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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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启禀大人,在下当日并未对这位天衣坊的裁人不轨;如这位状师所说,当日量体之时我确实身着蝉翼纱所制内衣——可那不过是因为爱其衣料轻软,纯属平常装束,算不得准。”病愈的严在堂上侃侃而谈,言语缜密难辨真假。

    “不过,虽然在下内心坦荡,只着内衣与外人厮见确实也不算妥当,被人误会也情有可原;因而在下并未对这位小哥心怀愤恨——相反倒是欣赏他的贞素。严家已正式向孙家提亲,并得到应许;此番过堂只为与大家道个明白,不至于冤屈了清白之人。”她的管家呈上孙家老人摁上手印的具结书,府尹随即开始宣召长丰的母父询问;虽然长青兄弟俩面如死灰,第一大状也仰头拼命挥扇,其他人脸上倒是有些喜乐的。

    “如果不是已经知道她的一贯为人,这番话倒是说得蛮中听的。”表弟在一旁点头,嘴边却挂着嘲讽的笑容。“那谁可真没用——他不是去孙姓老家堵人去了么,怎的又被严家说成了一门亲?!”

    “老人不过是希望子生活如意——不说严家以势相逼,便是直接以钱财门第相,绝大多数父母也还是会同意的。这也是人之常情——”我才刚刚感叹到一半,那堂下跪着的当事人便手膝并用往前爬了几步,发出尖厉的控诉:

    “长丰自幼家贫,虽只读了一年书,礼义廉耻却是懂的——这——人!”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没有咬出不好听的字眼来,“明明着意辱我,却巧言掩饰颠倒黑白;孩儿不孝——”长丰朝已经开始横眉立目的父母磕了两个头,“求阿娘阿爹收回前约。即便不能还孩儿一个公正,这种无耻无良之徒也是决计不能嫁的!”

    他的父母似乎都是一生劳作的乡下人,双手有如蒲扇,跑过来就扇了他几个耳光,登时脸颊红肿,口角流血。他们俩一边对那因为大病初愈坐着上庭的严陪脸一边指责长丰的不是,说着说着便开始骂骂咧咧,最后连府尹大人也露出了不快的神。

    “不论婚约如何,这严的罪责是逃不脱的。”看见场面混乱,善彦立刻出言强辩,“当日若是无意,为何遣离两名近侍,只留长丰一人在屋里量身?须知男七岁不同席——严家几代书,难道这么点避忌都不讲么?”

    “那时他们俩出去倒杯热茶,只在隔邻,片刻即回——”

    “好笑!长丰见你行不轨,大声呼喝十数次——号称只在隔邻的近侍竟然充耳不闻?”善彦朝那子冷冷一笑,向府尹鞠了一躬。“大人,事发现场离后巷有二十尺左右距离,当时有名经过的路人尚能听见长丰怒斥;没可能隔邻之近侍竟毫无所闻,请——”

    “连隔邻近侍都听不见,自然证明并无此事——你随便找个路人就能冤屈我不成?”姓严的气势丝毫不差,不愧是场中人,反应敏捷,也抓住了重点,半点儿不曾呈现败势。

    “近侍是你严家人,自然爱怎么说都可要—不过在下尚有铁证在手,定要让你心服口服!”大状从不远处的一个老仆手中拿过一个包袱,自己迈着方步交由衙役转呈堂上,里头是两套粗布衣服;师爷当场展开抖了抖,能看见上面似乎有些黑乎乎的东西。

    “所谓天网恢恢——当日长丰抗拒之时打翻了桌上墨砚,这位严手上也沾了不少。大家请看,”善彦先从青布外衣开始指,“这些墨点都是溅上去的。”然后又指腰带和白布内衣上较淡的那些黑块儿,“而这些是某人的玉——手沾上去的;瞧这部位便知,当时被告确实蓄意轻薄——”

    “你这小子,都这样了还——”这时长丰的父亲突然奋起发威踹了儿子一脚,“撤了司不就没事了!?你——你这浑小子,拿这种事——你、你让我们的老脸往哪儿搁!!”

    除了被告方格外安静以外,场上这会儿是闹腾非常:善彦想要去解救被自己家人痛打的长丰,却被他的亲戚们相当不善地拦在一边,若不是他自己那个哑仆护在前头,恐怕也要被卷进战乱。府尹差了衙役下去维护秩序,虽然免了长丰的皮肉之苦,那两位老人连同一些赶来听审的其余亲属却仍是不住口地咒骂,便是拍了好几遍惊堂木也没压下去——直到无奈判喧哗公堂者处罚金若干后才算安分下来。

    在善彦的努力下,严家的罪名自然是成立无疑了,由于是“初犯”,而且不曾得手,最终不过是警告警告,罚些钱财。只是长丰可怜,领出公堂之后还要被家人不停地训斥;那父亲甚至更去求那严,希望她按照原定计划娶长丰过门!

    既然已经撕破老脸,严家当然不可能同意这个提议,文绉绉地损了间之后便扬长而去。长丰的父亲自然把这一肚子气又撒在孩子头上——他嗓门极大,讲话又粗鄙,时不时蹦出几个不好重复的字眼儿,最后还要跟这不清不白有辱门风的儿子断绝关系。被他逼得无法,那少年竟一头撞上了衙前石狮——红血在灰石上溅开,家人立即随之消散,只剩哥哥抱着他软倒的身躯哀哀哭泣。

    承前和无撒丫子奔上前去,却被大淄哑仆快了一步——他们俩似乎极有经验,三两下便清理了现场。那老人对待伤者很有一套,大掌端住少年身子,平稳至极——走动时上身根本就是平移,速度也快,比救护车什么的更厉害!

