全说:“容易,一家分两个,不就……哦,二秋姐,你、你帮我拿去分好不好?嘿嘿,我脸皮薄。”二秋应允道:“嗯,我去分,就说老板送你的,省得人家拿你讲笑。哦,上次来的那个县长,今天又来了,到处问你的事,夸你收炭不要差价呢!”“哦、哦……”莫全有些慌乱,支支吾吾,“我表哥和韦乡长来了咩?”“来了,他们也问你,太公讲你去卖箩筐了。”二秋说完,转身跑向炭棚。前几天,唐少阳来莫寨,也是四处打听莫全的事。莫全并不担心唐少阳打听什么。这个讲话和模样有点像侯老师的县长,他感觉亲切。他担心韦尚军和覃良,这两个是本地人。而且,他在石肉村看见了老牛讲的那辆越野车,可以肯定,是韦尚军碰上了拉矿车。早前,他就这么猜测了。韦尚军会开车、修车,还会配炸药、开石炮,做农活、做生意都是把好手,闻名九村十八寨,是他从小敬仰的人。当然,他最敬仰的是韦尚军会当家作主,那是覃良无法比拟的。包括他的祖父和父亲,他也承认,做为当家人,比不上韦尚军。然而,偏偏是韦尚军碰上拉矿车,这几天还两次到莫寨来,他越来越害怕。二秋从炭棚拿来一条扁担,莫全接过扁担串上两只编织袋,单手拎起放上她的肩头说:“二秋姐,我、我等你。”二秋回眸一笑,肩挑编织袋轻快地走开了。
莫全一直看着二秋的背影,直到隐入峡谷的垭口。像松了一口气,把小手指塞进嘴巴,打响一声尖脆的口哨。然后,望向小河下游,又打了一声口哨。过了好一会,河面上还是静静悄悄。他有点垂头丧气,随手提起二秋没织完的箩筐,一屁股坐到沙滩上,无聊地接着编织。运矿的箩筐破损大,林贵出了个主意,动员莫寨的老少编织,谎称“那边山”的老板收购。这个主意他十分欣赏,全村人有钱可赚,也算是为矿上做事。卖矿给老牛,到手的钱越来越多,他并不怎么开心。为保守秘密,连二秋也蒙在鼓里。村里知道他挖矿的,除林贵和哑巴,只有他祖父瞎公了。瞎公也赞成保密,还嘱咐他先别告诉金汉,说是金汉胆小,藏不住事。可是,整天偷偷摸摸,他开始厌倦了。自己钱再多,全村人还是老样子,挖矿有什么意义?那天,狠下心让李冬生“自生自灭”,他的目的不是一个人发财。“二叔,你用力呀,哎哟,丢你妈喂,我腰断了……”
河谷里传来林贵叫骂的声音,哑巴听不见,林贵常常骂哑巴出气。
莫全闻音扔掉箩筐站起,把自己撑来的木排拖上岸。林贵一点点出现在月光下,腰间系一条绳子、肩上拉一条绳子,像牛耕田一样,艰难地走在淹到大腿的河水中。两条绳子连着后面的木排,哑巴站在木排上撑竹篙。“搞什么鬼,这么久才来?”莫全脱掉覃良送的劳保鞋,也走进水里,另拿两条绳子,和覃良一起当纤夫。初冬的河水是暖和的,不过山风一吹,他还是打了个寒战。覃良解释说:“我、我去荷屎,二叔打瞌睡,木排溜走也不晓得,我找几久才找见他。”莫全担忧地回头看,木排上是一驾拆卸成几部分的小型铲车。“全叔,刚才河边有人?”林贵问。
莫全说:“是二秋姐,我们快点,她一下还要来河边。”
刚才,莫全是先行探路的,林贵和哑巴在后面等他的口哨。今晚二秋特意来跟他“好”,没有那两袋面包,他只有“好”一次才能打发二秋了。面包是老牛买的。老牛兑现答应过的小型铲车,前天,带他到A市选购。他琢磨着,装车需要小铲车,矿上更需要,收了老牛的礼物,自己又掏钱买了一台。昨天,装车回来前,在一家麦当劳吃午饭,他一口气连吃三个大汉堡,惹得老牛挑衅打赌。老牛其实是想出他的洋相,自己反倒当众丢人。输了二百个大汉堡,价钱不菲。“全叔,面包呢?”
