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少阳熬了一夜,也不见倦色,还在跟几个年长的村民交谈。韦尚军没有回去睡觉,因为副县长不走,乡人大副主席哪能离开?这个丧事,数唐少阳最活跃。陪孝男、孝女拉了一小时家常;又找丧事的总务、厨师问这问那;待鬼师歇困,还跟鬼师交流阴阳八卦。丧事的“工作人员”访问完了,索性坐上麻将桌打麻将,输掉一百块钱后,发现覃良一伙再也不肯赢他,才知趣地离席。尔后,开始和进出的男女老少闲聊。韦尚军是这个时候和他分开的。“跪到装棺材的时辰,还有一个钟头。”
“啊,谁定的时辰?”
“鬼师定的。”
“跪这么长时间,孝男、孝女怎么受得了,有的是孩子呢?”
“不长,有跪几天几夜哩,那年我阿公死,我爹跪了三天两夜,脚跛了三年。”“啊,有这等事?”
“唉,鬼师搞鬼,嫌我爹给他的鸡瘦,定一个跪最久的时辰做毒。”
“难怪,唉,鬼师的权力也太大了,你们……哟,尚军,你怎么还不走,快回去睡觉吧!”唐少阳发现韦尚军了,停下交谈驱逐。
韦尚军不得不走。昨晚县委来电,说是市领导要到县里视察,点名唐少阳作陪。他必须在今天把唐少阳送回县城。如果不睡几个小时,他硬撑没关系,唐少阳恐怕不敢坐他开的车。一觉睡到早上十一点半,匆匆走去丧事宴席陪唐少阳吃饭。途中遇上老婆秀春。秀春回村里收货,想搭便车送货去县城。他坚决反对,秀春却说唐少阳同意了。“石肉村与众不同,在于重商轻农,反正没多少地可种,一年四季空闲日子多,索性以商为主。据我这些天了解,你们村的祖上是马帮队,带粮食、铁具、盐巴和日用品进山,跟山里居民交换猎物和土特产,拿到县城或更远的地方贩卖。不夸张地说,马帮队是山里九村十八寨的生命线。直到今天的石肉村,仍然继承这个传统,因此,交通对你们村意义重大。以我看来,翻新出村的道路十分正确,至于你们乡领导的意见,也是对的,主要是乡里没钱拨款。这可不是小事,像现在,资金不到位,仓促上马,成了烂尾工程,非但没有带来便利,反而造成交通困难。那天,我从乡里过来,十二公里的路,居然走了一小时十分钟,怪不得捐款的村民有怨言。好了,覃村长,我不是批评你,你一片热心,敢想敢做,非常难得。请放心,我也不说帮你拉多少修路款了,这么说吧,路修好为止,资金我绝对保证。”唐少阳后面的话,是打发覃良的。
韦尚军走神了,没听出来。吃过饭回到村公所,他心里一直在想唐少阳许诺的修路款。暗怪乡领导瞎了眼,整天去县里哭穷,财神爷上门也不烧香。在市党校读书时,同是乡镇级干部的人,常常闲聊升官之道。据说,市里或省里的局、部、委,每年都有一笔扶贫款。某些人别的本事没有,很在行跑门路,把扶贫款带回所在乡镇,由此官运亨通。而关勇曾经介绍过,唐少阳跟省、市好几个部门领导关系密切,出面拉扶贫款,肯定轻而易举。所以,去莫寨的木排上,唐少阳随口许诺二十万的修路款,他吃惊了一下,马上想通了。话说回来,知道财神爷驾到,他也懒得提醒乡领导。“覃村长,你有事忙去吧!”唐少阳只好自己打发覃良,“不用感谢我,这件事,是韦主席的功劳,他出力最大,我只是协助。”韦尚军这下醒悟了,站起身攀覃良的肩走出办公室,小声说:“你嫂子也跟车去县里,叫她少拿点货,人家唐县长的车,不是帮她拉货的。”覃良问:“喂,尚军哥,你搞到钱也不讲我听?是不是县里拨的款?”韦尚军说:“少管这个,钱到位修好路就行了。”他知道唐少阳刚才那么说,是故意帮助他增加威信。眼下,他关心的不是这个。唐少阳听他诉苦多日了,就是不肯指点迷津。今天,准备回县城,他猜测打发走覃良,也该谈到他的问题了。回到办公室,特意把门关上。唐少阳坐在办公桌前,双手在手提电脑上飞快地打字,见他进门,抬头就问:“你看瞎公是个什么人?”韦尚军没想到他会提这个问题,手足无措地蹲到火盆边说:“啊,很英勇、很果敢、很大胆……”“讲他的缺点和坏处。”唐少阳揪住这个问题不放,“你对他的历史、现在,都非常了解,我希望你能用一个词或一句话,描述他的缺点和坏处。”韦尚军仿佛又回到党校课堂,旁敲侧击、借题发挥,是唐少阳讲课的惯用伎俩。他点燃一支烟,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嗯,也可以说,瞎公是个愚昧还相当顽固的人。”“愚昧、顽固……”唐少阳合上手提电脑,来到火盆边烘手,“你还是没有抓到关键,准确地讲,瞎公是个残忍的人。”韦尚军吃了一惊,不解地说:“残忍,那是对待土匪……”突然间,瞎公用柴刀自割肩头的情景闪过眼前,话也说不下去。唐少阳点点头说:“他不但生性残忍,还很会利用残忍,你领教过的,为什么反而看不出来,我只见过两面,就看出来了呢?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不能成为理由,关于看待人和事,我在课堂上反复讲过两句话,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韦尚军心虚地低头说:“好人好事看反面,坏人坏事看正面。”
