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洞场•;土匪•;那边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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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云的季节,天不高。

  云在山的头顶,与天相连,爬上山头,能够举手摸天。久居山里的人,和天很亲近,喜欢看天。崇山峻岭包围之中,无论眼睛多好,平视过去,前后左右看不了多远。唯有抬头看天,才能延伸视野。尽管如此,山里有远见的人实在太少,多数人想到的是“山那边是什么?”,没几个去想“天那边是什么?”。莫全没有憧憬天那边是什么?跟瞎公有很大的关系。包括莫寨人甘于生活在猪圈里,从不考虑走出深山,也是受瞎公影响。瞎公连北京都去过,有机会在县城定居,仍然回到莫寨。对于外面世界,只讲了一句:“不好住!”。不好住的地方,没人愿意向往。到了莫全这一代人,去县城打工的二秋挺个大肚子回来,“山那边是什么?”、“天那边是什么?”,似乎已经有了答案。“表嫂,我、我不吃饭了,我和二哥去买生铁。”

  “哦,你要做事,那下回你表哥在家,再来吃饭吧!”

  “我走了,表嫂,过年装到箭猪我再来。”

  覃良老婆假惺惺挽留莫全和哑巴吃午饭。留不住人,留下了半边野猪肉。待二人走了,也跟后出门,拿那半边野猪向邻居炫耀。“覃良的表弟,自己擒的野猪,从莫寨送来的,去外头打工几天,懂事多了,以前呀,跟山里的野人似的!我差点不给他进门,来一回,覃良帮他剃头洗脸一回,你看他身上穿的棉衣,还有裤子、劳保鞋,全是覃良的,嗯,晓得来表哥家还礼了,像个人样了。”覃良老婆的话不全对,那半边野猪肉是跟猎人买的,莫全快一年没打过猎了,出门打工倒是确有其事。今天,也不是来表哥家还礼,至于什么目的,莫全自己也稀里糊涂。李冬生死后十来天,莫全只身离开莫寨,两个多月才回来。

  莫寨男人离不开家,夜里在外,父母妻儿可能会遭到野兽侵袭。瞎公越来越老了,莫全也越来越少夜不归家。这一次,考虑到离家时间长,特意叫林贵照顾瞎公,才放心离去。在此之前,莫全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乡里。只有一次,李冬生开车带他去的。吸引他去乡里的是王邮电的女儿,他悄悄去乡卫生所看了一眼。李冬生的尸体从矿洞刨出,手里还抓着一个皮包。里面有几千块钱和一个笔记本。莫全留下笔记本,其余交给收尸的李冬生家人。笔记本夹着一张地图和一张化验单,莫全看了几天,发现卖原矿相当复杂,铅含量多少、锌含量多少、其他元素含量多少,直接影响价格。他越看越不明白,唯一看懂了李冬生打算卖矿的地方,一个邻省小镇,地图有标记。于是,他决定去看个究竟。首次出山,并不顺利。坐班车进县城天黑了,他没有投宿的习惯,也不知道去哪投宿。睡在街边的草坪,天亮身上的三百块不翼而飞。身无分文,他没有回头,坐不了车用脚走,自带的干粮吃完,又像在山中狩猎一样,捉蛇打鸟抓田鸡,连老鼠也吃了不少只。风餐露宿五天后,终于找到目的地――集中了数家选矿厂的一个小镇。小镇是个铅锌矿基地,自产原矿也收购原矿,附近的人习惯称之为矿镇。莫全看见各式各样的机器,异常兴奋,转了一圈,又感觉非常亲切。小镇选矿厂的工人,个个又脏又黑,和莫寨的亲人没什么两样。他主动去一间选矿厂求职。工头果然没嫌弃他叫花子的模样,看中他破衣露出的健子肉,安排他做最脏最累的装卸工。没能玩上机器,他同样开心,只要空闲,他各个有机器的岗位都去观摩,过了两个多月,才恋恋不舍辞职回家。四个月后,他再次来到这家选矿厂。“阿全,你搞什么鬼?”

  “牛哥,我有一车矿,你要不要?”

