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天气,憋得人心底里阵阵郁闷。
跟往常一样,早上不到上班时间,吴候易、郑明会、陈泽沼这三个老头便早早出现在办公室里。他们别的本事没有,唯一本事就是每天上班比别人都早。一到办公室,他们每天无聊的第一件就是把昨天的茶倒掉,放好茶叶,等着人家提开水来,然而泡上大一杯茶,阴煞着一张吓人臭面孔——一边喝茶,一边看报。
同一个办公室,日复一日,天天要面对这三张阴煞吓人臭面孔,胡耀颢只感觉自己脖子上有一根无形钢丝牢牢勒住,被人越勒越紧,勒得他窒息的喘不过气。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他胡耀颢这个厂长说东,郑明会和陈泽沼这两个老家伙就往西;胡耀颢说西,他们偏偏往东。故而,工厂每向前迈进一步,都是如此艰难。
也许是因为天气原因,也许今天是个晦气日子。
当胡耀颢乐悠悠地走进办公室,不料,那三蹲凶神恶煞,彻底击碎他满怀振奋和喜悦,被人一脚踹下万丈深渊那千年冰川里,郁闷直袭他心头。要知道,刚刚昨天搞定了一大笔订单,所以在上班一路上,胡耀颢一颗心仍然是泡到蜜坛里似的。——走到自己位置上顷刻,胡耀颢一眼敏捷地看到郑明会、陈泽沼这两个老家伙正用鄙夷目光,看他,固然激起他心底里头莫名其妙的一团义愤填膺:陈泽沼、郑明会,你们这两个老家伙,等着吧,我——耀颢终究有一天,要叫你们坐不成这间办公室!
天大地大,大不过胡耀颢一颗凌云壮志,赤诚忠心。
工厂前途,发展壮大,胡耀颢看作是自己生命。他不甘心自己老是跟一匹被缰绳困住的骏马一样,总是被人牵着,失去自主。因此,胡耀颢要挣断缰绳,做一匹脱缰骏马驰骋在辽阔草原上。
——里大约九点钟光景,突然下了滂沱大雨。
双目忧悒,一副忧心忡忡的胡耀颢,走进客厅。坐下之后,胡耀颢开门见山对正在边看电视边打羊毛衣的母亲吴珠说道:“妈,你明天去劝劝大舅,叫他退休。”突如其来冒出这样一句话,胡耀颢把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母亲吓着一跳,打羊毛衣的手戛然停止,人条件反射般从椅子上蹦起。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抬头怀疑地盯着儿子,吴珠惊讶的差些要说不出话,“我去劝你大舅退休,这不是没事去找骂吗?”“你是不是疯了,耀颢?”
目光如注,静静的端详母亲,胡耀颢语气坚定地说道:“我——没有疯,妈!”“妈,你想想看,我是厂长,现在工厂改革到了最紧要关头,可是那两个副厂长事事跟我做对,大舅夹在中间,我甚至连说他们一句都不敢。要是大舅退休了,我不是什么顾虑都没有了吗?那我就可以放开手脚,马上去掉那两个事事跟我做对副厂长。”
儿子当了厂长后,被郑明会和陈泽沼搞得焦头烂额,吴珠哪能不晓得,她巴不得那两个老家伙早点滚蛋。当然,不说,吴珠心明明白,因为大哥夹在里头,她儿子对那个老家伙投鼠忌器。现在一边是头脑守旧的大哥,一边是头脑开放的儿子,把吴珠给难住啦。额头紧皱,吴珠一脸愁容,说:“以前,我叫你大舅退休,时常遭到他白眼。自从你当了厂长,你大舅觉得面子丢了,现在是连面不让我见。这个时候去劝你大舅退休,除非是不要命差不多。”
“妈!”胡耀颢苦重着脸,几乎是哀怜道:“大舅只有您这么一个,顶多是恶骂您一顿。可是大舅眼下肯退休,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能不能当好这个厂长,乌龟爬门槛,就看这一番了。为了儿子——当好这个厂长,妈,您老就不能做点贡献,去说服大舅退休吗?”
差一点要被儿子一副哀怜相逗笑。但是吴珠晓得自己大哥是个什么样的人,要他现在退休,那是提着头发上天——办不到。于是又紧皱眉头,瞧着儿子,吴珠开口道:“耀颢呀耀颢,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明知不可为,却要硬为之。你这不是聪明人办湖涂事吗?”“我说,耀颢,你大舅退休的事不要急于一时,再拖它个三年两载的,他自然而然会主动退休,用不着我们大家去劝说他。”
“妈,再过三年两载,老虎都跑过岗了啦!”胡耀颢一听母亲此话,急得两眼要冒火。看到母亲不紧不慢,若无其事,手上仍在打毛线衣,胡耀颢差点忍不住要一把把它夺过,扔在地上:“时间就是机遇,机遇就工厂的前途,就是工厂的命运!大舅眼下要是退休,意味着工厂迅速发展,意味着我事业恢宏腾达。要是再拖三年两载,工厂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断送在我手上。”“妈,您老就再次为人民做点贡献——去说服大舅退休吧。要是大舅真是死不退休,那我只得霸王硬上弓,跟那两副厂长一块去掉大舅……”
乍听之下,吴珠气得呼地蹦起:“耀颢,你要是真要霸王硬上弓,明目张胆把你大舅撤职,那你就别回这个家了——”
“可是,我总不能为了大舅一个人,叫工厂断送在我手里,又毁了我自己前程吧?”胡耀颢因满腔愤概,涨得一脸通红。他心底里头埋怨母亲,做母亲的一点不理解他,一点不支持他,也就算啦,居然还给他来狠的……
似乎吴珠并不了解儿子胸怀的凌云壮志和心底里头抑郁的一团愤概。此时此刻,立在儿子面前,吴珠严肃的宛如是一头面对敌人的母狮,眼睛激励目光闪烁,意味深长道:“《孙子兵法》中说:‘故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你连自己大舅都说服不了他退休,却要采用硬手段,我看你这个厂长不要当了,趁早下台让贤得了!”
