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铁流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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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连长之所以给大家充足的时间写信----就是写遗书,是因为黄连长亲自看到了我们团的墓地,它座落在一条山沟当中,周围绿树环绕,风景秀美如画。

    为了修建这处墓地,一群工兵开着推土机、挖掘机,推倒一切植被,把山坡推成一圈一圈的梯田形状,再在上面按照等距离划分,挖掘出一个个长2米、宽1米的墓穴。

    据悉,前线指挥部已经提前修好许多烈士墓以应对可能发生的开战期间的大量伤亡。

    因为我们清楚,越南军队是由我们中国军队一手给组建起来的,具有与中国军队一样的编制与作战意识,甚至可以说,他们就是中国的“影子部队”。

    还有,几十年来越南都没有停止过战争,一直在战火中渡过,部队久经战斗考验,作战经验极其丰富,单兵作战素质极高。相对而言,我们已经近30年没有打过仗,又刚刚结束文化大革命,部队整体的作战素质并不高,这样,与越南军队作战,针尖对麦芒,惨烈程度可想而知。

    如果不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必然吃大亏。

    所以,提前做好伤亡准备是战前所必须进行的一项工作。

    黄连长对我说:嘎子,我觉得它好就好在能告诉我,今后我们活着的时候在一起,死了以后仍然能在一起,象平时一样不会让我感到寂寞,我依足了。现在我最担心的就是怕回不来,要是那样就和大家分开了。

    我问:那地方大吗?

    黄连长说:非常大,装几千人没问题。

    我问:有没有棺材?

    黄连长说:没有。

    我问:为什么,就那么埋进去吗?

    黄连长说:不,有塑料袋,叫烈士安葬袋,放在袋里直接掩埋。

    我说:这倒省事。

    黄连长说:你知道上级首长为什么要为我们建墓地吗?

    我说:让我们安心打仗?

    黄连长说:这是其中之一。而最主要的是要想尽一切办法让我们遗体回归,绝不能落在敌人手里。回归了就能对我们进行整容处理,穿上新衣新鞋,体面一些下葬。据说后勤部门已经准备了大量服装,给我们做殓衣。

    我听了,内心不免感到一阵酸楚。

    看来我们不仅明确了自己的任务,同时也明确了自己的归宿,当然这是非常痛苦的,也是非常残酷的,但不可回避。

    正因为这样,黄连长才让我们写遗书。

    按理说,我在连队里算是肚里有点墨水,不是那种清词寡句、半天憋不出一行文字的老粗。可是面对这个陌生的题材,我似乎有点无处下手。

    该写什么呢?跟父母交待几句算是告别?

    我一时想起很多,脑海象搅拌机一样来回翻滚,却抓不住一个念想。

    这时,小霍凑到我身边压低嗓音问道:嘎子写出来没?

    小霍的兵龄只有一年,才18岁,是温州人,长得很稚气,讨人喜欢。

    我说,还没有,也不知道写啥玩意?

    小霍说,我倒有个想法,可是不知道应不应该把它写出来?我觉得要是写出来,黄连长保管会骂我。

    我问,骂你什么?

    小霍说,那还能是什么?大流氓。

    我问,什么想法,跟我说说?

    小霍神秘兮兮地说,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我说,放心吧!咱们谁跟谁呀?

    小霍伸出右手的食指说:来,拉钩上吊。

    我也伸出右手食指,与他的食指钩到一起,然后我俩一起说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王八蛋!

    我放下手说:好了,说吧!

    小霍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脯说:我刚才看到一个女记者来了,说要给我们照相,我看她的这地方特别大,老有吸引力了,我想揭开这个谜,你说我把这个写出来行不行?

    我马上说:去去去,你纯粹是神经病。这东西能写吗?活动活动心眼还行,要是真写出来还不抓你一个现形反革命流氓分子?那你跟阶级敌人没两样了。什么是阶级敌人?就是蹲在监狱里活受罪,等受够罪了最后还得死,让不你怎么叫阶级敌人,我怎么不叫呢?