  “哈,你去挖矿了?先别去过磅,看看是不是石头泥巴再说。”

  “是,牛哥,你快点,我、我没吃中午。”

  洗矿厂负责收矿的老牛,看见以前的装卸工拉来一车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车上抓了一把矿石看,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边派人取样去化验,一边摸手机叫来厂里的另一个头目,两人拿铲子爬上车,狂挖了一阵。下车时,如同挖到宝贝,老牛高兴得络腮胡子也开了花。“过磅、卸车!走,全老板。咱们喝酒去!”老牛改了个称呼叫莫全。

  莫全说:“司机也没吃,叫他一起吧?”老牛摸出一张五十块打发卡车司机,拉他坐上一辆轿车,直奔镇上最贵的一家酒店。莫全早上装完车,仅有的两千块交了运费,中午没钱吃饭,卡车司机一路报怨到小镇。若不是酒店空调包厢的服务员过于好奇,老在看他。吃光整碟扣肉,他还可以干掉一只烤鸭。“小姐,请到外边去!”老牛驱逐服务员出门。

  莫全红脸说:“啊,牛哥,我、我早上就吃了一个玉米。”老牛才不关心这个,点燃一根烟问:“全老板,你这十吨矿打算卖什么价?”他担心莫全在厂里干过,了解行情,自己无利可图。“牛哥,给一万五好不好?”莫全吃完一个鸭腿才答。

  老牛眉开眼笑,摸出两叠钞票说:“没问题,这里是一万六,运费我出一半,阿全兄弟,你还有多少车矿,尽快拉给我。”他一眼看出莫全是盗挖的矿。莫全想了想说:“运到路边有七八车吧,堆在山里的可就多了?”老牛大喜道:“好,通通归我了,这样吧,吃过饭,我的两架车跟你去拉,装完车就给钱,好不好?”莫全高兴得烤鸭也不吃了,用衣袖擦嘴说:“好、好、好!牛哥,马上就走!”“别急、别急!”老牛非常满意他的态度,“想做长久生意,想发大财,老哥我教你几句,全老弟,不瞒你说,你挖到的矿,品位非常高,有大把人眼红,如果给你的村干部、乡干部发现,就轮不到你发财了,所以呀,你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多挖一点是一点,老哥我随时收购,保证不拖欠你一分钱,另外,你手头有点钱,先别乱嚷嚷,莫给人晓得,等你有个三五百万,那时候,随便你花天酒地了。”莫全点头说:“我听你的,牛哥。”

  吃饱了,老牛不但派了两架车,还亲自跟莫全上路。路途并不遥远,来时,莫全问过卡车司机,也就两百公里左右。主要是当县境内全是山路,弯急坡陡,载重车不得不慢行,以至于要走上六七个钟头甚至更久。其实,莫全计算过他的一车矿大约值多少钱,也了解老牛是个矿贩子。进选矿厂干活,他什么都想学,学习操作机器之余,他还跟老工人学习分辨矿砂的品位。这个以铅锌矿为生的小镇,人人有一个发财梦,街谈巷议的内容全是铅锌矿。什么品位的矿什么价钱,在街头随便拉一个人,都能讲得头头是道。在这种环境熏陶了两个多月,他早看懂李冬生留下的化验单,谁想骗他还真不容易。不过,他希望吹糠见米,宁可低价出手,也要马上见钱。所以,特意找老牛这种矿贩子。老牛连运费也愿意承担,他这一趟算是超额完成任务了。从选矿厂辞工回到莫寨,莫全带领林贵清理被泥石流堵塞的矿洞。李冬生的家人万念俱灰,只拿走李冬生的尸体,被埋的机械一概放弃。清理了几天,机械可以运转了,莫全和林贵开始尝试挖矿,由于先前挖到了矿脉,挖矿容易,运输是难题。首先,要把矿石搬到一山之隔的小河边。幸运的是,泥石流帮了大忙,填满了通往河边的小山和矿洞之间的空缺,形成了一个直达山头的斜坡。要做的,是如何把矿石集中倾倒向山那边。两人砍伐了大量竹子,剖开成两半,疏通节疤接在一起,像一条条管道从小河边铺设到山坡上,用手推车拉矿石上山头,倒入这些管道,堆积到小河边。后一步,用的是李冬生的办法,自制竹排、收购箩筐,三个箩筐绑在一个竹排上,装入矿石,四个竹排连在一起漂流,剩下的就是在哪儿靠岸了。“一个竹排能装多少矿石?”