胡耀颢一阵汉颜,诧异地张望着母亲,许久许久悟不过神。
郁郁不乐地回到自己房间,站在窗前,胡耀颢张望着漆黑一团的窗外,窗外仍在下着滂沱大雨。突然,吴候易、陈泽沼、郑明会三张阴煞的臭面孔又浮现在胡耀颢眼前。旋踵间,一股愤概袭上胡耀颢心头,就在这时郑明会、陈泽沼变成了张牙舞爪的两头大魔鬼,漆黑一团窗外的滂沱大雨朝着他凶恶嚎叫……突然,母亲那席话此时此刻却是回荡在胡耀颢耳边,震憾他。
雨停了,深了。
躺在上,胡耀颢没一点倦意,耳边依旧回荡着母亲那一席话。——仔细琢磨着母亲的话,胡耀颢心头不由得恐慌和惭愧,愈觉得母亲这是至理名言。是啊!连自己亲舅舅退休如此一桩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都搞不定,我算得哪号有本事厂长?胡耀颢感叹一句:一个有本事厂长,理应该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天塌下来的艰难之事,一概能够迎刃而解。
此后两、三天里,胡耀颢一直想着如何叫大舅吴候易乖乖退休。只要大舅退休了,他胡耀颢等于是填平了横跨面前的一条河,即可以畅通无阻大步流星走到对岸,那么陈泽沼和郑明会这两个老家伙还能在他面前得势吗?
星期日——
傍晚时分,西边天际在太阳隐藏最后一丝余晖时候,火烧云出现了。
在人们不经意中,火烧云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空中悬挂着半圆月儿。
踏着皎洁月光,胡耀颢亟亟从大街上走过。
走到市北军民巷路口一栋房子前,胡耀颢抬头一看,即便停下。这是一栋占地七、八十平方米,高四层,墙全用岗岩沏成的房子。房子显得很新,看来盖起并不久,顶多是三年光景吧,绿窗门,紫红大门。每层阳台上,放着几盆。
——这就是胡耀颢大舅,现任农用机械厂第一副厂长,昔日厂长吴候易家。
盯着紫红大门,胡耀颢无奈地摇摇头,脸上不知不觉爬上丝丝苦笑。这一脚踏进大门去,意味着他胡耀颢今晚上只能成功,一但被大舅轰出门外,他不但搬不掉郑明会、陈泽沼这两块绊脚石,仍旧是一个木偶,而且事实面前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没本事的窝囊透顶厂长。那么,他只能采取硬手段撤去大舅的副厂长,而自己事后被母亲赶出家门。……不管怎样,对胡耀颢这个站在改革浪尖上的青年厂长来说,眼前已经没有任何一条退路,一退,身后便是万丈深渊。——心头苦笑着,胡耀颢义无反顾地上前,不作任何踌躇和迟疑,毅然一挥手,咚咚咚敲响大门,一边大叫道:“大舅妈,开门一下,……”
过了三、四分钟光景,紫红大门“吱呀”一声,终于沉重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五十五、六岁,她一张圆圆的脸,额头红润,剪着平头,面目慈祥,一瞅见胡耀颢时显得十分高兴,脸上喜洋洋地一步上前热情拉着胡耀颢手,进去。——她,就是胡耀颢大舅妈陈淑翠。
双脚一踏在二楼客厅门口,胡耀颢不由得打一个寒战,里头冒出一团阴凉气,穿透骨头。但是深知自己今晚使命的胡耀颢没有丝毫退缩,跟一个冲锋陷阵战士,昂首直入。
正在看电视的吴候易,凭刚才叫门声,不会不知道来人是谁?因此,吴候易心窝里头早窝着一团火。自从外甥当上厂长之后,吴候易心头没一天舒坦过,平日在工厂里,在全厂人面前,那是硬生生忍吞着心头恼火、愤怒、尴尬,对外甥胡耀颢这个没良心的家伙留点面子,尽量回避不跟外甥搭讪。——尚未见到人,吴候易一张臭面孔已经拉着长长的,跟马路上一堆狗屎一样要多臭就有多臭,两眼浑浊漠然地盯着电视机,心头则在骂骂咧咧:“既然有本事夺走我的厂长,不当我是亲阿舅,你还上我家干么?”
心头骂完话,吴候易一直在等着外甥胡耀颢主动跟他打招呼,哪怕是轻轻一声,小的跟蚊子叫一样,这时候的吴候易已经知足。岂料,当了厂长就是不一样,胡耀颢架子变大啦,压根儿不把大舅当回事——瞧在眼里,哪会跟大舅打招呼。做大舅的人,当着老婆面前,竟然遭到外甥如此漠视,冷落,天大侮辱啊。吴候易老虎喝奶茶——不是滋味,心头马上浮躁起来,尴尬之情跃然一张老脸上。
话也说回来,一年多来,吴候易这个做大舅的有给过一天已经当厂长的外甥胡耀颢好脸吗?有一回在干部会议上,胡耀颢因为有事走不开,便安排吴候易去市府参加一个工业会议,吴候易当场给外甥胡耀颢难堪,蹦起,拍桌子,大嚷道:“开会叫我去,那你当什么厂长。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大嚷后,吴候易一张驴坐在那儿,阴的叫人毛骨悚然。所以,胡耀颢早已习惯、熟悉透大舅这么一张驴脸一样的臭面孔,无所谓再多一回,无所谓再少一回。更何况这里是他吴候易屋里,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工厂,又有啥呢。说透了,只不过是一张臭面孔嘛。聪明大智者,胸如大海,容纳百川。况且今晚上又有他的使命,胡耀颢固然更能大肚量容纳大舅这么一张恶臭面孔。要是连这么一张恶臭面孔无法容纳下,那他胡耀颢趁早回家去蒙头大睡,还想干什么大事。
对大舅视而不见,闻而不听。
胡耀颢这一回下了重手,纯粹是故意要狠狠刺激刺激大舅这个老顽固。从前脚踏进客厅,看见大舅一刻起,当真当大舅不在场,连睇不睇大舅半下。坐下之后,悄悄窥视一下大舅,见他一脸窘迫,胡耀颢心头乐呵呵,不住的暗暗嘲笑起来:怎么样,大舅,没人理的滋味一定是特好受吧?看在你是我亲大舅份上,在全厂人面前,我尽到一个做外甥的孝道,忍气吞声拉下自己面子,给足您面子,你却不自重,把自己当成了霸王,对我一直跟对仇人一样。还算你有点做阿舅良心,没有到丧心病狂地步,跟那两个老家伙一块跟我做对。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做恶终有到头日,你这霸王气数已尽。今晚上,终于轮到我这个做外甥的扬眉吐气了吧!
