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他们做了什么,打架?”
“还不是打麻将,在乡里,他们‘做灶’,有个人输光了,跑去报警。”“哦,什么是‘做灶’?”
“你不知道呀?就是两人合伙,一个帮一个点炮呀、碰吃呀、换牌呀,你跟他们打,没输吧?”“唉,我哪有钱输呀?啊,你先回去吧!”
村里文书跑来讲了一个新闻,覃良烦得忘了岭上那辆漂亮的越野车。两个收木材的,离开石肉村之前,还跟他打了一宿麻将,把他向莫全借的五百块全部赢走。认真算起来,近几个月,他经常跟那两个家伙打麻将,输掉的钱,前后三千多。他以为是碰上高手,交了学费呢,哪想是“做灶”的骗子。“覃良,这是唐副县长。”
越野车在村公所前停稳,覃良如梦方醒。一个旅行者打扮的年轻人从副驾座下车,像迫不及待。他以为是领导的秘书,抢先去开后座车门,后座却空无一人。韦尚军介绍,领导就是年轻人。他有些失望,想起这个唐副县长是来挂职的,乡里发的文件上提过。“唐老师,这段路你表现不错,敢跟我交谈了,哈哈……”
“是吗?哦,可能这段路不怎么惊险吧?”
“不是的,你大概适应了,其实,这段路比从县城来的那一段,惊险多了。”“哇,谢谢、谢谢,你的表扬很重要,看来我能做个山里人了。”
韦尚军和唐副县长说说笑笑进了村公所,覃良跟在后面大摇其头。这个副县长年纪轻不说,怎么人跟娃崽差不多?坐这么好的车也怕,还要大人表扬?他为韦尚军失望,原以为韦尚军巴结到一个靠山,谁知竟然是个娃崽副县长,还是挂职的。“真的是野猪肉?一点吃不出来。”
“你吃得出来,就不是野人烤肉了。”
“嗯,难怪关勇整天念念不忘,果然名不虚传。”
唐副县长口头夸奖“野人烤肉”,吃的却很少,还滴酒不沾。一顿午饭,五分钟结束,反倒像饭菜不合口。吃罢,自个回准备好的房间去了。这样也好,覃良心里烦,打算放量喝酒。“中午少喝点,两碗够了。”韦尚军阻止他倒第三碗酒,“下午要陪唐县长到村里看看。”“好、好,尚军哥。”覃良只好收起酒瓶。
韦尚军说:“修路捐款的支出,你抽个时间把账目整理一下,我估计,乡里随时派人来查,咱们做事光明磊落,谁来查都不怕。”“是、是,尚军哥,我、我明天就做。”覃良心里叫苦不迭。输给那两个“做灶”骗子的钱,全是从捐款挪用的,乡里查账的话,他只好去派出所陪那两个骗子打麻将了。韦尚军吃饱走后,他自己连喝了三碗。
从当县县城到韦尚军工作的乡里,七十公里货真价实的山路,让唐少阳狼狈不堪。当晚,把韦尚军老婆做的饭菜,吐得一干二净。第二天,他就想回去。然而,想起那恶梦般的七十公里,他选择住了下来。这一住,十天不走。韦尚军喜欢自称山里人,其实并不准确。在县城,唐少阳发觉,韦尚军这个乡的人,通常被叫做“洞场人”。带有一定的蔑视,比山里人似乎更低一等级。其他乡镇的人瞧不起,县城的人更瞧不起。以至于这个乡也被叫成“洞场乡”,真正的名字,没几人提及。唐少阳对“洞场”的概念,是一个县领导讲的故事。说是希望工程打算在这个乡建一所中学,居然找不到一块足够大的平地砌教学楼,不得不把几个教室安排到一个岩洞里。在“洞场乡”住了几天,他才真正领教什么是“洞场”。如果当县县城是饺子馅,那么这个乡,可以说是被揉和于面团之中。乡政府建在半山腰,居民部分住在山脚、部分的住在山背、部分干脆住在岩洞中。附近的几个自然村,全是这个模式,每个村都有人以岩洞为家。大概“洞场人”的称谓,由此而来。城里人一般向往高原、草原、大海,绝大部分厌恶山区。从水泥森林来到崇山峻岭,如同由一牢笼进入另一个牢笼。唐少阳住在“洞场”里,却过的十分惬意。这跟与世隔绝的自然环境无关。他的生活,习惯忽略自然环境,没有好坏美丑之分,哪儿都一样。他的眼中只有人,人是他看到的唯一风景。远离A市的官场蜩螗,远离不想看见的人,他逐渐恢复了工作能力。短短十天,非但完成了拖欠的论文,还开始了对原生态政治的研究。白天跟随韦尚军走村下寨,晚上约谈乡里的干部或普通居民。附近通车的村寨访问完,韦尚军又把他带回自己的老家,距乡所在地最远的行政村石肉。“申麻子的人马最多那时,讲少六七百号,国民党给他当上校呢,有委任状的,马背屯的人讲,这个畜生以前打猎,空手生?两百几斤的大野猪。哪个山有水、哪个山有洞、哪个山找得到吃的,他熟悉得像自家的承包地……我看瞎公比不过他,要不然也不会中埋伏。”听了覃良的比喻,唐少阳忍俊不禁。无论当县哪一个地方,土匪是永恒的话题。陈李新向他戏言:与“洞场”土匪相比,当县其他地方的土匪可以算好人。“洞场”最臭名昭著的土匪,又数活动在石肉村一带的申麻子。今天,去莫寨慰问剿匪老英雄瞎公,少不了讲到土匪。“中埋伏不关我叔公的事!”