  半夜三更,两架卡车来到矿石靠岸的地方。月色好,老牛站在河边,饶有兴趣地研究水里的竹排和箩筐。莫全说:“有四五百斤吧?”老牛又问:“一天能放多少个竹排?”莫全说:“我人手少,一天最多两趟二十四个。”老牛说:“多请几个人,找不多嘴的,多给工钱不要紧,全老弟呀,你要赶快挖赶快放,多放一个竹排就多几百块,不过白天要小心,别人看见多嘴多舌,晚上有月亮最好放了,我看你多买一些手电、应急灯,通通晚上放。”莫全赞同他一连串的“多”,点头说:“是啊,以后我晚上放。”“全叔、全叔,你回来了,卖得钱咩,卖得几多钱了?”

  睡在岸边草棚的林贵醒了,兴高采烈跑来。莫全等到跟前,一拳把他打跌在地,叫骂道:“丢你妈,再敢乱讲钱,老子割了你的舌子!”老牛看见年纪大的叫年纪轻的为叔,已很奇怪,再见年纪轻的对年纪大的伸手就打,惊得目瞪口呆。“叫你二叔起来,”莫全把装有几十个面包的麻袋扔给林贵,“你们快点吃,吃完马上装车。”又把两包烟扔地上。林贵捡起烟,掏出一个面包整个塞进嘴,才钻进草棚叫人。

  老牛从岸边走上路面,靠在卡车头看了看四周说:“这条路真好,没什么车经过。”莫全说:“到头了。”老牛一愣,听不懂他的话。莫全解释说:“这里是鱼头滩,那个山边有个村,前几年下大雨,山垮了,几多人给埋了,乡里后来搬走那个村,路就没人走了。”原来是条死路,老牛这回懂了。从小在山野跟野兽打交道,莫全擅于寻找隐藏的地方。李冬生死了,只不过少了一只弱小的云豹,在他看来,真正的威胁是他表哥覃良。因此,不用老牛再三交待,他也会小心谨慎。为了这条放竹排的路线,他实地考察了几天。小河支流四通八达,大多荒无人烟,他开辟出一条绕过石肉村直通公路的水道。“人工装车又慢又辛苦。”

  林贵和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开始往卡车车箱铲矿石。老牛看得不耐烦。“早知道拉一台小型铲车过来。”莫全当装卸工时开过小型铲车,高兴地说:“下一趟拉来呀?”老牛又担忧道:“就怕你这里没人看守,被人偷了。”莫全说:“我叫人来守。”老牛干笑:“嘿嘿,老弟,我不过随口说说,老实讲,我担心你做不长久。”莫全明白他的意思了,傲然说道:“牛哥,等下两车的钱你先给我一车,另外一车算是押金,下一趟你把小铲车拉来。”老牛不置可否地笑笑,见装车的两人停手歇息了,趁机走开递烟给中年人说:“老哥,来,抽根烟。”“喔喔、呀呀……”中年人接过烟像只大公鸡一样乱叫。

  林贵接过烟笑说:“我二叔是哑巴,他讲多谢你了,老板。”

  不用他多嘴,老牛也知道是哑巴。吃惊地转头看抽烟不语的莫全,感觉自己小看这个山里汉子了。半晌才说:“全老板,你要是卖给我三十车矿,我送你一台小型铲车,好不好?”莫全咧嘴笑了。

  人多嘴巴乱,不可能要求每个人像林贵那样听话,莫全起初没打算请其他人做工。开始运矿后,他和林贵两人实在忙不过来。灵机一动,找来了牛绳的哑巴二哥。不敢请工,还有个原因是开销太大。发电机一响,烧的是钱。头十天,他打工挣的钱和以前卖猎物留下的钱,全部烧光。一发狠,偷偷挪用瞎公的积蓄。近十年来,瞎公让他当家,退休金也交给他,他很少动用。这笔钱,主要用于逢年过节买三牲供奉祖先、买烟酒请全村老少吃饭,或者用于接济遇上困难的家庭,还有就是买生铁打柴刀了。可以说,瞎公的积蓄,是莫寨的保命钱。不过,他挪用是挪用了,挪用得毫无计划。今天几十,明天几百,光顾维持挖矿运矿。等到剩下两千块,才想起应该卖矿了。老牛如果再黑心一点,把一车矿压到几千块,他也不得不卖。否则,卖矿的头一天,他又要去打老鼠充饥。三十车矿不算多,鱼头滩已经有七车。剩下的,莫全估算过,不计矿洞外的,单单堆积到小河边的矿,也不止三十车。只须放竹排到鱼头滩,就可以拿到钱了。然而,天不遂人愿,进入十一月份,小雨不断,崎岖曲折的山路异常溜滑,再高明的司机也不敢开重车行走。鱼头滩上的矿堆成小山,一车也拉不走。十二月的天,总算放晴了,眼看要拉够三十车。整天叮嘱莫全小心行事的老牛,自己先出了差错。“不好了,阿全兄弟,可能要坏事。”

  “出什么事了,牛哥。”

  “唉,昨天有架矿车在你们乡附近抛锚,让一个当官的碰上了,他妈的,那个笨蛋司机,居然告诉人家拉的是铅锌矿!”“啊,人家知道是我的矿了?”