    小霍说,可是,我真是这样想的。我拿起笔,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就想这件事。

    我说,真想也不行,越真想越可怕。你看人家咂好,你回家去看呀,你妈不也有咂吗?你还可以伸手摸用嘴裹呢!

    小霍说,你尽胡说八道。我妈是老太太,她是年轻姑娘,她俩的咂能比吗?

    我说,是不能比,是不一样,那要是一样你就不会想看她的咂了。她俩的咂既然不能比,这事就不能写,写出来就犯毛病,等于是给人家送把柄,过后你受活罪去吧!

    小霍想了想说:好吧。听你这么一说我就不写了,但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就当没有这回事。

    我一看,想趁机敲他一杠,说道:那你得请我喝顿酒。

    小霍说,嗯……行,等打完仗了,咱俩都能活着回来,我肯定请你。标准嘛,不超过5元钱。

    5元钱请我喝顿酒,够奢侈的了,于是我点点头,算是对他的回答所做出的一种满意的表示。

    小霍离开了我,衣和毅又凑过来了,他咬着我的耳朵说:来了一个女记者,说要给我们拍照,她人长得不错,咂这么大。

    他比划的那个圆圈,比脸盆还大。

    我没好气地说:去去去,谁爱照谁照,反正我不照。

    经我这么一支乎,衣和毅也走了。

    这会儿,我又沉浸在写遗书的思绪中。后来我琢磨来琢磨去,写出了一段这样的文字:

    爸拉,阿姆拉:

    当你们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我已经安息在南疆这块土地上了。请你们二老不要悲伤,我是为国出征而流血牺牲的,我死得其所,无怨无悔。

    但是,我只有一件事向你们二老交待一下:前不久我背着连队,卖了一些废铜铁,总共是22.47元。这笔钱我没有交公,而是自己给私用了。我感到这很对不起连队,所以,在你们读完这封信以后,一定要替我把这笔钱还上,还给连队,否则我一定会心神不安的,这是我唯一的要求,拜托了。

    最后,致以革命的战斗敬礼!

    儿子  朗嘎

    1979年2月12日于云南前线

    我把这封信写好,装进一个信封里,交给了通讯员小宁。我们连里有约定,只要谁“光荣”了,那么就把他生前写的遗书邮出去。

    我们连所有人的信都交给通讯员来发送。如果他“光荣”了,那么则由别人代替。我们是军人,邮信不花钱,全都是“公邮”。

    交出这封信,我感觉到又做完了一件什么大事情。

    到了傍晚,我拿出录音机,把黄连长和他老婆叫床的那盘录音带拿出来,准备听一遍。结果还没等听呢,jj就有点硬,这时衣和毅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带子。

    我问,什么带子?

    他说,电影歌曲。

    我把带子插入录音机,摁了播放键,一会儿,就从录音机里传来歌曲声。这是一首南斯拉夫电影《桥》的主题曲,调子十分好听。我和衣和毅听着听着,不自觉地随着它唱起来。

    突然,我产生一个念想:能不能把我现在的心情,用这个曲子唱出来呢?

    于是,我既兴改了歌词,把我写遗书的情绪完全溶入到歌曲中,结果,衣和毅听了拍手叫好。

    他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说,那么,我俩再唱一遍。

    我把带子倒回来,又重新播放。这时又有几名战友过来了,跟着我们一起学唱。很快,大家就把这道歌重新起名为《诀别歌》,当天晚上就在营房里唱开了。

    有的人唱着唱着,就无声地哭起来。还有人在写遗书的时候,干脆就把这首歌写进去。

    后来,黄连长也过来听。

    听完他说:这首歌过于悲伤,还是不唱为好。咱们不改词了,还是唱《桥》。

    邢营长听说了这件事,特意跑到我连,在会上对大家说:要写歌,我们应该写一首充满豪情壮志的歌,里面有一种大无畏的战斗精神,有一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英雄主义气概,能够感天动地,气吞山河,这样才能激励我们出征,打好每一仗,为党为祖国为人民屡立战功。