当下,把头一偏,面对大舅妈,胡耀颢笑笑咧咧地问道:“大舅妈,表弟、表去哪儿了?”表面上是对大舅不闻不睬,殊不知,这样冷落大舅,胡耀颢心底里头十分过意不去,不管怎么说终归是自己亲大舅,在他当厂长之前,又是把他这个外甥当亲儿子看待。所以,当下胡耀颢感觉自己实属大逆不道,然而工厂命运就捏在他一个人手上,他不得不这样做。
听外甥这么一问,陈淑翠这个做母亲的发出一声无奈唉叹,埋怨大儿子吴善交冇干儿一个,成了一个在家里一刻呆不住野人,整天泡在外边头不知道干些啥;唠叨二儿子吴善雄是个没出息书呆子。他呢?跟他哥刚好相反,除上班之外,只懂得一头扎进房间里,闭门不出,整天没昼没拼命看书,一个连大学考不上之人,居然不知天高地厚,说是要去考什么研究生,这——这——这简直是瞎折腾自己,螳臂挡车嘛。说过多少回了,吴善雄把父母亲话当成耳边风,……
“人之见。”冷冰冰坐在一旁,龙灯胡须——没有理,吴候易那难堪实在是没脸对人说,终于有一天尝到了遭人冷落的滋味,于是赶紧抓住这个非常难得机会,打断老婆的话开口。殊不知,吴候易连这么一句话也是违背自己心愿,话刚出嘴唇,心头却如同是被谁戳了一针,那种痛苦没人能晓得。说说违背心愿的话话本没啥非议,没人责备,可是吴候易不应该不知廉耻,无端责斥老婆,——其实这是吴候易的本。任何场合,任何外人面前,吴候易是不会暴露其保守、落后、封建,蛮横不讲理的阴暗一面。尤其是眼前尴尬境况下,吴候易更要不会自我暴露,尤其要在外甥面前显示一下他的开明进步,通情达理,因而拖着阴阳怪气声音,卖弄开:“青年人嘛,当然应该多读点书,多学点知识喽。学习嘛,总是一件好事情,你老太婆去干涉他干么?”此地无银三百两。吴候易此话一出口,不啻于把面具剥掉,暴露内心里头的,叫人看清他那脸皮是铁做成。而且这话太伤了他老婆的心,一线之差,她要把头往墙上撞。即便这样,在外甥面前,她仍然护着他这个老公可怜的面子尊严,却把眼泪吞进肚里,把委屈和愤怒埋在心底。
——海面很平静,但海底却是蕴藏着一股汹涌澎湃暗流。
也许大舅的开口早在胡耀颢意料之中,所以胡耀颢平静的跟进去之初一样,瞧不出脸上有丝毫激动、高兴、得意神,但是胡耀颢内心里头那欢喜劲势头呀,犹如海底汹涌澎湃的暗流,一边暗暗嘲笑起来:大舅啊大舅,天底下居然还有你这么一大把年纪死不要脸的人,我这个做外甥的都替你感到脸红——悲哀呀!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难道说我还会不知道大舅你是个阴阳人?在家里是大魔头一个,头脑顽固又封建,脾气暴躁又蛮横,心胸狭窄又势利。在外头,那是简直是弥勒佛在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乐观开朗。平日里根本不把善雄当儿子看待,三天两头动不动恶语谩骂骂善雄正经事放着不干,甚至连个朋友没有,一天到晚死在房间呆的看书,看书又看不出个狗模样,半还想狗屎做点心,这人是谁?这会儿,老虎挂念珠,在我面前说漂亮话,你羞不羞呀——大舅?
……就在吴候易为自己能说出顺外甥心意,又能表明自己有远见、开明的话,而沾沾自喜当儿,胡耀颢则是看到大舅妈一脸郁闷,委屈目光无助的张望他,激发他心里底头对大舅的憎恶。脑子一转,暗笑大舅自掘坟墓同时,胡耀颢快马加鞭,不给大舅反悔空隙,当场假装按捺不住心头欢喜,拍着大腿,霍地立起,信誓旦旦地赞叹道:“大舅,您说的太好啦!”随着话声一落,胡耀颢便在大舅妈身边坐一,亲热地握着她的手,故意要气得大舅去撞墙,毫不留情面地大谈特谈赞叹表弟吴善雄是天底下实实在在一个最诚实最懂事的人:上班之外一头钻进自己房间里啃书本,奋发图强要考研究生,不到外边干不三不四的事,做父母亲的省了多少心事了啊!——胡耀颢这含沙射影在咒骂表哥吴善交,当然同时也是在讽刺、讥笑大舅。
观察一番大舅,见他起先尴尬脸这个时候已经是青紫青紫,整张脸像是要掉到地上似的。胡耀颢心中更有底了,笑嘿嘿地大舅痛处上撒辣椒粉:“——人,只要从小品质好,就不怕失败。”“大舅妈,你不知道,我刚当上厂长那会儿,为了研究出自己的品牌产品,一台台钻就失败了十几次。当时上头压力跟一座山头从头顶直压下来一样,下边工人们的风言风语且不说,郑明会、陈泽沼这两个老家伙一天到晚嚷着要我承担一切责任,当时我整个人差点崩溃了,但是我最终还是成功啦!”“现在是尖端科学的知识世纪,一个青年人没有高文化知识那是肯定要遭到社会淘汰,成了社会垃圾。吴善雄有这样理想和抱负,是一件天大好事,是做父母亲的自豪与骄傲,岂能野蛮去干涉、扼杀他呢?您说,是不是,大舅妈?”胡耀颢把“野蛮”二字说的特别深沉,像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才吐出。
一张脸扭曲了。吴候易只感觉一双无形之手,在大庭广众之下重重扇了他一巴掌,心头极度不舒服,一团莫名其妙烦躁直袭脑门,顿时脸全变了,心头老大不高兴。他反悔自己先头咋傻了,居然说出那样话,叫外甥钻了空子。
跟老公不一样,外甥一席,陈淑翠听的心中乐开了,一脸郁闷一扫而光,觉得外甥不愧是新一代厂长,眼光就是不一样,哪跟她老头子一样脑袋像是一颗生锈的铁球。
因刚才的失算,被外甥钻了空子,吴候易非常不服气,阴阳怪气,一嘴带刺的讽刺道:“青年人嘛,当然是要有自己的理想喽——”“我老喽,什么事情干不成的喽——”嘴上讽刺完外甥后,吴候易斜了一眼不懂事的外甥,心头大不满责怪外甥狗捉耗子,吴善雄是他儿子,他爱怎样管就怎样管,关他胡耀颢这个做外甥的屁事呀——
卖西瓜的终于遇上一个嘴渴的。
等了大半天,不就是大舅这句话?