撑木排的金汉停下竹篙,打断覃良的话。“有个兵睡觉讲梦话大声,申麻子听见回音。”覃良争辩说:“那是瞎公挑的地方不好,明明晓得申麻子在山顶上看,偏偏选半山腰的断崖过夜,不发觉才怪呢!”两人嗓门大,声音停留在河谷里,久久不息。木排在小河上走一段时间了,太阳没出来前,唐少阳有些恐惧。两岸绝壁千仞,狭窄的河道雾蒙蒙的,阴森昏暗,还死一般的沉寂。越往前走,越感觉像置身于一个深不可测的岩洞里。非要说“洞场乡”的缺点,那就是人太少。无论到哪里,离开村庄,如同进入无人区。没有人或离人群遥远的地方,他总会产生莫名的恐惧。“我看怪不得瞎公,”韦尚军当和事佬来了,“他只是向导。我去过那个断崖,从山上下来,那里是惟一的出路,在断崖上过夜,目的是占据有利地势,等待大部队到达,进行封山包围,一举歼灭。至于让申麻子发觉,只能说是意外。”唐少阳很意外韦尚军为瞎公说话。他已听出覃良有意贬低瞎公,而金汉又对瞎公拼命维护。此前,韦尚军讲“秃尾龙事件”,没有交待瞎公的光荣历史。他以为瞎公是个原始山区迷信的老头人或老族长。这样的角色,农村大把多,印象并不深刻。离开县城时,县武装部长听说他去“洞场乡”,特意提醒他顺便探望一下瞎公,这才引起他的关注。不曾想,打听瞎公的故事,莫寨和石肉一小一大两个村长,竟不惜为这个老人的陈年旧事打嘴仗。不过,他不想让“秃尾龙事件”被扯出来,点燃一根烟,追问覃良:“后来发生了什么?”两个多小时的水路太漫长,听故事可以打发时间又可以减轻恐惧。
“后来申麻子摸下山了!”覃良早就等他问,“拿镰刀割断哨兵的喉咙。小分队几天几夜没睡觉,除了那个哨兵,个个睡得死死的,瞎公也一样,听说他还喝了酒,睁开眼睛就看到申麻子的刺刀。”讲到这儿,故意扫了一眼金汉,见金汉专心撑木排不打算反驳,才接着说:“小分队一点反抗都没有,全部被抓,申麻子最恨本地人给解放军当向导,叫两个土匪抓住瞎公的两边手,一刺刀插进他的眼睛,又要开膛剖肚。瞎公本来是想跟申麻子同归于尽的,刺刀还在眼睛里,他飞起一脚,踢中申麻子的下阴,挣脱两个土匪扑上去,没扑上申麻子,一个土匪从后抱住他,他只好顺势一滚,和那个土匪一起滚下断崖……”讲到紧张处,手脚不停比划,神情十分投入。唐少阳担心他动作过大掉下水,给他递去一支烟说:“瞎公看来非常幸运。”“是呀!”覃良点燃烟叫了起来,“幸运到他姨婆家去了!那个断崖少说有二十丈,尚军哥,你去过,高不高?”韦尚军没答他的话,向前方东张西望了一会,手指向小河一条窄小的支流入口,拍金汉的肩说:“拐进里面去。”也拿起一根竹篙帮忙撑木排。“这是去哪儿?尚军哥。”覃良问。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