    ……一行人拐入不远的于家宅院,哑仆将长丰放在客房榻上,照例收了我的茶水钱之后才离开。见承前直接从荷包里拿出一丸药,用水化开给那少年服下,状师顿时眉目大开,“难道——你——你们都知道。”

    “不是知道——是猜到——”蓝菱老神在在地吐了口气,腮帮子鼓得如同吹开一朵蒲公英。“虽然你作为状师很合格,不过最好还是要以当事人的安全为前提啦——事前与孙家打过交道,知道他们是何等样人,便该早早劝劝长丰,也就不至于流这许多血了。而且你既然知道猥亵案是何等判法,便该拿着证据去找严家和解,多从他们家掏些钱出来。现在那姓严的不用坐牢,虽然名声臭了些,可长丰同样是名誉尽毁的,实在太不合算了——”

    “蓝菱,怎么你也是这般说法——贞洁与否,看的是心而非人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长丰的心儿,怎么会名誉尽毁——没准儿过两日还会成为大英雄呢。”

    “我又没说我瞧他不起,只是世人多半会——哎呀我不说了,总之我是没有那个意思——”小姑娘澄清得很快,接收到别人的赞许目光之后马上把头低了下去,只是两个眼珠子还在乱飘,看得人心里好笑。

    “此事已告一段落,新闻稿一事就拜托二位了——”看见长丰伤势已稳,我朝浅葱和流音拱拱手,他们俩随即告辞离去;蓝菱几个留下与守着弟弟的长青说说话儿,善彦却把我请到偏厅去,说是有些账目未清。

    “——大人好算计,”坐定之后,那人似笑非笑地摇动折扇,单眼皮眯细之后真是什么都没有,只留两弧奸猾。“听说大人曾经上表奏请婚姻自主,本人意愿可抗母父之命媒妁之血—可叹被当时的礼部侍郎大人驳回——这次想必可以旧事重提了。”

    “婚姻虽是两个家庭的结合,真正相守一生的却是当事人,若然完全秉承长辈之意,有时未免偏颇。再说这不过是个极小的引子罢了,纵使再次上表也不见得能有多大反响,慢慢琅是上策。”——话说这破除封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已经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

    当晚重新写完奏章之后,我顺便把东西拿过去给浅华看了一看,又讲了讲今日的所见所闻,算是给他这些天的宅男生活增添一点点样。听完之后他当即拉下了脸,将手中医书扔到一旁,“璃璃还在介意当初——”

    “我介意的是——不是谁都像我这般运气好,能遇上你那样可爱的人选。”我揪住他的衣襟左右拧上两转,然后习惯地靠了上去,“再说你那时候好歹是自己相过的,也没有嫌我长得不够漂亮又不够温柔体贴——与那长丰,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人可不一样。”

    “说得也是——”浅华马上高兴了些,揽住我的腰往上提了提,让我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他怀中。“虽然你是母亲夸得最厉害的一个,她确实是有让我自己挑的——”

    “我已经做好准备要再听一次周尹阿姨的长篇大论了,不过将原本一年一次的节增加到一年两次肯定是没问题的——以后还可以慢慢加些其他手段,关键还是要提升民众的意识。我明天还约了几个人,打算谈谈其他的事儿,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就一起来吧,其中——”我在人选那里卖了个关子,还没来得及公布答案,只见他鼻下流出两滴浓血,当即吓得叫出声来——

    浅华淡淡拭去鼻血,想要把这件事糊弄过去;直到我让赤雪拿冰过的巾帕,又威胁说要叫移过来,才说只是这两天有些燥热,所要—“你本来就是凉体质——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现在又道天气燥热,欺负我不通医理么?”知道他必定有事隐瞒,我屈起食指顶了他两下,“如果真是天气问题,你早就该说了,也不会最后才答我——”

    看他很心虚地侧过脸去,我用双手又扳了回来,“自从那晚之后你一直在喝药——因为精通医药的人是你,所以我不曾管;但是不代表我默许你可以在自己身上任意做实验!万一有个什么副作用可怎?!”

    “不会——都是些太平方子——我的身子自己还是有数的——”

    “都从凉体质变成热了!你有什么数!都说了不急不急——”一时口快说了重话,瞧他双拳紧扣呼吸不顺的样子,我马上自己先软了下来,无奈只是在他前襟瞎蹭——

    “你刚才说,没有嫌你长得不够漂亮又不够体贴——”许久之后浅华缓缓说出半句话,被我立时打断,“这么说,你是嫌过咯?”气哼哼地斜他一眼:心想虽然比不过慕家或者碧岸家外貌基因强大,人家好歹也是体健貌端无不良嗜好的大好青年。

    “我是说,以貌取人乃浅薄之举;而璃璃在见面时不曾挑我的毛病,只是臆造自己的缺点来拒婚,这自然是体贴的表现。”

    虽然他的说法听起来甚是大气,可同时在注视着这张毫无瑕存容的我却是想着——如果当初“好”那么一点点,是不是今天的境况就会截然不同——所以最后只是文艺地叹一句世事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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