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胜无奈地摇头苦笑说:“现在的孩子,我举手投降!”
唐少阳乐见苏丹离开,否则,他的来意难以启齿。谁知苏格胜真像向女儿投降了,绝口不提辅导,和他拉扯几句电视里报导的国际时事,从书房里拿出一叠相片,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他一眼就看见陈李新的白头,抓到手中翻看,失声惊呼:“你们监视……”相片的内容,全是陈李新教他开车的情景。本来想问“你们监视陈李新”,毕竟,他是挂职副县长,监视意义不大。转念一想,相片上除了他和陈李新,还有那辆崭新的越野车。他不敢肯定监视对象是谁了,岳父的脸又一次闪过眼前。“算不上监视,你们俩几乎天天在一起,我们想找陈区长,每次都碰上。”苏格胜说得随意,国字上脸却毫无表情。确认了监视对象,唐少阳冷静下来,缄默不语。重新看相片,每一张都认真浏览,像是欣赏艺术作品。他不是容易受惊的人,刚才的过度反应,也反映出他杂乱无章的心境。苏格胜意识到他不会开口了,点燃一支烟,笑说:“少阳,我喜欢听你讲课,不喜欢你沉默。”“沉默是一种态度。”唐少阳故作深沉,继续看相片。他不表态,并不因为陈李新是他推荐的。问题在于,苏格胜拿相片试探他的态度,很不正常。苏格胜放弃试探了,收起笑容说:“年前人事调整,市里各部门、各区县,大批新领导上任,针对这些领导的匿名举报信,也像雪花一样飞到我办公桌上,电子邮件更多了。你应该有所耳闻,新领导都经历这个过程。以前,有人讲八分钱让你查一年,唉,我最希望有一台甄别机。而教你开车的这位白头老兄,上任七个月,七封举报信,我只好派人去观摩你们的驾驶教学了。”唐少阳轻松地笑道:“想不到我学开车,有人保驾护航。苏叔,陈李新这个人,我用三个字概括,偏执狂!”“偏执狂?”苏格胜反感这个答案,“哈,你是电视上那个,装得很智慧、很高明的美女主持呀,拿这种时髦的词汇敷衍我?别的我不感兴趣,至少,跟我讲讲,在你看来,他是不是一个银行职员?”“银行职员”是唐少阳关于廉政建设的著名比喻。简单讲,将政府官员等同银行职员。具体讲,两者同样的每天千千万万钞票过手,一个看得见,一个看不见,其实没多大区别。贪污、挪用一分一厘,有账可查,迟早被查处。而贿赂就像假钞。银行职员遇上假钞,不收缴上报,倒霉的是自己。官员收受贿赂,也一个样。大量案例证明,敢于拿贿赂享受的官员,有如拿假钞购物,东窗事发只是时间问题。不敢拿贿赂享受的官员,又提心吊胆藏匿钱财,不惜捂霉捂烂,最终还是假钞一堆。这个比喻,省内官员耳熟能详,而“银行职员”成了廉洁官员的代名词。“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唐少阳考虑了好一会儿才出声,“苏叔,我可以跟你讲一讲,为什么说他是偏执狂。嗯,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和我是两个极端,你知道的,我喜欢和党政官员交朋友,而他呢,却有意避免和同事深交。包括我,他第四次去党校学习,才肯和我单独喝酒。你不能说他孤僻,集体活动,他肯定参加。我问他为什么?他没有正面回答,讲了一个他养父的故事。他养父对越反击战时,是个连长,和手下两个排长结拜兄弟,有次战斗,必须派遣其中一个排去执行敢死队任务,他养父不舍牺牲兄弟,迟迟派不出这个任务,延误了战机,导致全连遭到围攻,那两个排长全部牺牲。”苏格胜听完故事找烟抽,烟盒空了,看见茶几上唐少阳带来的那包烟酒,伸手撕开报纸,冷笑说:“哼,中华烟、五粮液,少阳,别告诉我,是某个偏执狂叫你带来的?”唐少阳没想到他这么敏感,笑说:“好了,苏叔,这是董青走前留下的,数量还不少,我一个人消灭不了,所以请你帮忙。”“嗯,这个忙我可以帮。”苏格胜这才拆开烟,点燃一支,“唉,闹了半天,看样子,对白头老兄的感觉,你和我差别不大。”