时下,胡耀颢不失时机,不动声,心中暗笑一声,大舅啊大舅,你自投罗网,别怪我这个做外甥的不恭不敬了!于是,头灵来,嘴也快,胡耀颢马上接过大舅的话:“是啊,大舅,您已是快六十一岁的人,……”
“怎么,一当上厂长,就很了不起,嫌你大舅我老了是不是?”吴候易火冒三丈高,拍着茶几,一蹦而起,怒火冲冲,直往卧室蹿。他最恼火最痛恨的,莫不是外甥胡耀颢这个不识好歹家伙这一句他最忌讳,最逆耳的话。
做外甥的,又哪能不心知肚明这是大舅几年来心头大忌?胡耀颢今晚偏偏要触犯一回,看看大舅除了窝囊、暴怒、发火外,还能有啥本事?——但见同样是一脸愤怒之极的胡耀颢,两眼喷火,霍地立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住大舅去路,凶神恶煞,两眼瞪着铜环那么大,虎视眈眈怒视大舅,像是要一口吞下大舅。
“你要干什么?”料不到外甥这一凶猛架式,吴候易吓得浑身打哆嗦,两腿发软,往后跌跌撞撞了几步。——老虎不发威,以为是病猫。——一年来,平日里见外甥总是对他畏首畏尾,龟龟缩缩,胆怯三分,吴候易认定这是外甥夺走他厂长位置,自知理亏,良心上过不去……万万不曾想到外甥并不是一盏省油灯,发愤时,怒涛滚滚而来,犹如黄河泛滥,吓破他吴候易胆肺。
刚才这一场面,着实吓坏了在一旁的陈淑翠。她慌慌张张地一趋上前,慌忙拉住外甥的手:“耀颢,你别去理他那火爆。”随即,又转到老公面前,把他拉回到沙发上,陈淑翠边责备道:“耀颢是自己亲外甥,说错了一句话,没什么关系,你怎么里外不分,朝人家发这么大火干么?”
并未因为大舅坐回到座位上,胡耀颢平息心头愤慨。他仍旧是直筒筒立着,居高临下,目光如注,虎视眈眈逼视大舅。胡耀颢是真的发怒了,他声断江河,势崩雷电,把一年来郁积在心底里头的不满、愤怒、郁闷朝大舅统统泼过去:“大舅,凭良心,您自己说说吧,这一年来,我是不是受够了您的白眼,我是不是受够了您的冷落,我是不是受够了您这一张臭面孔,您还嫌不够是不是?我这个厂长是在有市里头头亲自参与,全厂工人在场竞选大会上,凭我自己能力击败其他人竞选当上的。您自己不好好去想想,反倒把黑帽子扣在我头上,硬说是我谋夺您的厂长。天大地大,大不过娘舅!您是我亲亲大舅,不是外人呐,即使您再怎么样无能,我照样不能昧良心谋夺您的厂长呀!谋夺了您的厂长,我良心过得去吗,我回到家里怎么向我妈妈交待?这一切,您都想过没有?当初,如果我竞争不过别人,让别人当了厂长,您敢对待我一样对待人家吗,你敢说人家谋夺了你的厂长吗?敢的话,那人家还不一刀把您劈成两半呀!您还想无忧无虑当您的副厂长,白天做梦,想得了——您!”
一席话如五雷轰顶,震地吴候易骨折心惊,从头到脚底无一处不浸出冷汗,害怕恐惧,不知所措的怔怔地张望着外甥。吴候易怀疑,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不是他外甥?
——今晚上,他胡耀颢是横着破釜沉舟决心来,不怕大舅这个老怪物一张臭脸。都要六十一岁的人,不算老,难道要到一百岁,一千岁,才算老是不是,那岂不成了老妖精?“别把自己当成一个十八、九岁小伙子了,大舅。说了您不服气是不是,不——服——气,看我今晚上是如何制服您这个老怪物。”心底里头说到这里,胡耀颢见好即收,坐回沙发上,但仍旧目光若耀星,直视大舅,但是已经换了另一种口气中软带硬,说道:“我下边话还没有说出,您就朝我大发火,好像我跟您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要到何时您才能不对我这样呀?说到底,我到底是您亲亲外甥,不是别人。您不看僧面,该看看佛面吧。即使我在哪个方面无知得罪了您,我妈妈并未得罪您呀——大舅!”“我下边这话是想说:您已是六十一岁人了,按理说,早应该退休在家享受清福,可是您仍然继续工作,时刻在为我们厂的事业操心,这是革命精神——一种十分可贵的献身精神呐!我在厂里时常对青年人讲起我们厂历史时,说这个厂要是没有您大舅,不会有这个厂。我要他们向您学习,学习您以厂为家的主人翁精神!”“大舅,您人虽老了些,难道说你耳朵比您人还老,老得听不见话了吗?我对厂里青年人说的这些话,难道您真的是半句点听不到?”
从旧社会那个苦难年代走过来吴候易,特爱听人家夸奖他以厂为家的主人翁精神!——这话一入耳,吴候易一颗心如同是泡在蜜坛里,几天几都陷在甜蜜蜜的回味里头,连做梦都在放声大笑。故而,不管刚才外甥这一两句话是表面恭维也好,还是真心实意也好,一听之下,吴候易一张乌云密布的脸,马上是晴空万里,把心底的得意、神气全露在脸上。这一得意和神气,吴候易不知怎么着顿时把往日对外甥的一切仇恨全抛在脑后十万八千里,一屋里充满火药味的气氛一下子随之消失。
殊不知,这是胡耀颢的钓鱼之道。现实生活当中,胡耀颢虽然不会钓鱼,但是他却深懂钓鱼艺术:要想钓到大鱼,必须准备长线;要想能钓到鱼,必须舍得投下大量喷喷饵。
可能是因为把外甥的饵当成了百年人参,吃下去后药力攻心,导致吴候易神志不清,整个人飘飘然,又摆上了当厂长那会儿的腔调,扭捏作态,气死周瑜去吊孝,连声说:“哪里,哪里,哪里,这是我的职责嘛。”说话之时,吴候易把身子往后一仰,神气地翘起二郎腿,上下挥舞,却是忘记了一个摆在他眼前的现实:要是没有他外甥上台当厂长,农用机械厂要在他吴候易手上倒闭。
舅舅变,外甥跟着变。
弥勒佛一个,眯缝着眼睛,胡耀颢暗藏讥笑:大舅啊大舅,才不过是一句话,一句话把您这个老怪物神气的要飘上天似的。难怪,我妈妈说你猫毛需要捋。好吧,干脆让你神气得晕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消除对我一切怨恨。——诡秘兮兮的轻轻摇摇头,胡耀颢明知故问笑哈哈地问道:“大舅,您在我们农用机械厂当厂长大概有十年了吧?”
十年?
有没有搞错?