“这两句话,何其简单!”唐少阳嘘唏坐回办公桌前,“剿匪老英雄的光环,让你忽略了瞎公的缺点和坏处。搬迁莫寨是做好事,甚至有人当成施恩,以为轻而易举,遇到困难又想采取强制措施,警察也带上了,最终还是骑虎难下。什么原因呢?同样是没有看清这件好事的坏处。过去近四年了,你看到坏处了吗?这些天,听你讲的那些话,我看未必。”韦尚军像被劈头盖脸?了两耳光,面红耳赤,头也抬不起。贬为乡人大副主席,他想来想去,原因非“秃尾龙事件”莫属。在当县,扶贫和救灾是各级干部的主要工作,政绩好坏,以这两样工作的表现评定。果然,唐少阳也是这么认为,难怪定性为“事件”。“尚军呀,做基层工作,我们的思维方式,要尽快向那两句话靠拢!”唐少阳也点燃一支烟,“记下我讲的几点,首先,搬迁莫寨是个错误的决定。”韦尚军急忙找出纸笔坐好,听他第一句话,瞪大眼睛又不敢质疑,一字不漏写下。“做好事没错,如果做了不必要的好事,很容易变坏事。我们从人口、环保、生活、安置,四个方面,验证这个结论。”唐少阳再次离开座位,蹲到火盆边,侃侃而谈。
“第一,人口,莫寨最后一个新生儿诞生于十二年前,因为成年女子嫁到外村,成年男子也成了外村女婿,人口不增反减,据莫金汉反映,目前十一个未婚男青年,除了莫全一人计划娶本村姑娘,其余的全部准备到外村入赘。意味着全村面临断代,也是莫寨自然消亡的转折;第二,环保,由于烧炭原料距离住地较远,又使用原始工具、采用原始烧制方法,加上人口锐减,莫寨的劳动力只剩下四十人不到,难以形成破坏性砍伐,对森林的危害不大;第三,生活,莫寨吃饭不成问题,主要是生活物资匮乏,这个你应该知道,我不多说了。还有第四,安置,石肉村土地稀少,莫寨人又不擅长经商,搬到石肉只能进村办企业打工,村办企业又不景气,这个你也很清楚了。总而言之,整体搬迁莫寨起不到扶贫的效果,对环保也没多大好处,劳民伤财还在次要,把莫寨人置于无所适从的境地,容易引发莫寨和石肉两个族群之间的矛盾,直接影响社会稳定。这一点最是关键。值得欣慰的是,实际上,莫寨已经在自行搬迁了,新一代,通过婚姻,往更适宜生活的地方去。政府应该做的,是顺其自然,或者对这种分散的、小规模的搬迁,给予政策上、经济上的鼓励。”韦尚军记完要点,眼睛润湿了。他感动的,不是唐少阳的话多么高屋建瓴,他想起这些天来,陪同唐少阳的点点滴滴。前十天在乡里不提,住到石肉村的十天里,唐少阳去了包括莫寨在内的几个自然村,跟几百个村民有过交流,还组织村里的全体党员上了两次党课。相较以前陪同的县领导,在村里住一晚的少之又少,顶多和行政村长聊几句,从不去莫寨那种遥远难行的自然村,主动跟村民打交道更是没有过的事。他感动在于,一个娇生惯养、从省城来挂职的人,坐车怕得像小孩子,走几步山路差点让人背,居然能够放下身段与“洞场人”平起平坐、谈天说地。“这是你要写的第一个报告,”唐少阳没察觉他感动了,“题目是关于莫寨搬迁的反思。第二个报告,是这些天你跟我讲的,有关全乡发展的思路,题目我也帮你取了,叫扶贫与自救。我觉得你的思路很有见地,最难得的,是可行性极大。”韦尚军顾虑重重地说:“第一个报告我写,第二报告嘛,我怕别人……”“你怕什么呢?”唐少阳厉声打断,白眼斜望他,“我不想拿党性原则提醒你,你是一个热爱家乡的人,我看,为家乡抛头颅洒热血你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你说你还有什么可怕的?拿出当年背炸药包的劲头来,你的长处,别人比不了,你了解这一片山区,亲身经历了农民到村干、乡干、乡领导,因此,在这个乡里,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最有发言权,除非你胆怯了、退缩了、挫折面前趴下了?”这番刚柔相济的话,有如一阵组合拳,韦尚军感觉每一处要害都遭重击。痴呆地看墙壁半晌,颓然抱脑袋说:“唉,唐老师,这一年,我真糊涂呀,这个报告早就该写了。”唐少阳走近拍拍他的肩膀说:“另外,还有一件事,去跟乡长当面道歉,诚心诚意的道歉,去一次他不接受你去两次,两次还不行你去三次,直到他原谅为止。以后,耍脾气之前,请帮我一个忙,心里从一数到十再发飚。”韦尚军无地自容。这时,办公室门被推开了。他以为是覃良,恼火地扭头看。一个满脸威严的中年人站在门外。他第一反应是面熟,曾经在电视上见过。“少阳,你跑进山里来,还要闭门授课呀?”中年人微笑进门。
唐少阳满脸意外,起身迎接道:“龙书记微服私访,保密得真好!”
韦尚军想到此人的身份了,惊得目瞪口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