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991


本站公告

    张一弓退休了。一之间,他成了一名有职无权的政府顾问。但每月的退休工资和这个级别所特定的待遇足以使他即使万寿无疆也绝无衣食之忧。所以他每日三餐之后,便是钓鱼、下棋、打扑克。有时兴致来了也搓搓麻将。总之是悠哉游哉,比神仙还舒坦。

  黄得灰已经与老泰山的级别一样高,但他永不会满足。他自认为生来就是这个料,在这满布是非陷阱的政治生涯中,他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他深信自己的风度和苏秦、张仪一般的口才、见风使舵的本领和在关键但时刻孤注一掷的胆魄。数十年的场生涯更加丰富了他的经验宝库,不但使他懂得了羊随大流不挨打、人随大流不受罚的处事准则,而且能使他在众多的上级、下级、和同僚们当中及时地发现那种阻碍他的升迁、威胁他的安全的人物,并随之付出神不知、鬼不觉但行动,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并且还不知刀从何来!他成了剑门市炙手可热的人物——管政法工作的副市长。

  可以说,到现在他还没有遇到一件使他感到棘手的事情。

  但今天的这件事却真的使他感到有点为难了。

  原来,剑门市的唯一的一个文艺团体“剑门市鼓剧团”准备更名为“剑门市江汉摇滚歌舞团”,改革开放之初,在赶排了几个传统的古装剧目之后,上演之初也是观众如潮。可惜好景不长。随着电视录像的发展,港台歌曲的冲击,电影院的门前尚可罗雀,古装戏剧的观众也就寥寥无几了。团长苏敏四处参观,以图缓解剧团的无米之炊,到处求爹爹告奶奶,无补于事。因为现在的大环境已经在不经意间,由吃大锅饭变成了开笼放雀!学习取经的结果,唯有自谋生路是要义。所以决定将鼓剧团改名为摇滚歌舞团了。

  但如何使该团的首场演出产生轰动效应?苏敏确实很费了一番脑筋。她首先想到的是广告。改革开放后,广告成了中国人生活的一部分。电视上,广播里,即使商场和大街小巷,无不是铺天盖地的广告。但一想到电视广告的费用就使人不寒而栗,中央电视台那可是以千万计。即便是县级可怜巴巴的小台,因为有老大哥的榜样,也是费用不菲的。此路不通。

  有一天,焦头烂额的苏敏胡乱地翻阅报纸上的广告新闻,想在杂乱无章的广告中得到某种启发。突然她的眼睛一亮,她看到了本市的政法副市长黄得辉的大名。(由于做大了,黄大炮将自己的名字改了一个字,把“灰”字改成“辉”了,因为权力使他再也不怕那所谓缺土的的灾难了!)那是应《剑门日报》编辑部之邀写的一篇应景的文章,题目就叫《为稳定社会秩序而奋斗》,他叫秘书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堆,并没有看通篇的一句一字,便签上了他的大名。没想到主编别出心裁,排样时嘱咐编辑把他的手迹印了上去。苏静的脑瓜也特灵,看到黄副市长的墨宝之后,她突发奇想:何不登门求墨,为改头换面的摇滚歌舞团以壮声威?对,就这么办!她风急火忙地去找“肠”商量。

  这“肠”何许人也?她就是剑门市鼓剧团的第一和台柱、移植样板戏《沙家浜》里阿庆嫂的扮演者。因为改革开放之初,她一下子就买了十条那种脚踩健裤。据说一整个夏天没换过,而且是鲜红的颜。她每天都是那副打扮招摇过市,活像电视广告中的“双汇”火腿肠。有些好事人就跟她改了这么个绰号。