这可是他吴候易的老皇历,他一生中最光荣最引为自豪的历史。一时间,吴候易像被谁灌进了一坛百年老酒,醉得飘飘然,神志不清,对外甥的一切怨恨全抛到九霄云外去,又回到昔日当厂长的风光时刻,口气一下子变得特温和,特亲切:“外甥呐外甥,错哩,错哩,错——哩。自从建厂起,我一直当厂长直到你当上厂长为止。要不是你是我亲外甥咧,我才不会把厂长位子让别人当哩。”说的话,吴候易得意忘形用他僵硬得跟树枝一样的食指笨拙弹了弹烟灰,之后神气活现地把烟放在嘴上,往上翘着满足地抽上一口。
——噗哧。胡耀颢忍不住心头好笑,好笑大舅老了,真的是老了,不到一支烟工夫,一下子好了伤疤忘了痛。
不晓得外甥为何发笑,吴候易疑惑地张望着他。
瞧着大舅疑惑地一直盯着他,胡耀颢心头一惊,马上醒悟,可千万不能叫老怪物觑出他是在嘲笑他。要不然,他刚才的戏全白演啦。想到这儿,胡耀颢叛逆头脑立刻有了一个馊主意,大巧若拙地慌忙一拍脑门,干脆哈哈哈大笑开,自嘲道:“您看看我——大舅,人没老,这头脑却怎么老了,多没有记。我们厂是大舅您一手创办起,您以前对我说过,我忘记啦,哈哈……”站起来,胡耀颢满脸推笑,走过去给大舅重新冲了一杯茶——学会了拍马屁。当然,不管是处在什么位置上,还是与吴候易没一点亲友关系,胡耀颢都不可否认:若说农用机械厂没有大舅功劳,在艰苦年代当了那么多年厂长,至少有他大舅的一份苦劳。对这一点,全厂上下心里明白的很,特别是老工人。虽然工厂后来到了资不抵债地步,但是吴候易对农用机械厂的功劳,依旧是不可抹杀。
意想不到的是,舅甥俩一阵发火之后,老头子今晚上会和外甥谈的如此投机、融洽,在一旁的陈淑翠先前那郁闷、紧张、害怕心情去掉了,喜悦心情固然是线穿豆腐——甭提了。她心头乐的宛若是晨曦下一株盛开。这种难得好场面,自从老头下台,外甥上台,再不曾有过。自从外甥上台之后,老头子把外甥当作杀父仇人看待,一天到晚就骂外甥没肝没肺,跟畜牲一样。——难得今晚上啊,八成是托了月亮的福了。因此,陈淑翠乐呵呵的在一旁听着老头子与外甥攀谈,连电视里的“京剧”忘记看。
难得今晚上有如此好心情,吴候易干脆连电视不看,叫老婆赶紧关掉它,免得碍事,分散他思想。
就在陈淑翠关电视当儿,胡耀颢身子离开沙发靠背,向前倾了倾,双手相互握在一起,神情镇静,虔诚地凝视大舅。看到大舅喝下了给他酿的特别百年老酒,岌岌醉,神志开始糊涂不清,瞄准时机,狼吃狼——冷不防,胡耀颢没商量即朝大舅猛泼一盆冰水,哪管大舅是否得起猝然打击,语气诚恳无限,坚定三分地说:“大舅,我要辞掉厂长不干,今晚特意来听听大舅您老人家意见,不知大舅您老人家对此看法如何?”
突如其来恐惧事件,吴候易误以为是遭到恐怖分子袭击,差点没有被吓死过去,但是却把他吓得魂魄离身,眼球瞬间白了,他不会明白外甥怎么会有这个怪念头。大约过去一杯茶光景,吴候易才缓过一口气,霍地站起,发疯一般,咆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没啥难怪。从娘胎出来,活到这么一大把年岁,吴候易头一回亲身经历这等能把活人吓死的傻事。一阵咆哮之后,吴候易像瘪气皮球一下子瘫在沙发椅上,人同时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一般,颤抖的手无力地扯出裤袋里的手帕,丢三拉四抹了一把额头冷汗。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吴候易缓慢无力地起身,然后一阵急躁不安在屋里蹒跚地踱来踱去。此时此刻,吴候易心里比谁都要明白十二分,一但外甥辞去厂长不干,将意味着什么?太可怕啦,太可怕啦,实在是太可怕啦!他吴候易尚未做好这方面思想准备。
短短一句话把大舅吓个半死,当然是胡耀颢这个做外甥的所不愿看到。做外甥的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年岁已大的亲亲阿舅呢!看到大舅的熊相,胡耀颢感到自己这是一种大不孝敬罪孽。然而,工厂人事改革这一大事迫在眉睫,把胡耀颢推到浪尖口上,他不得不下此下策的下策——实属无奈。在胡耀颢这个青年厂长心目中,工厂利益永远是至高无上,任何一名职工都不得侵犯和凌驾。心头大喊一声“罪孽”同时,胡耀颢暗暗戏谑说,大舅啊大舅,我的好大舅,只要你越害怕,对我当然是越有利哟,工厂就能腾飞,蒸蒸日上。对你这个冥顽不化老怪物,我做外甥的下此下三烂手段,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你体谅体谅我对您老的不尊敬吧,谁叫我是厂长呢!——当下,胡耀颢仍旧是正襟危坐,眯缝着一双眼睛,张望着大舅,虔诚着等大舅开口。不气死吴候易就好了,他还能开口说话。
像一辆车开到半路上突然没油了,吴候易在外甥面前缓慢地停了下来,复杂、惶恐的眼神盯着外甥。要是注意看,便可发现吴候易双腿在哆嗦。看到外甥一张跟他吴候易一样的脸,吴候易才记起眼前这个笨蛋千真万确是他亲亲外甥,是他唯一的独生男孩,爱怜之心不免爬上他心头,不由感叹道:“耀颢呐,你是我唯一一个亲外甥呐,我得对得起你妈,对得起你死去的爸爸,不能不管你的事。你当上厂长不容易,……”话到这里,什么东西触到吴候易心坎上,他显然极其后悔和内疚,眼里闪动老泪。是啊,当厂长不容易,这是当了几十年厂长的吴候易最是深有体会,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后。要不然,农用机械厂欠了一屁股债,倒闭局面严峻摆在他面前,他却束手无策,拿不出半个主意。现在面前的又是他唯一一个亲外甥。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心情,牢牢罩住吴候易心头。吴候易告诫外甥,他不能辞掉厂长不干,死都不能辞掉厂长不干,当上厂长还不到一年,干得好好的,干么要……
“是啊——”陈淑翠同样感到很惋惜,但是她没有老公复杂、伤感心情,更不知道老公复杂心事,只是觉得外甥辞掉厂长不干可惜,实在在很可惜,于是劝说道:“耀颢,你千万不要辞掉厂长,这明摆很傻嘛。”
《孙子兵法》云:“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别小看胡耀颢年纪轻轻,才不过是二十二三岁,但是他谙熟此道。要不然,他无法一鸣惊人,把厂长当的轰轰烈烈。这样做,胡耀颢无非是抓住大舅吴候易的弱点,去实现他自己的伟大宏图而已,去改变工厂前途。