把小型铲车拉到堆积矿石的地点,三人坐下歇困,林贵又想吃面包。莫全骂道:“丢你妈的,刚荷完又想吃,下回带你去那边山,老子给你吃到肚子爆。”“讲话算数,全叔。”林贵县城也没去过,极其希望见识“那边山”。
莫全说:“我几时讲话不算数?丢你妈的,讲起来,那边山好玩的事多了,给得起钱,年轻标致的女人随便你好,丢你妈的,那边山的女人呀,是不是爹妈养的?”他每次出山,老牛都带他去花天酒地,还教他花天酒地。“全叔,女人怎么随便好?”林贵不解地问。
莫全白眼说:“丢你妈的,就是你跟你姑那样好,懂没有?丢你妈的,你个畜生,带你去那边山跟女人好,再敢讲想女人,看老子不摘你鸟蛋!”他最想的是,带全村的光棍去跟“那边山”的女人“好”。挖矿的秘密,他预感到难以保守了,不如让大伙开心一时算一时。“全叔,我听你的!”林贵高兴地跳起,“带我去那边山,你、你叫我跟女人好,我就跟女人好,你叫我跟男人好,我就跟男人好。”莫全被他惹笑了,站起踢了他屁股一脚说:“我跟二秋姐好去,你们回去睡觉,明天再抬上山。”林贵像得解放一样,向河谷大喊大叫,拉起哑巴走了。
小型铲车也有一吨半重,没人拉扯,木排根本走不动。三人早上从鱼头滩出发,逆水而行,整整走了十几个钟头。莫全负责开路,出力不多,也感觉腰酸背痛,林贵和哑巴轮流当纤夫,辛苦可想而知。光天化日搬运这么显眼的机械,被人看见很难解释。莫全是考虑到晚上河水变冷,不可能长时间下水当纤夫,只能冒险行事。月亮不知躲到哪儿去了,莫全从堆矿点走回小河边的炭棚,夜已渐深,寒气更浓。河谷的风吹得他直打哆嗦,抽完两根烟,二秋还是没来。他不想再等下去了,拧开手电照路,小跑回家。自从跟“那边山”的女人“好”过后,二秋对他的吸引力一天比一天小。另外,覃良上次来,偷偷告诉他,瞎公和金汉为他定了一门亲事,对象不是二秋,是牛绳的大女儿竹妹。搞得他更加心虚了,有时巴不得二秋别来找他。“二秋姐,醒醒,二秋姐……”
莫全跑近肉山峡谷,手电照到垭口前的坡下,发现二秋趴倒在路边。估计是跟他上次“滑坡坡”一样,从坡顶摔了下来。二秋摔得比他惨,额头磕出血,昏迷不醒。“我肚子疼,全叔,疼……”二秋眼睛睁一下,又昏过去。
莫全把她抱起,想背她回家,碰到她大腿,手湿漉漉的。拿手电一照,是血。莫全以为她摔破了腿,脱下她裤子查看伤口。竟发现血是由跟他“好”的地方淌出来的,他这下慌了。有伤口的伤不要紧,他和瞎公会找治跌打损伤的草药,没伤口的伤就难办了。幸亏去过“那边山”,在选矿厂打工时,他送过受伤的工友去医院,随即想起王邮电女儿工作的乡卫生所。他抱起二秋回头往河边走,拖木排下水,摸黑撑去石肉村。“韦乡长,求求你……”
来到石肉村,二秋已奄奄一息,莫全心急如焚,抱她上岸,跑步到石肉村公所。一脚踢开门,冲了进去。村公所内灯火通明,韦尚军一群人坐在火盆边开会。“出什么事了?”韦尚军看见莫全抱一个身上滴血的女人闯入,大吃一惊。“她、她……”莫全着急得讲不成话,“她、她下边流血……”
“尚军,快开车送他们去卫生所。”那个像侯老师的唐县长开口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