唐少阳又笑,也去拿一支烟点燃。今天反应迟钝,差点惹麻烦。照以往,苏格胜给他看相片时,他就应该知道陈李新过关了,而不是感觉惊讶。陈李新真有问题的话,根本看不到这些相片。恰恰是他表现的惊讶,让苏格胜有后续的追问。不过,他理解苏格胜的敏感。陈李新不是一般的副区长,年底区人大召开,是区长的不二人选。他推荐之前,已经预料到了的。经过苏格胜这一轮澄清式的调查,陈李新应该能顺利走上区长岗位了,除非是“背时副县长”。脑子里闪过“背时副县长”,他笑不出来了。自然而然想到邹民,突然产生一种举报的冲动。苏格胜也轻松了,提起给苏丹的辅导,开玩笑说:“别人请家庭教师花不少钱,我的家庭教师不但义务,还叫我帮忙消灭好烟好酒。”“苏叔,我接下去一段时间比较忙。”唐少阳心乱如麻,“辅导苏丹,恐怕要到元旦过后,你看,可以吗?”苏格胜说:“行,没问题,反正都是临时抱佛脚。唉,这丫头成绩下降得利害了,我参加家长会才知道,其他科目勉强过得去,数学惨不忍睹,照目前的成绩,别说考什么重点大学,能否考上很成问题。我记得,你以前辅导过林林,青青也讲你的数学好,奥林匹克竞赛拿过奖,当然,我不是要求你妙手回春,能够止住她成绩下滑,感激不尽了!”林林是董青的妹妹董林,唐少阳和董青结婚时还是高中生。抽完一根烟,唐少阳举报的冲动消失了。他想不出任何可以举报的证据,邹民讲的是“故事”,曾美华讲的还是“故事”,用两个“故事”举报一个副县长和A市的一把手,苏格胜说不定以为他脑子有问题。匆匆离开苏格胜家,当晚,唐少阳自己驾车返回当县。
8、
一年过得真快,开完十一月份的乡人大会议,韦尚军当一年的乡人大副主席了。会议结束,他又开始无所事事的一年。这样也好,方便他专心做私事。到了十二月,家里的私事老婆一个人做不过来。往年公务繁忙没时间,还要把覃良叫来帮忙,今年用不着了。老婆秀春大量收购山野土特产,拉到县城倒卖。这是他在石肉村当农民的副业,做了乡干部,秀春接他的班,跟到乡里越做越大。年边到,发货多。请人请车押运去县城,没一个男人容易出问题。“乡里几个领导个个有手机,也没人讲他们腐败。”
“不是怕人讲腐败,我要手机做什么用,一天没一个电话。”
“我有用,县里的老板想跟我讲行情,找不见我。”
“你有用?哈,一个女人家拿手机,耍阔佬呀?”
“我不拿,你拿,我去村里收货,手机不通拿也没用,你帮我接电话。”“好嘛,我成你的秘书了。”
韦尚军陪秀春顺利送货到县城,还是出了问题。由于不清楚价格变化,一车货少赚了几百块。信息不畅让人占便宜,秀春归咎于他没手机。本来手机越来越便宜了,县城里满大街有人拿,乡里拿的人也不少,负担一个方便做生意是应该的。可他受不了秀春的窝囊气,无名火起,撇下秀春独自走开。心烦意乱在街上走到手困了,才想起手里的麻袋,那是送给唐少阳的土特产。“唐县长可能下乡去了,你是他亲戚?”
“啊,不是,我是他学生,姓韦,麻烦你把这些东西交给他。”
“对不起,我们这里不能帮领导收东西。”
“那好,借你们的电话,我打给他。”
“对不起,我们的电话不外借。”
来到县里的内部招待所。唐少阳不在,礼物送不出去。韦尚军想借用电话,招待所服务员断然拒绝。他算是直接吃到了没手机的苦头,敢怒不敢言,灰溜溜离开。有一天,在办公室无聊,翻看旧文件,看到唐少阳到当县挂职,他怀疑是同名同姓,特意打电话问关勇。证实是那个帮他儿子进县城读书的人后,他一直想当面致谢,想了三个月也没去做。客观讲,乡人大副主席少有机会出差县城,主观讲,他担心唐少阳不记得他了。上个月的一天中午,关勇突然出现在乡里的办公室,二话不说,把他拖上车,到了县城一家酒店的包厢,他终于见到由老师变成副县长的唐少阳。那天,他喝了很多酒,讲了很多话,把一年的苦水通通倒出,然而,他忘了唐少阳是否表态?第二天,从招待所醒来,唐少阳和关勇已经回市里。今天,一方面是送礼致谢,另一方面,他想请唐少阳指点迷津。“喂,唐老师,是我,唐老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