“咳——”胡耀颢拧紧眉头,把背往沙发上一靠,双手环抱着头,头一仰,一脸无奈,茫然地呆望着天板。约莫有过五、六分钟光景,也不知是对天板呢,还是对他大舅,胡耀颢发出一声喟然长叹:“咳,当上厂长,我才晓得厂长这东西原来尽是干些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不好当。早知道的话,他妈的,我老老实实当一辈子工人,多好多爽的,何必受这份清苦,何必受这份罪!”话一落,胡耀颢又一阵紧蹙眉头,一脸无奈和茫然。瞧他痛苦,无奈样子,叫人不忍心。
眼下,吴候易心情十分复杂,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对胡耀颢这个傻外甥的话,吴候易没有心思做出反应,心窝里头正打着小算盘:今晚上要是不能劝说住这个草包外甥不辞去厂长一职,今晚上要是不能制止这个笨蛋一个的外甥那愚蠢念头,果真让他辞掉厂长不干,那我咋办?我这个副厂长还能跟眼下一样,当的稳稳当当吗?——搜肠刮肚,掏空心思地想了很久很久,吴候易照样拿不出一条好良策,心头一阵伤感:咳,难道我真的老了,老的连个好主意都想不出?吴候易时下心烦虑乱,惴惴不安,只能拖泥带水、没一点说服力地哄外甥:“厂长不见的有什么难当,我不是照样当了三十年厂长?”可吴候易忘了,要是他外甥如此好哄的话,他外甥岂不是成了一个孬苞厂长,还能把从他吴候易手上要倒闭的农用机械厂接过去,一下子翻身吗?吴候易这话一说,明眼人一听,肯定会笑掉满嘴牙。厂长好当的话,他不会把一个工厂搞成资不抵债。
“现在可不是您那阵子啦,大舅。”一闪别人不易察觉的狡黠目光,胡耀颢一眼注视大舅,把大舅这个老怪物心里底头小算盘看透——不留底儿。
可怜的吴候易跟一个小一样,一碰到外甥一对浩荡清澈鹰眸,心头一阵发慌,担心心窝里头的小算盘被看出来。
今晚上,胡耀颢就是要跟大舅这个老怪物较量一番,看看是谁的算盘打的技高一筹?要是输了,技不如大舅,让大舅的小算盘得逞,那只能说他胡耀颢笨,没本事。那么,他胡耀颢没脸在厂长位置上高高坐着,趁早下台。……再看看大舅神情,胡耀颢心头底气又加了三层。于是拧紧眉头,故意装作忧心忡忡,重新仰望天板,胡耀颢再次长长感叹一声:“叹,大舅,您那伙儿是计划经济时代,一切由国家包着。可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竞争激烈啊,这您又不是没看到!竞争激烈时代,人才涌现。当然,人才涌现,对一个厂长来说本来是一大机遇,但是对我这个厂长来说却是一大致命威胁呐!”
这话说的三分深奥,吴候易不甚理解,困惑惊讶地张望着外甥,暗暗埋怨外甥,明明晓得他这个大舅肚子没有多少墨水,为什么还要把话说的如此深奥,这不是故意出他丑吗?
嘿嘿嘿,大舅的不理解和困惑,胡耀颢心底里头更有数,一股说不出的高兴直袭心头。只要大舅越是困惑不解,他越要说的玄乎一点,恐惧一点。这样,才能把大舅这个老怪特制住。
看来,人小鬼大的胡耀颢,他已经牢牢抓住了大舅弱点。
把茶杯拿在手上,慢慢旋动着,一边虔诚的凝神注视大舅,口吻恢宏坚定地说道:“在竞争激烈,拼的你死我活市场经济时代,竞争不过人家,人家把你一脚踩在底下,人家把你一口吃掉。时下有句话说的好:企业的竞争,就是人才的竞争。是啊!现在人才涌现呐,只要很好大胆起用人才,增强自己实力,把别人一脚踩在底下,把别人一口吃掉,发展自己,企业才会强大。”说到这里,胡耀颢虔诚的脸换成一片苦愁:“然而,农用机械厂要做到这一点,您说能吗,大舅?难啊,难的比登天还难的了啊——”
“为什么?”吴候易越来越困惑。
“大舅,您当厂长这最后几年情景,不是证实了这一点吗?”胡耀颢揭大舅的丑——那可是大手笔绝活,不留情面。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一个企业策划者,要善于抓住机遇,是不能让机遇从自己身边轻易丢失。
趁大舅被其揭丑,正陷在无比尴尬、难堪境地,胡耀颢抓住时机,要狠狠刺激一下他。但见胡耀颢重新把身子离开沙发,往前倾了倾,目光如炬地注视脸憋红没处搁的大舅,诡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煞有介事,一副害怕被别人听着的样子,地对大舅透出机密:“大舅,难道您近来没有听到厂里职工们在议论纷纷?”
——厂里人议论纷纷,议论什么,又是议论谁?
发神经质一般,吴候易恐惧不安神顿时布满脸庞,瞬时紧张的整个人浮了起来,他最担心害怕背后遭人议论,毕竟农用机械厂是在他手上变成一个烂摊子。
正当吴候易焦灼盼着外甥说出厂里人议论什么,又是议论谁时刻,却见胡耀颢突然站走来,轻松的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吹风。见状,吴候易一肚子无名之火。忍了三、四分钟光景,实在是忍不下去,吴候易即要发火,不料,就在此时,胡耀颢突然转身,倚在窗框上,玩世不恭,笑笑咧咧轻松道:“大舅,其实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不就是职工们工作之余,茶余饭后泄愤而已。当然是议论另外两个副厂长——郑明会和陈泽沼,嘲讽他们——论文,不能提笔治厂繁荣;论武,他们双手不能拧动一颗螺钉。这样的无能之辈,早该叫他们靠边站——下台!”
这一席话,胡耀颢之所以把口气放得如此低调轻松,又尽量要把话说的严重,当然是给大舅造成一种巨大心理压力,要是能叫大舅精神崩溃,当然最好。
“你咋能这样小看他们两个人,议论他们两个?”很快,吴候易由恐惧不安转为大不高兴,责备外甥,好像是外甥在贬低郑明会和陈泽沼,因为外甥这话触到了他吴候易人生最敏感疼处。在吴候易看来,这无异于等于往他脸上同样来了一巴掌。不过,做舅舅的好处就在于——责备起外甥,条条是道理,即使是蛮横无理三分,同样是显得在理十二分。当下,吴候易反倒胳膊往外拐,不帮外甥胡耀颢去掉郑明会和陈泽沼,反而帮郑明会和陈泽沼这两个死对头辩护:“耀颢,不是大舅我要说你,年轻人不能这样骄傲。老陈和老郑两个那可是工业局局长汤项丘亲手派到农用机械厂当副厂长,跟我一干就是十几年。论文化水平嘛,他们固然是比不上现在年轻人。论领导能力,他们还是相当不错。”说这话同时,老天爷好像是故意要他吴候易在外甥面前出丑,那额头冷汗很讨厌的直往外冒。内心底头,吴候易惴惴不安,要不是厂长是他吴候易的亲外甥,职工们还不是一样点名道姓把他吴候易这个昔日一厂之长议论进去?