    然后,邢营长亲自带头,领我们齐声高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跟着我们又唱了一首《歌唱祖国》

    但我注意到,战友们还是想唱刚才那首歌。

    衣和毅用胳膊肘捅捅我,象要说什么。我用眼睛瞥了瞥邢营长,示意不让他说。然而,虽然邢营长和黄连长都不喜欢唱这首歌,可是,它却象长翅膀一样传了出去。后来不光我们连,其他连也学会了唱这首歌。

    第二天我们早早起床,集合整队准备出发。我连分到十辆解放车,车上都披着伪装网,离远看象似一幢幢草房子。临近5点半我们都出来了,静静地来到公路上,来到汽车旁。

    平时象我这样那吊儿郎当的兵油子总是嘻皮笑脸,没有严肃劲,但今天可不同,个个脸上都很凝重。我们依次上车,有次序地坐在车内,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但彼此不说话。

    在上车之前黄连长有规定,上车以后不准相互交谈,不准将脑袋和胳膊伸到车外,不准抽烟,不准下车大小便,不准擅自暴露目标,这五不准就象五根绳子,把我们紧紧地捆在车上。

    车启动了,沿着一条崎岖不平的土道颠簸,在茫茫的夜色中行进。车内很暗,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无论顶棚还是后边的门均是用帆布围出来的,所以偶尔一刮风,帆布嗡嗡地响,搅得我想睡一觉都不行。

    我坐在后面,离门挺近,偷偷掀开帆布一角向外看,只见在月光之下,长长的汽车望不到头。正好我们走在一条“之”字路上,可以看到每一处路段都被军用汽车占据着。从小到大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汽车阵,分明是“千军万马摩托化”。

    我在心里默念着:再见了,我过去认识的所有人,我即将出征了,也许就回不来了,我现在向你们告别,愿你们保重!

    我又想到了徐倩,我在心里面说着:徐倩,我走了,我是尖刀连的战士,第一个接触敌人,很可能就会遭遇不测,只好现在跟你默默地说一声再见了!

    天渐渐亮了,远处似乎响起了起床号,原来这是兄弟部队刚刚起床,我又一次把帆布撩开一条缝窥视外面的情况。

    嗬,路的左边到处都是部队野营的帐蓬,一座挨一座,一眼望不到头。路的右边到处都是尚未支起来的大炮以及驮它们的炮车,一辆挨一辆,构成了一个金属阵列,也是一眼望不到头。

    从这极其简单的一瞥中,我不由自主地意识到,一部庞大的战争机器已经悄悄开始运转了。

    再往前走车开得越来越慢,跟着我看到,公路上行驶着各种军用车辆,绵延不绝,象似一股阻挡不住的洪流。

    其中有装甲车,有坦克车,有野战救护车,有军用吉普车,有军用工程车,而更多的是125榴弹炮车、85加农炮车、火箭炮车、布雷车、通讯车、防化车。

    公路下面的一侧,步兵队伍成纵队前进。他们全副武装,个个雄纠纠气盎盎,枪管在阳光下闪耀。他们跟我一样都是戴着普通军帽,没有钢盔,我发现只有炮兵戴钢盔。

    公路下面的另一侧还有数不清的民兵及民工队伍,他们有的也跟我们一样穿着军装,背着步枪,但仔细看会发现,上面没有领章、帽徽。

    他们主要担任运输、构筑工事、救护伤员、搬运烈士的工作,并根据需要配合野战部队行动。看来,即将展开的必定是一场大战、恶战,否则不会有如此规模的战争准备。这种蔚威壮观的场面,过去我只有在电影里看到过,不可能在别的地方看到过。

    而今我不仅看到了,还是其中的一员。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