  “真是个好主意!”“肠”高兴地拍手大笑。于是她们就提着大包小包的烟酒副食和土特产,斗胆敲开了黄副市长的大门。

  黄大炮在听说两位的来意之后,很快就答应了下来。一则两个俊俏的演员使他想起了丽动人的传统神话剧《白蛇传》。年长的团长分明就是白娘子,那位紧身衣裤、像火腿肠的分明就是小青。他想起了泛舟西湖的许仙的幸运,那幸运的红线不过是一把普通的雨伞。二则现在名人题字是一种时代风尚,在一个以为本的社会比过去更加发扬光大,那是顺理成章。

  在一个权力喧嚣的社会里,名人题字的单位会产生一种看不见的效益,也是一种殊荣;而名人通过各种题字得到的是一种商品式的宣传,使得名人更加有名!君不见,如今的街头巷尾,电视荧屏,出现过几多真正的书法家的题字?大都是名人手迹。所谓名人,一者为,为者是为卖名和炫耀权力。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是不通文墨者,更不用谈书法!那是权力毫无自知之明的出丑卖乖!二者为艺。为艺者也并非精通水墨书画的学界泰斗,而是一些偶尔兴之所至的泼墨挥毫、附庸风雅、卖弄才情之徒。

  黄得辉自然高兴,想不到他老先生的字也可以披金戴银,雄踞于闹市,让千万黎民翘首了。想到这里,他的头一点,一点,又一点。就在这三点头之间作出了决定:“后天下午三点钟,你们来拿手迹!”于是,苏敏和“肠”便千恩万谢地走了。

  他们一走,黄得辉真的有些为难起来,这可是不能要秘书越俎代庖的事情。殊不知,他一个龙飞凤舞的题字会跟他带来如此这般的运气和难气。他想起了伟人的一段话: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天下事难不倒员!他想起了“黄得辉”这三个字是怎么练成的。

  还是在当区革委会主任的时候,他偶然听到了一个小秘书的议论:“黄主任太没文化,连一个签名都写得歪歪扭扭,但就是所有点条据上都必须有他歪歪扭扭的签名,否则就不能报账。现在的社会真有意思,水平再高,字写得再好,无权也没用,只能挂在展厅给人品头论足;水平再低,字写得再孬,只要有权,就能够呼风唤雨,威力无比,还能叫人顶礼膜拜!老话说,字是文化人的衣冠,也是为者的知识绶带,一个衣冠不整、连绶带都没有的人会有多大的作为呢?”那时候,他真想跳出去给那个小秘书劈头一嘴巴。但他转念一想,那么做有失风度,将又是一个笑柄。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宰相肚里能撑船,何必与小人计较!过后仔细一想,小秘书的话也有点道理。字迹也是一个人的学问才气和素质风度的重要表现!于是他下决心练好“黄得辉”三个字。他有意叫一个书画社的名家写了“黄得辉”三个字,了约莫一个月的时间,早晚各二十遍,终于有了一点眉目。在外行的眼中还真有一点龙腾虎跃之气,潇洒飘逸之风。谁能够想到就这三个字费了他多少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啊!而现在不是三个字的问题,而是整整一大溜!时间只有两天半。他清了清喉咙,荒腔走板地唱起了样板戏的著名唱段:天下事难不倒员!他喊来了秘书,要他买来毛笔、墨水和两刀宣纸,还特别嘱咐:“三天不接待任何人!有电话直接打到家里!”秘书不知何故,也不敢多问。他知道,中国的领导人最讨嫌的就是多嘴多舌,最喜欢的就是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

  黄得辉紧闭大门,整整足不出户地练了两天两。当然,他没敢叫秘书找人写出这一溜字他再依样画葫芦,那样就会穿包漏水。凭着他绝顶活泛的脑筋,凭着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精神,终于在写好的一大摞宣纸中遴选出了那几个字,他得意地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把那些看不上眼的都一把火化为灰烬。