并没有驳斥大舅的话,胡耀颢只是朝大舅一阵傻乎乎的笑,显得那样诚实憨厚。叫人看了,谁都舍不得去埋怨他半句。事实上,胡耀颢那是孙悟空的一对火眼金睛,能把大舅肚子里的五脏六腑看穿看透,能看清大舅肚子里到底有几条小老蛇。在大舅不经心当儿,胡耀颢倏地折身把窗门紧闭,然后莫名其妙地朝大舅走去,挨着大舅身旁坐下。之后,胡耀颢如法炮制把声音压地更低,小的仅有他们三个人勉强听的见,说是有件万分紧急的事要对大舅。——瞧胡耀颢那种神秘兮兮恐惧神,像是马上要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
话才开了头,没了下文,反倒是优哉游哉地品着茶,瞅不瞅大舅一下。——胡耀颢心头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他这是有意吊大舅胃口。等到大舅等着心头要冒火,拿眼傻盯他,胡耀颢没紧没慢,慢条斯理开口说,——事情是这样:下午呢,他到一个铁哥们家,那个铁哥们父亲是市委组织部一名副部长。听铁哥们透露消息,市委将在近段时间内要重新派一个人到农用机械厂当党支部书记。一听之下,他胡耀颢吓出一身冷汗,忙问铁哥们:“那我大舅怎么办?”“顶多让你大舅当个支部副书记。”那个铁哥们说。——所以,他胡耀颢今晚上才会冒着被大舅臭骂,要面对被大舅扫出门的尴尬,火燎火急地特意跑来找大舅,为的就是这件事,好让大舅有个思想准备,想个好办法,……
——上了年纪的人,哪儿得住胡耀颢接二连三连哄带吓,三番五次折腾。一听这个从天而降坏消息,吴候易即刻“嗡”地一下,头胀了,如同冷不防触了电网:“这,这,这……会是真的吗?”
捉弄起人,世上没人能比得上胡耀颢。你看看他这种人,是不是太没良心了点,居然连自己亲大舅同样不肯饶过。要是被一些爱嚼舌根的人晓得的话,他们肯定会破口大骂他胡耀颢大逆不道,是个没肝没肺之人。——面对大舅、大舅妈,胡耀颢信誓旦旦,一副绝无假话势头,说,当然是千真万确,半点假不了。做外甥的可以骗外人,但绝不能昧良心骗自己亲亲大舅,是不是?倘若是换成别人,这样的事情,当厂长的他是巴不得,才懒得去多管闲事。吴候易是他亲亲大舅呀,是不是?“大舅,不趁早想个办法,到时候您被撤职了,不但是我失去了一大靠山,而且我这张脸没地方放——丢不起呀!您说,这个厂长我还怎么当下去?这是我要辞掉厂长不干的真正原因。有您大舅在,厂里哪个王八蛋敢打我的歪主意,哪个王八蛋敢动我一根寒毛,您说是不是,大舅?”不但是狠狠的给大舅吴候易戴了一顶高帽,还往他脸上贴金,胡耀颢拍大舅马屁——实在是高招中的高招啊。
“这,这,这……”吴候易被外甥又哄又吓带骗的六神无主,稀里糊涂,那个熊相实在是叫人怜悯三分,真的好可怜。
在一旁的陈淑翠,不听则罢,一听,她特为丈夫捏一把汗。
得抓紧时间,快马加鞭,把大舅逼到悬崖边上,断了他退路。胡耀颢嘴上抹蜜——说的甜,其实心真够狠够辣,并没有念在是大舅份上,饶过大舅,又紧接地逼问了一句:“大舅,您看这事咋办呀?我是您亲亲外甥,您总得对我说说真话吧——”
“这,这,这……”心乱如麻,六神无主,吴候易哪有啥主意,半信半疑道:“耀颢,你那个朋友靠得住吗,会不会是骗你?我怎么一点消息没有?”
这样的消息能让您这个老怪物听到的话,我这个厂长白当了,今晚上还来找您干么?心头好笑,嘴上却说道:“咳,大舅呐,您想想看,人家那是内部机密啊,怎么能随便外泄。我那个铁哥们可不是一般的,那是我最好的一个,我们好的跟亲兄弟一样,他还认我妈做干妈呢。不信,您去问我妈妈。铁哥们跟我说之前,硬是逼我在他面前发誓,发誓不告诉任何人之后,他才肯说。说完之后,他又再三死叮嘱我千万不得对第二个人说。可您是我亲亲大舅呵,又关系到我面子,我前途,我在厂里地位,我咋能没良心不透露给您呢,大舅!”“大舅妈,您说是不是?”