  “应该没有,幸亏那个笨蛋笨得可以,在哪里装的矿也不清楚。”

  那是几天前的事了,一架拉矿车抛锚,有个路过的本地人帮助修好。老牛相当敏感,当晚,坐拉矿车进山告诉莫全。帮修车的本地人开一辆值钱的越野车,老牛怀疑是政府官员,担心挖矿的事暴露。莫全也担心,所以,主动拿箭猪肉来试探覃良的口风。覃良不在家,他照样松了一口气。私自挖矿后,他害怕见到这个表哥。离开覃良家,带上哑巴来到一个打铁铺子,买了几十斤生铁和几麻袋焦炭,准备回去。从他父亲莫九当生产队长起,瞎公出资采购原料,莫寨的柴刀由本村的铁匠统一打造、统一配发,男女老少人手一把,既是砍柴工具,又是抵御野兽的武器。十年前传到他负责。哑巴是祖传的铁匠,跟他来挑选原料。“你莫急走,上来,跟我去村公所。”

  和哑巴挑生铁和焦炭到河边,覃良骑单车追来了。莫全听他的口气像公事公办,表哥也忘记喊。又不敢不从,乖乖坐上他的单车屁股,心里挂了七八个水桶。“你阿公身子骨好咩?”

  “啊,好、好……”

  “他有八十几了?”

  “啊,八十七。”

  “国家发给他的钱,听讲又多了,是咩?”

  “是、是,今年一个月有一千块。”

  “哇,这么多,我帮村里做牛做马,一个月还是二百五。”

  去村公所路上,覃良东拉西扯,莫全问一句答一句。老牛光知道担心,没告诉他事情败露怎么补救?能不能补救?而他自己,没跟老牛商量就来探口风。卖矿两个月了,他把老牛当成教他识字的侯老师,有问题都找老牛解答。眼下的情形,他束手无策。抵赖没用。为李冬生收尸时,覃良去过矿洞,知道在什么地方。只要跑一趟莫寨,什么都瞒不住。“听讲你不去外头打工了?”

  到了村公所,覃良带路进了一间有门的办公室,还是东拉西扯。

  莫全坐立不安,支吾说:“啊、啊,我、我阿公一个人在家,我又回来了。”他想抽根烟,手摸到口袋的烟又不敢拿出来。他的烟是十块一包的,覃良一天工资也买不起。“天冷了,回来收炭卖,嗯,你脑子不算笨,”覃良似乎也心事重重,没注意这个野人表弟有什么反常。自个在办公室里遛达,“你阿公一个月有一千块,你自己又打猎又贩炭,一年下来,少说也有个几千块,喂,你攒了不少钱了吧?”说完这些,把门也关上。“啊,我、我是攒了一点钱。”莫全听不明白他的意思。

  覃良叹息说:“唉,老表,我这个月手头紧,明天你拿两三百块给我,好咩?”“好、好!表哥,我、我明天拿给你。”莫全明白了,真想像亲二秋一样抱他亲个嘴。覃良见他答应的爽快,又问:“你现在身上有几多钱?干脆先给我救急。”“啊,我、我身上有五、五百块。”莫全又慌了。他的破棉衣里,少说有五万块。卖矿给老牛,价格随行就市,铅锌矿一直在涨,不再是一车一万五。天气好,老牛每天最少派三架车拉矿,昨晚卖了三车,钞票全部在他身上。“哎呀,你身上有钱讲什么明天。”覃良拍了他一掌,“快、快,五百块都拿来,下个月还你,哦,千万别跟你表嫂讲,晓得咩?”莫全手伸进棉衣内袋,僵硬地点点头。凭手感,从一万一叠的百元钞里抽出五张,表情有点古怪。好在覃良以为是他舍不得的缘故。\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