  苏敏和“肠”如期而至。“哎呀!黄副市长还真是书法高手!”苏敏一看到黄得辉出示的手迹,立刻就像发现了金矿一样大睁着一双故作惊奇的眼睛赞叹道,语调和表情无不充满着献媚邀宠的。其实,她高兴的不是那几个并不是那么顺眼的字,而是那下面的落款:黄得辉书。这几个字本来就显得张狂而气傲,现在经他的尽心发挥、刻意创新,这几个字还真有张牙舞爪的飞天之势。“见笑!见笑!”黄得辉心里像猪油润,嘴里却是十二分谦逊。苏敏接过“墨宝”,装模作样地欣赏,口中啧啧有声:“这一捺像颜真卿,这一竖像柳公权,这一甩勾像欧阳询,而这个滚字的结构就像赵孟頫,通条间架有王羲之的风骨,而格调又酷似郭沫若!”黄得辉听到苏敏的口中吐出了一大串名字,他均不知是哪朝哪代哪方人氏,什么的干活,只知道有个郭沫若,曾经是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副委员长、作家、诗人和书法家。他也只在一个同僚的家里看到过郭沫若的一副诗词手迹,还是那位同僚念了好几遍,他歪着头看了半天也没有认出一个字!

  “黄市长”,苏敏的语调中满含柔媚,她照常沿用当今人们对副职干部免去“副”字的习惯称谓,“我们团成立后的首场演出还希望你大驾光临!”“好!好!,我一定去!什么时候?”黄得辉高兴极了,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对苏敏那张白皙的瓜子脸有了兴趣,他有一种比赴宴还要急迫的热情。“国庆节!”“肠”赶忙高兴地说出了具体的时间,“到时候一定要去!”“一定,一定!”他根本不知道摇滚乐是个什么玩意,猜来想去可能是当下听不清楚歌词的流行歌曲吧!他本来听到那些呜呜咽咽、或无病呻吟、或大吼大叫的流行歌曲就很反感,这次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却产生了如此雅兴。

  这个苏敏也是一个很不简单的人物。她出身于本市的一个小职员的家庭,从小就爱唱爱跳。一副楚楚动人的容貌和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使她在初中毕业后的一次文艺大汇演中崭露头角。她先是学唱歌,后是学唱戏。在演样板戏的年月,她主演的“阿庆嫂”使她一举成名。她被正式调入鼓剧团。她的事业一帆风顺,可在婚姻问题上却是风云迭变。一个当秘书的同学和一个演小生的A角先后了她。她竟然脚踏两只船,巧妙地周旋于二者之间,两位情种以及他们的家人都乐此不疲的为她义务服务好几年。后来事情败露,两位情敌大打出手,因为在这期间,她轮流跟两个情种上。要不是当场被其中的一位捉住,这个游戏不知道会玩到猴年马月。为此她臭名远扬,最后只好不耻下嫁了一个数年如一日地暗恋着她的老琴师。

  改革开放之后,观众久违了的古装戏《楼台会》使她重又风光起来。人们忘记了她的过去,只想一睹她的颜。《人民戏剧报》刊登了她的舞台剧照和生活玉照。1979年,本团编导的一部现代戏在省城的中南五省的现代戏曲节目调演中获得金奖之后,她便被任命为该团的团长了。获奖的戏要上电视了。在拍摄电视剧的过程中,她迷上了因需要借调而来的英俊小生,还演出了一场现实生活中的楼台会,很块与琴师分道扬镳,与那位小生厮守了。没想到那位小生是个短命鬼,被一场出血热夺去了生命。

  如今,她没了丈夫,也从未有过孩子。她一直认为人生孩子会改变她的体型。所以为了她的艺术前程,她情愿做一个不完的人——一个没有孩子的艺术家。她无怨无悔地投身艺海。但是她未曾想到,艺术会与金钱挂上钩,还会与权势发生那么暧昧的关系。

