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爬你爬我看?”金汉马上塞他一句。
唐少阳忍不住笑出声,又不想听两人斗嘴,抢着说:“瞎公肯定是攀岩运动的先驱,尚军……啊,韦主席,没有别的路上断崖了吗?”他乐意韦尚军把故事讲下去,覃良的普通话讲起来实在费力,言语还比较?嗦。“没有了。”韦尚军给他递来一支烟,“我们只发现现在这条路。再说,整个小分队给土匪抓住,瞎公心里着急,恐怕也没想过找别的路。该注申麻子末日到了,这个畜生抓住小分队后,做了一件又残忍又愚蠢的事,指使土匪烧红铁条,穿通小分队员的双掌,又用铁线把八个小分队员串连在一起,目的为了防止逃跑和反抗。可是,拖这样一群人上路,任你怎么驱赶也走不快,而且,走到哪儿都容易留下痕迹。当然了,申麻子万没想到瞎公摔下断崖不死。以为剿匪大部队失去小分队,又失去得力的向导,不可能再找到他了。所以,放松了戒备。哪知道瞎公爬上断崖后,很快找到他们走的路,天黑前就追上了?哦,那晚上土匪的落脚点太远,路又不好走,唐老师,不能带你去看了。”唐少阳笑说:“没关系,攀岩我可不在行。对了,瞎公一个人去追土匪呀?他们本来不是在上面等待大部队的吗?”“大部队来过了。”韦尚军接上一支烟继续说,“没找到小分队汇合,只好返回,瞎公当时昏迷,错过了。所以,他追上土匪后一直跟随,准备等到晚上土匪停下睡觉,再回头寻找大部队。可是,土匪睡觉的时候,他自己撑不住了,困饿不说,受伤的眼睛发炎剧痛,导致他又昏迷过去。再次醒来,天蒙蒙亮了,却发现放哨的土匪是申麻子。据被俘土匪讲,申麻子很有一套,跟所有的土匪同甘共苦,这大概是他人马多的原因之一吧?比如说放哨,近天亮这一段时间最难熬,总是他亲自出马。瞎公看见申麻子,可以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马上拔出柴刀。我猜想,他也没得选择了。当时,土匪的落脚点在一个小山洞旁边,八个小分队员被关在山洞里,一百多个土匪分散睡在山洞下的两块平地上,申麻子抱一支卡宾枪,在山洞外走来走去,既能放哨又可以看住洞里的小分队。瞎公摸到山洞附近,等待时机。申麻子走累了,坐靠到一棵很大的米锥树下,瞎公这才悄悄爬到树杆后边,也不现身,用尽全身力气反手抡出柴刀。小分队员们因为手痛,那晚上谁也没睡着,他们说,只见一把柴刀从暗处飞向申麻子的颈脖,没看见瞎公,以为看花了眼。也怪不得他们这么说,实在是那一刀又快又狠又准,加上莫寨人打的柴刀非常锋利,砍断了脖子还切进米锥树。申麻子到死都没机会吭出一声,颈脖断了,脑袋仍旧架在柴刀面上。一个小分队员不敢相信申麻子死了,从山洞出来后,用手一推,申麻子的脑袋像皮球一样滚到地上。瞎公抡出这一刀,没力气收回柴刀了,自己也倒下,他是爬着进山洞的,解开小分队,又一次昏迷过去。后来的事就简单了,土匪个个睡得像死猪,又群龙无首,被小分队缴械,全部当了俘虏。”故事讲完,四人沉浸其中,一个也不说话,像默哀一样低头站在原地。
木排重新回到小河干流,唐少阳问道:“这些故事,是瞎公自己讲的吗?”金汉说:“我叔公不爱讲。”覃良说:“他不跟王邮电讲,哪个晓得这么清楚?”韦尚军说:“一些是他跟王邮电讲的,大部分是被俘土匪和剿匪战士回忆的。”这时,河谷间响起了悠扬的山歌。声音婉转绵长,由远处娓娓传来,甚是动听。荒山野水间,初冬的晨曦下,山歌声带来了一种空灵的意境,仿佛是大自然的配乐。唐少阳竖起耳朵,听到山歌唱罢,余音消失,陶醉地赞叹说:“山歌真好听啊!”“那是申麻子的山歌。”覃良不以为然,“唱的意思忒毒,好听也不见得。”唐少阳没听清歌词,好奇地问:“刚才那支山歌里唱些什么?”韦尚军笑说:“覃良的山歌也唱得好,喂,给唐县长表演一下,就唱刚才那首。”覃良忸忸怩怩,唐少阳怂恿说:“拜托,覃村长,我帮你拉二十万的修路款,保证元旦前到位,怎么样?”韦尚军瞪大眼睛,覃良像怕他反悔一样,立即扯开嗓门放声高歌。“吹一声口哨哟,走近妹妹的村;巴望妹妹的村哟,快点发人瘟;专门死男人哟,不死女人;留下妹妹哟,跟哥哥我成婚……”公平讲,覃良的嗓子很好,只是靠得太近了,没有那种韵味悠远的回响。看来,山歌是唱给远方的情人欣赏的。唐少阳听不懂一些方言,韦尚军逐字用普通话翻译了一遍,他摇头笑说:“这个申麻子,虽然歹毒了一点,但也算很有想象力,居然这么唱情歌,哪个村的姑娘被他看上,恐怕那个村就要遭殃了?”