“是,是,是。”陈淑翠连连点点头,心头为丈夫急呀:“耀颢,你是厂长,你要帮帮你大舅。要是你大舅这回连支部书记被撤了,他这一张老脸算是丢到家了,往哪儿搁呀——”
眉头一紧,重重地摇摇头,胡耀颢苦重着脸:“大舅妈,我哪有什么好主意。在家里和我妈商量了半天工夫,拿不出个寅卯,这才找你们。要不然,大舅老是这样恨我,一直不给我好脸,我肯来吗?俗话说的好,姜是老的辣。大舅当了这么多年厂长,肯定有好主意。”好狡猾的胡耀颢,不但是把对大舅的愤恨说出口,还把球踢给大舅。
遭到外甥如此不留情面的一指责,吴候易脸红到屁股上——无话可说。
陈淑翠当然晓得眼前这个外甥的厉害:“耀颢,你好好想一想。你看你大舅,他这么大年岁的人,哪有好主意。”
也许,是大舅妈一片真心实意,大舅求助目光,打动了胡耀颢。胡耀颢顿时沉默不作声,凝重神情,苦苦思索,叫人好感动。
随着三个人同时沉默,客厅空气似乎随之凝固成冰了。
一柱时间过去了,吴候易仍旧束手无策,拿不出一条好主意,心头恐惧,烦躁,无助的想要撞墙。
一杯茶工夫又过去了,客厅依旧鸦雀无声,沉闷的要扼杀人。吴候易夫祈盼的目光一直牢牢盯住外甥。然而,胡耀颢装做不知道,仍低着头,一对手掌紧紧掩着嘴,害怕人把他的嘴巴了似的。
到了这个份上,可千万不能弄巧成拙,功亏一篑。心里底头这样说的,胡耀颢慢慢立起,打破了沉默,装着要离开而去的样子:“大舅,大舅妈,既然你们不愿对我说,算啦,那我回去了。反正,我已经尽到心。”胡耀颢这一招行啊,果然叫吴候易急得差些有憋过气。
“耀颢。”吴候易慌忙一声把外甥叫住,叫他不要误会。说事情发生的这么突然,就像是冷不防从头顶上砸下一块大石头,他们一时哪想得出办法呀!外甥当厂长跟他这个大舅当厂长可大不一样,他当厂长,一天到晚在厂里呆着,最多是到市里办点事;外甥当厂长,却是时常到外边世界闯荡,所以见识多,又是时常跟市里领导打交道,还是外甥帮他们想想主意。
“大舅,原来您——您——您心头还这么看得起我这个傻外甥了啊!”显得特感动,眼眶滚动着晶莹泪珠。——这一神情,虽然是为了迷惑大舅,但是倒也是胡耀颢内心里头的三分真情,完全把大舅给征服啦。不要说是吴候易,不管哪个人见了,不得不相信胡耀颢这是从内心里头流露的一股真情。——既然这样,胡耀颢顺水推舟,重新坐下。待大舅手上一支烟抽完了,胡耀颢似乎想出了主意,征求的口吻说道:“大舅,不管您愿意不愿意,您被革职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你们看,是不是这样——大舅您呢,趁市委尚未下达红头文件之机,赶快提出退休,……”
霍地蹦起,吴候易怒目瞪着外甥,气得火冒三丈,大骂:“退休,你叫我退休?”“我警告你——耀颢,没门,我宁愿被撤职,照样不退休。”
奇怪的是,这会儿胡耀颢反倒平静如水,不急不恼。等到大舅没话说了,胡耀颢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大舅,不是我叫您退休,刚才是您和大舅妈叫我帮您办法。可我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呀,大舅,我脑袋瓜就这么点聪明,这能怪我吗?”话锋一转,胡耀颢棉里藏针:“我只是觉得,大舅您年龄已达到退休年龄了,一提出退休,不怕上头不批,又不会引起人家怀疑。您为我们厂立下了汗马功劳,到了这年龄退休是最体面的事,我做外甥的同样是脸上贴金——多光彩。”“既然大舅您连面子都不要,宁愿被撤职,死不退休,那我当外甥的还有啥话可说呢?就当我刚才的话是放屁好了!”话说到这里,胡耀颢戛然停止,一脸郁闷的沉默语。
——退休?干脆是砍了他吴候易的头吧。要是肯退休,他早退休了,不会挨到今天。往日一旦有好心人劝他早点儿退休,他额头青筋一条条暴凸,不把人吓死过去,定叫人心惊胆战;叫人家坐冷板凳,没有把人当场轰出去,算是好事了。但是外甥这一番话的轻重,吴候易不得不权衡权衡。回头想想当初自己的厂长是如何丢的,吴候易不由得浸出一身冷汗,一下子明白其中利与害。不情愿又奈何?彼一时,此一时呐——
“大舅,大舅妈,那我回去了。今晚上的事,就当我是放屁,什么话也没说,你们二老不要放在心上。”瞧瞧大舅一脸苍白,茫然失措,六神无主,烦躁不安,坐在那儿如同是一棵倒下的光秃秃枯树,胡耀颢心中有底了,于是起身装着要离开,心里底头则暗暗笑道,大舅呀大舅,为了工厂的改革、发展,我下这样下三烂手段,乃是万不得己——没法子的事。要怪,去怪您给你生了这么一个大逆不道的外甥——骗舅舅没商量;要怪,怪你自己思想太反动太顽抗——死活不肯退休。但愿你日后知道我欺骗你,全是为了你好,你能想的通,不会去跳楼,不会把外甥——我当作仇人。对不起啦,大舅!一旦上了你这个吃里爬外外甥的当,你这个老怪物是不得不退休。
一见胡耀颢起身要离开,泥菩萨身上长草——慌了神,陈淑翠慌忙上去,一把把他拉住:“耀颢,不要生气。你大舅这人一急,爱发火,哪管着别人。都这么大年岁的人了,火爆子死改不了。”“耀颢,我看你刚才说的这个办法挺好。”——陈淑翠可不管老公是怎么想,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反正她觉得办法好就行了。
“好什么呀,大舅妈。我才刚开口,您看大舅他……”胡耀颢的确是有表演天赋,见大舅妈挽留他,晓得下文有戏了,内心乐得要跳海冲浪,表面不但不露出丝毫神,而且把眉头锁得紧紧的,一幅大不高兴、愤怒样子,叫人看了谁也看不出他是假装出来。——悄悄的观察大舅一番,见大舅一脸恐惧、不安、失落、无奈、烦躁神,胡耀颢心头更有底了,于是重新坐下,稳扎稳打,口气放得非常平静,跟平时聊天时一样,说:“我只是想,要是大舅您退休了,趁我日前还是厂长之机,给您举办一个隆重的‘光荣退休晚会’,想办法把主管工业副市长叫来参加。你们想想看,连副市长都亲自参加大舅您的退休晚会,哪个人退休有您这样体面呢?您说是不是,大舅妈?”“可您——大舅,却说是我逼你退休,我冤不冤啊——”
偏不信那个邪,凭他胡耀颢的智慧,连个把工厂搞成一个资不抵债烂摊子的老怪物都制服不了,那他岂不成了一个吃干饭家伙。主意拿定,胡耀颢擒故纵,再次起身要离开。“大舅,大舅妈,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我妈还在家里等我回去呢。”说的话,胡耀颢果真是迈开步伐,朝外走去。
“耀颢,就按你说的办法做吧——”就在胡耀颢前脚踏在门口一瞬间,吴候易突然说道。眼下的吴候易已是穷鸟入怀,无路可走。当了几十年厂长,面对眼前这场风波,吴候易居然拿不出半条主意。不退休又能奈何?当了几十年厂长,到头来还不是照相被撤了,那又更何况这一回不被撤呢?想到这一切,吴候易心头酸溜溜的,伤感万分,凄凉的老泪差点儿要从他眼眶里滚出。其实,他心里底头早觉得外甥说的是个好主意,只是一时放不脸而已,可是外甥这一杀手锏太厉害了,他不放下脸不行啊!
听到大舅的话,停顿一下,胡耀颢慢慢转过身去,万分惊讶地张望着大舅,事情戏剧的突然逆转完全超出他那颗叛逆的头脑,惊喜得他一时难于相信这会真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