  进入九十年代以来,由于影视和流行歌曲的冲击,新一代的青年们都沉醉于疯狂的旋律和一掷千金的豪华舞场、卡拉OK厅,戏剧舞台冷落如秋。身为团长的她心急如焚。她在利用自己的名气走了一通穴,稍稍弄鼓了自己的腰包之后,不得不郑重地考虑那些有断炊之虞的演员们了。根据走穴时的所见所闻,她毅然地将剑门市鼓剧团更名为“剑门市摇滚歌舞团”了。

  国庆节的晚终于来临。

  黄得辉以及市府的要员们被以苏敏为首的演员们簇拥着,来到了舞台的贵宾席。台上大幕开启,排队恭候的演员们报以热烈地掌声。黄得辉面带微笑,频频地向演员们招手致意。他按照苏敏的指点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他的左边是市委李书记,右边是苏敏团长本人,再右边是已经秃顶的县委办公室主任赵光亮。落座后,黄得辉发现在他和赵书记的面前还有一盘鲜的“国光”苹果,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一包尚未开包的“红塔山”烟。他慢慢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点燃,在渐渐扩撒的烟雾中,他心安理得地品尝着权势者的幸福和荣耀。

  那列排队迎宾的演员们退场之后,大幕垂下了。左边,出现了一个身穿拖地连衣裙的貌的,她在聚光灯的照射下走到前台,右手横握麦克风,笑脸生辉地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宣布:“剑门市江汉摇滚歌舞团成立大会暨首场演出现在开始!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光临指导!”台下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拖地长裙”躬了躬腰,退下了。大幕徐徐开启,黄得辉看到舞台上一片黑乎乎的,只有一个像地球仪的彩灯在不停地旋转,台上飞舞着五光十的光斑。当他的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舞台上的黑暗之后,他才看清舞台中央兀立着一个巍峨而高大的黑影。黑影的旁边是竖着的横着的好几个大小不同的桶。那只躺着的桶使他马上想到了公共食堂时期,他们生产队里的那个大饭甑。在靠近背景的舞台后部还立着几个人影,每人都背着一种物件。那些东西使他想起了朝鲜战争时期见到过的苏式冲锋枪和迫击炮,而那一个两手紧握着两个锤子的人,使他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弹棉的小师傅或时刻准备拉响手榴弹的志愿军战士。

  突然,“嘭”的一声响,把黄得辉吓了一大跳。一阵奇怪的像北风吹过的声音响过,,灯光渐亮,舞台上的人影开始了动作,他们的嘴都含着所背的物件狠狠地吹,看得见他们的两腮鼓起的大包,仿佛一只拼命嚎叫的青蛙。啊!原来是乐器!黄大炮感到很吃惊,转眼看那高坐于一个椅子上的年轻人正在疯狂地敲打那些大小不同的桶,好像不把它打几个洞就誓不罢休似的,齐肩的长发飘飞着,像乌鸦的翅膀。这是他妈的什么鼓?他只在土改时见过腰鼓,在农村的红白喜事中见过响乐中的小皮鼓,鼓戏中的小苏鼓,游行时中小学生们挂在胸前的小洋鼓,还从没见过这种桶子鼓!

  舞台前的一大溜高压灯一起大亮,瞬时把整个舞台照得如同白昼。乐声渐强,同时两边突然奔出十多个妙龄少。“老天爷!”黄得辉大吃一惊,猛檫双眼,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们怎么好像都没穿衣服啊?太不文明了吧?”他险些叫出声来了。他侧脸看看身旁的李书记,这位书记大人虽早已年过甲,但就是不肯退休。他很懂得人走茶凉的道理。此刻他的小眼睛鼓得老大,两腮还不住地蠕动,活像一只缺氧的金鱼。一股闪亮的液体顺着那下垂的嘴角淌了下来。黄得辉又看看身边的苏敏,这时他才发现,苏敏穿着一身袒胸露背的演出服,脸上还画着浓妆。那人工描就的柳叶眉,那散发着粉、似乎水嫩得一弹就破的瓜子脸,是那么惹心惹眼,那涂了唇膏的唇就像五月的瓣,当他又瞥见她那白嫩的脖颈和绵延的鲜明的乳沟时,他不心旌摇弋,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只在挂历上见到过如此荡人心魄的子,没想到此时此刻画中人竟然坐在自己的身旁。苏敏也察觉了黄副市长在打量她,她很适时地回眸一笑,掏出手帕朝着那乳沟扇起风来,一边问:“黄市长,热吗?”“不热,不热!”黄得辉只觉得一阵醉人的清扑鼻而来,情不自地吸了吸鼻子。那浓烈的气直钻入了他的五脏六腑,扩撒到了他的全身的血管和每一根神经,他只觉得整个身躯漂浮在一团气撩人的云雾之上,这团云雾载着他在飞升、飞升,一直到了广寒宫,他见到了真正的嫦娥仙子,并且与她比肩而坐。一个从黑暗的角落里钻出来,使他浑身发热、心痒难。