韦尚军气愤地说:“是啊,当年附近九村十八寨,几乎都有女人被这个畜生糟蹋过,我们石肉有个疯老太婆,做小媳妇的时候被掳到山上几个月,回来疯了。所以,瞎公砍掉申麻子的脑袋,无论哪个村寨,没有不拍手叫好的。”“这么个恶魔编的山歌,居然能流传至今,还有这么多人会唱?”唐少阳奇怪在这里。覃良解释说:“也就马背屯有几个人会唱,我老表经常去马背屯打猎,听多捡到了,我是跟他学的,哦,刚才唱歌的肯定是我老表。”韦尚军冷笑道:“哈,瞎公砍了申麻子的头,瞎公的孙子传唱申麻子的山歌。”唐少阳一怔,明白他的意思了,笑说:“谁唱谁的歌并不重要,关键是这支山歌的生命力为什么这么强?撇开用心歹毒不说,这支山歌表达了强烈的求偶愿望,说明这一带娶亲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如今还有人爱唱这支山歌,是不是娶亲和五十年前一样困难呢?这个问题,才是我们应该思考的。”韦尚军像是挨批评一样,低头不语。覃良则钦佩地说:“对呀,唐县长,莫寨光棍一大堆,我老表二十八九了,还没讨上老婆,我老婆这几天,想给他讲一个没生娃崽的寡妇。”“我阿全不要寡妇,”金汉不乐意了,“你老婆多管闲事,阿全定亲过了。”覃良白眼看他说:“你讲什么鬼话,我老表定亲我不晓得?”金汉说:“阿全也不晓得,是我和我叔公帮他定的。”覃良不屑地说:“鬼才信,快三十了,哪有定亲不娶过门的?”金汉胀红脸说:“女娃崽才十六,我跟我叔公讲,等两年再过门。”唐少阳不想两人继续斗嘴,扯开话题问:“莫全干吗不烧炭,是不是瞎公不让他烧?”吃“野人烤肉”时,覃良向他简单介绍过莫全。“不是。”金汉把木排撑过一个河弯才答。韦尚军给他递去一支烟,夺过竹篙说:“你陪唐县长聊几句,路不远了,我和覃良来撑。”扭头示意覃良拿另一根竹篙在后面撑,自己站木排头掌握方向。金汉点燃烟蹲到唐少阳身旁说:“是我们大伙不给阿全烧炭的。唉,那年下大雨,半夜山上泥水冲下来,村里家家房子垮塌,他家住得高没挨冲,他爹娘,我九叔九婶,点火把一家家去救人,救到最后一家,山上泥水又冲下来,那家人得救,我九叔九婶给冲走了,找了两天才找到尸身……唉,那年阿全才十一岁,我们大伙讲好,养他一辈子,不要他烧炭。”“我老表才不是你们养大。”覃良撑木排嘴巴还在争,“人家瞎公个个月国家发钱,你们村的人,不占他家便宜算好喽!”这一次金汉似乎理亏了,没有回嘴。连抽了几口烟,抬头一望,站起说:“唐县长,到我们村了。哟,阿全他们来河边膛猪。”木排右边的群山,像集体后退了一脚,眼前豁然开朗。唐少阳没发现村庄的影子,只见岸边一片几十米长的沙滩上,有三间草棚、三个人和一头猪。三人正是莫全、林贵和哑巴,哑巴把猪摁在两块岩石间,林贵手拿尖刀准备捅猪,莫全拎木盆等待接猪血。三人注意力在猪身上,没察觉木排靠近。“唐县长,拿木盆的是我老表。”覃良只介绍他发明“野人烤肉”的老表。不介绍的话,唐少阳猜不出莫全是哪一个。之前,覃良说过莫全是莫寨唯一不黑的人,但在他看来,岸边的三个人脸色一样黑,装束也差不多。和金汉一样,身上穿军用短棉袄。那是政府扶贫发放的,习惯称为“扶贫棉”。冬天里,整个“洞场乡”半数以上的人穿“扶贫棉”。但是,莫寨人愣是穿出自己的特色,与外村人大不相同。拿金汉做例子,“扶贫棉”的扣子是新的,国防绿却变成了墨绿色,袖口、衣角、领子黑得发响,肩头和胸前还各有一个能放进手的窟窿。“阿全!”
木排离岸上三人还有十来米,覃良喊了一声,声音回响很大。刚刚发力捅猪的林贵惊了一下,尖刀只有半截插入猪脖子。受伤的野兽力大无比,受伤的猪也一样。甩头甩脑,四蹄乱踢,哑巴被掀翻在地,林贵转身就跑。“丢你妈的,猪也膛不死!”莫全咒骂林贵一句,扔掉木盆,左手捡起被猪挣脱的尖刀,右手按倒逃了几步的伤猪,顺势将尖刀插入猪脖子,刀刃直没至柄。垂死的猪嘶声乱叫,回响在空旷的山谷中,甚是骇人听闻。杀猪般的叫声,这样的字眼,唐少阳经常读到。真实场景出现在眼前,他又感觉恐惧。木排靠岸,还得走一段路。尽管不是爬山,但接连不断的上坳下坡,唐少阳也有点吃不消。咬牙走了半个钟头,到达莫寨,两腿疼痛欲断。见到瞎公时,差点自动下跪。他对莫寨的第一印象是,这个村没人住在岩洞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