  不知演到第几个节目了,舞台上变换了一种形式。只见一个男子背向着观众站着,一阵像疾风暴雨袭击洋铁桶的音乐响过,只见那个长发披肩的男子猛地一个转身,左手高举,头朝后仰,仿佛一个垂死的人想抓住某种生命的契机。然后又将手中的麦克风朝嘴巴猛地一捅,在即将与嘴巴接触时的一瞬间停住了。黄得辉想,这个节目很有可能是个魔术,他会把麦克风吃进去再吐出来。。他的脑筋还没转过弯来,却见那男子浑身上下抽风一般地颤抖起来,扩音器里响起一阵似哀似愁、如怨如泣的哼哼唧唧的声音。黄得辉似曾相识,他想了好半天才记起来。小时候听到过道士先生为死人超度亡灵而念经的声音就是如此。“哎!又是歌!”身旁的李书记咕隆着。只听见一声“吸溜”,显然是他回收了刚才挂在下巴上的浓稠的涎水,又用那鸡爪似的手檫了檫嘴巴。看来李书记是一个喜欢欣赏舞蹈的人。

  报幕员上场了。嘹亮的高音在剧场的大厅回荡:“现在,请大家欣赏生独唱《潇洒走一回》,由著名高音歌唱家吴小莲演唱!”台下一阵热烈的掌声。吴小莲就是与苏敏到过黄副市长家里的“肠”,她是剑门市唯一的一名在全省获得过通俗歌曲新人电视大奖赛中拿过一次三等奖的角,不知什么时候变成“家”了。今天的“肠”却是一番别致的打扮,蓬松的头发染得金黄,火红的衣裙,露的双肩两边耸立着两块猪肝。裙子的衩口开得很高。扭摆中,那白晃晃的大腿和滚圆的臀部不时地闪露在那一团火红之间,格外醒目和刺眼。李书记的双眸重又光芒四射,看来他对歌曲又有了浓厚的兴趣。只见他不住地调整坐姿,或许是以期获得最佳的视角和最好的视觉效果。但看他经常力图选择最低视点的样子,亦或许是在研究琢磨:这个潇洒而又神经兮兮的孩如此走一回究竟穿没穿内裤?......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只见那潇洒的“肠”弯了弯腰,嗲声嗲气地的“谢谢”连声,然后说:“最后献给大家一首《掌声响起来》!”音乐过门之后,观众们也热情地随着音乐的节拍鼓掌附和,其间不时地有尖厉的口哨声。可惜黄得辉不会唱,李书记也不会唱,办公室主任赵秃顶也不会唱。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很有领导风度地以手击节,笑脸盈盈地面对欢腾的人群。

  演出结束了,市府的要员们被苏敏领到了舞台上。围在一群团锦簇的演员中间。有两个演员抬出一个硕大的篮。电视台和《剑门日报》的几个记者像惊枪的野兔左蹦右跳,他们在选择最好的角度拍照和录像,以便在本地电视台的晚间新闻中把这场具有重要意义的活动及时地告诉全市的人民群众。此情此景,只有李书记十分狼狈。他像一只被人捉弄的小猫,无所适从,远没有坐在市委书记的沙发上发号施令那么从容自如、那么自信自强!只见他不住地掏出手帕檫着那张毫无肉感、多皱而又黝黑的脸,同时紧张地、最大限度地缩小自己所占有的空间。因为几次稍微放松的手臂一不注意就触到了演员们软呼呼、光溜溜的皮肤,从而产生一阵剧烈的新陈代谢——他浑身都让汗水湿透了。黄得辉就不同了,他反倒出奇地镇静,因为他到过省政府的大礼堂,受到过省委一把手的特别接见,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他懂得在这种场合如何摆出各种姿态,如何露出一种含蓄的、只有胸怀雄才大略、气度不凡的人才会有的那种笑容。因为记者们拍摄的照片明天就会上报,群众对领导人的形象是最敏感的,也是最挑剔的。突然,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政治家的灵魂这才归了窍。他侧脸看了看自己的下颚旁,是苏敏的那张闭月羞的脸,仿佛苏敏的手臂成了电阻最小的良导体,他只觉得全身一阵电磁感应,霎那间便骨软筋麻。“感谢市政府的领导对我们的支持和鼓励!”苏敏笑吟吟地说。黄得辉的脸庞感受到了她说话的气浪。“嗨嗨,应该的,应该的,我代表全市人民感谢你们的辛勤劳动,给全市人民奉献了这么健康的精神食粮,这对我市的两个文明的建设将会起到很大的推动作用!”黄得辉笑着说。“嘿嘿!应该的,应该的!”李书记也在一旁鹦鹉学舌,大点其头。

  盛大的招待会开始了。主宾席上,苏敏依然是一身舞台打扮,谈笑风生地穿梭于这个领导和那个书记之间。她不是在这个领导面前敬酒,就是跟那个领导的碗里夹菜,粉脸生辉,柳腰轻摆,真个是“矫若游龙,翩若惊鸿”!把黄得辉的眼睛都看直了。他简直不想这个天生尤物从自己的身边离开。而李书记在几杯酒下肚之后,就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了。岁月不饶人,原来已经是中看不中吃了。

  精明过人的苏敏把着一切都看在眼里。饭后,其他领导都有事先走了,苏敏提出让黄副市长欣赏一下剧场外面他的亲笔题字,现在业已做成金光闪闪的钛金字高悬于剧场的门楼之上了。黄得辉自然高兴,就在苏敏一行人的陪同下来到了剧场前的广场上。刚刚站定,只见广场上华灯齐放,金碧辉煌的剧场门楼中央,黄得辉亲笔书写的“剑门市江汉摇滚歌舞团”十个钛金字在一排排彩灯的辉映下闪射着夺目的光芒。他简直陶醉了。他远看不够又走近点,左看不够又到右边,他万分激动,只觉得周身的血管内有一阵热气在澎湃,并且形成一个又一个涌浪,不停地撞击着他的心扉。突然,他过度偏转的头发生一阵剧痛,再也不能恢复原位了。苏敏看到黄副市长竟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着,慌慌张张地跑过去,只见他痛得呲牙咧嘴,额上还冒出了冷汗,急忙掏出了自己喷喷的手帕,一边替黄得辉檫汗,一边问:“黄市长,你怎么啦?”“我的脖子......我的脖子扭了筋!”“哎呀!快叫小车送医院!”苏敏一阵大呼小叫。黄得辉在医院里扎了三天针,奇妙的针灸使他的脖子转动自如了,他就出院回了家,准备安静地休息一段日子。

  张小玲与黄得辉分居八年。她吃住在单位。儿黄灵已经长大成人,高中就要毕业了,在学校住读。豪华的四室两厅内冷冷清清。一阵孤独的感觉爬上心头,淹没了他这几年仕途通达、心想事成的妙感受。他伸手打开电视机。日立牌彩电的屏幕上出现了一对在海滨徜徉的情侣。现在,看电视成了他唯一的消遣。工作之余,没有会议的晚上,他只有从电视中寻到一点生活的乐趣,听到一点现实生活的声响。他默默地点燃烟,注视着屏幕上镜头的变幻。大海一望无际,海浪舔着沙滩,几只海鸥在海面上翱翔。画面推出了情侣的近景:男子扳住了子的双肩。海风阵阵,海涛声声,抒情的小提琴独奏乐声响起,情侣的目光交织着,此时无声胜有声!镜头幻出了男眼睛的特写,然后紧接着一个中景:男子的双手抹开了子被海风吹搅在脸上的一绺秀发,将自己的脸慢慢贴近,子没有躲避。她的眼中满含柔情,大胆地、坚定地迎着男子的唇,......近了,近了......两寸,一寸,霎那间他们相吻了,这种吻不是简单的接触和碰撞,而是像两块磁石的异极,一经接触就密合在一起。黄得辉的心头滚过一阵热浪,像有一道闪电在胸中奔突,又像有一股岩浆在体内激荡。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每当他回到这个清冷的家,他总觉得他的生活中,在仕途得意之外总缺少点什么,现在,这种失落感清晰而明朗了。这八年来,这套高级豪华的居室内缺少了人爱的温馨。

  电视上,两个情侣已经在沙滩上滚作一团。他不由地想起了苏敏。他到医院去看望过他。她绝伦的外表、而又较为得体的谈笑,那分明有一种期盼的眼神曾令他想入非非。这电视里的爱情游戏使他情不自地渴望苏敏那瓷娃娃一般半透明的。“啊!苏敏,你在哪儿啊?”他手摸自己膨胀裂的下体,痛苦地想。

  “叮铃,叮铃!”突然门铃响了。他急忙起身开门。门启处,一张如似月的脸庞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大喜过望,连声说:“请进!请进!”苏敏微笑着,她一只手提着水果和点心,肩膀上挂着一个时尚流行的式坤包,小巧玲珑,精致而高雅。她身着紧身的柔姿纱长裙,依稀可见丰满的前胸一对红的胸罩,就像碧波潭里倒映着两片鲜的红霞。“小苏,快坐!”“不知你的身体恢复得怎样了?我代表全团演职员工再来看看你!”苏敏放下水果和点心,坐在沙发上,光洁的小腿露了出来.“真是谢谢你们,这点小病算什么!你吃晚饭了没有啊?我炒几个菜给你尝尝?”黄得辉说着站了起来。“哪能呢,黄市长,还是让我来吧,让你品尝品尝我的手艺!”苏敏大方地站起来按住黄得辉的肩膀。冷柜里琳琅满目,这是秘书按时跟他采购的菜肴。苏敏说干就干,她系好围裙就进了厨房。一阵叮叮当当的刀勺响过之后,苏敏就端出了四菜一汤。黄得辉尝了一口:“还真不错!”苏敏又拿来杯筷在他的身边坐下:“真是不好意思!黄市长,今天有幸打搅你!”苏敏说。“哪里!哪里!,孩子上学之后就我一个人,你来看我真的使我很高兴呢!”“那你的夫人?......”苏敏早就知道这个黄市长的家底,却佯装不知。“唉!这才真是一言难尽,我和她分居八年,最近准备跟她离婚!”苏敏笑了:“没这么严重吧?”

  他们对酌对饮起来,一时酒酣耳热,黄得辉的三寸不烂之舌又活泼了:“小苏啊,将来有合适的你跟我介绍一个,怎样?”“好啊!没问题!来,干杯!”“说句实话,你化妆登台的样子真漂亮!”黄得辉的脸上露出笑。“哈哈,我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当面夸我漂亮呢!”苏敏一点也不羞涩,半开玩笑地说“那我以后就化了妆来看你!”黄得辉抬起头来,一双血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苏敏的脸,就像一条饥饿的狼看到了一块肥的鲜肉。他的手不由紧紧地攥注了她那嫩藕一般的胳臂。苏敏抿嘴笑了起来,她没有抽出自己的胳臂,只是轻声叫道:“黄市长......”眼里露出无限温情。“我不要你叫我黄市长,我要你现在就化妆给我看!”苏敏又是莞尔一笑,打开自己的坤包,从里面拿出一个高级化妆盒,精心地化起妆来。黄大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只见她从容不迫地先打底油,再搽胭脂、画眉、描眼影、点口红,最后才铺上白粉,像是在准备一场慎重的演出。约莫十分钟,妆化好了,她袅袅婷婷地转过身来站着黄大炮的面前:“黄市长,现在你看吧,你看!”啊!分明是观音下世,贵出!黄得辉借助酒力,一把将她拥入怀里,酒气冲天的嘴巴在她怀里乱拱乱啃。“啊!黄市长,你......我......”苏敏假装惊惶地抗拒,一面却把自己鲜的红唇递了上去。整个身躯也酥软无力地倒在了黄大炮的怀中......

  第二天,黄大炮找到了张小玲的单位,对张小玲说:“小玲,我不想把你拖得太久,我们离婚吧!”张小玲神情麻木,目光呆滞,没有理睬。“我们明天就到法院去办理手续!”他又说了一遍,态度温和,语音亲切。

  1991年的九月,张小玲终于离开了黄得辉。

  他们的儿黄灵为了自己的前途,选择了随父亲的生活。

  张小玲的两鬓已经出现了丝丝白发。她辞去了城里的工作,决心去找周文进!

  她虽然很长时间不能跟周文进写信,但她还是经常托熟人打听周文进的情况,她知道他生活很惨。他被辞退会家后,大病了一场,再也没有出门,更没有到过剑门市。还听人说到,他的神经都出了问题。

  下了公汽还要步行十多里。张小玲一路走一路打听,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好不容易才问到了周文进的门前。她见到了一个形容枯槁、目光阴森可怖、而且蓬头垢面、胡子白的老人。她想跟他打听一下周文进。“老伯,你认识周文进吗?”她很有礼貌地问。那人一听到周文进的名字,猛地扬起头,两眼像喷火一般。直直地盯了她老半天,突然大叫一声,双手抓住她的双肩。她吓得大喊“救命!”好不容易挣脱了他那双还分外有力的手,往后便跑。隔壁的一个老人听到呼叫,跑了出来:“周文进!这是过路的客人,不要胡来!”啊!老天爷!这个疯癫的老人就是先前那个倜傥、文思泉涌的周文进?张小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站住了,回过头来。周文进还站在那里仰天长笑。张小玲一时泪如泉涌。她高声喊道:“周文进!是我来了,我是张小玲!我来得太迟了啊!”她朝周文进扑过去,她丢掉了手中的提包,一把抱住了他:“文进啊,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啊!我把你弄到城里去看医生吧?”张小玲哭着。她百感交集、痛不生,一任眼泪哗哗地流淌。周文进此时却毫无表情地伏在她的肩膀上,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远处天边的乌云。隔壁的老人不知来者何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她的身后:“请问,你是周文进的同事吗?”张小玲沉痛地点点头,泣声说:“我叫张小玲!”老人惊异地看着她:“啊!真是作孽!他就是为你急疯了啊!”“老伯,现在,我来到他的身边了,以前还多亏了你们对他的照顾啊!”张小玲说着还跟老人鞠了一躬,“以后,我就在这里种他的责任田,用我的后半生陪伴他走过这一辈子!”她与老人扶着周文进走进了他的家门。这哪里是什么家啊!除了一个碗,一个破钵子,什么也没有!

  在这个蓬壁脏乱的小茅屋,张小玲开始了她的又一种生活......

  不久,黄得辉便与苏敏完了婚。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