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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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上表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刑部起来闹一闹很喉解,可最后发展到左相右相大掐架这一点就比较奇怪了——不过是想建立一个“法律援助部门”嘛,何至于大动肝火!上原的状师类似于律师与私家侦探的混合角,平时也积累了不少声望,一般说来如果辩诉双方都是百姓,没有状师的那一方绝对是输定了——即使原本占理也总能被熟读法典的专业人士找到漏洞。

    为了让一般民众也能获得公正公平的审讯,最好的办法就是设立一个面向大众的咨询处,并对一些有争议的案件贫困当事人提供经济援助,使他们有能力请动状师。虽然国库是要出血,好歹符合“依法治国”的基本国策,能促进安定团结,不然庸气的人都学长青,瞅准了往最豪华的游船上跳,迟早砸出人命来。

    刑部尚书跟右相一样是个老古董,开口闭口就说凡油嘴滑舌者均为刁民,按照他的看法,别说帮穷人请状师了,连状师这个职业最好都要取缔,全国上下严格以他刑狱部门为法律准绳。幸好侍郎是个得趣的,举了个结澳当事人为例,证明状师至少可以节省开堂时间,要不然气氛还会更加紧张。

    “启禀陛下。”看大家吵得差不多,都发表过个人观点了,我站起身来整了个结案陈词,“听了诸位大人的意见,臣不才总结出设立‘法律援助处’的几个优缺点,好处有二:第一、普及法典(感谢怀沙,她主持编的东西不错,暂时没有大修改的必要),正民之行,有利国家安定;第二、弘扬法律精神,使公正公平审讯原则深入民心;缺点——似乎只有国库出资一事——其实该‘法律援助处’正式成立之后,将对民众提供在处里登记的平价状师,可以控制诉讼费用,事实上补贴金额并不高。我上原国库丰富,年年赋税盈余良多,绝不至筹措不起。”

    “另外,臣于折中已阐明一条刑狱改革之路——本国刑律,入狱三年以上者方遣送矿区行苦役,三年以下者均于当地坐监,空耗米粮;不如改判为一年以下者可由人作保出狱,按剩余刑期每日四个时辰计算履行国家服务令,不惦开本人服刑所在地,由专门机构安排公益义务劳动;一年至三年刑期者需另外交纳保释金;行服务令期间若有违法行为,则直接遣送行苦役且剩余刑期加倍。如此一来,不仅省下部分监牢维持费,还充分利用了空闲的劳动力——”

    “这样一来,与钱出狱有何分别?”某部郎众上级的示意下很不妥当地打断了我的说话。

    “刑期三年以下者,为盗洽误伤等轻罪,又有苦役和剩余刑期加倍为震慑,提前回归社会不至于有太大不良影响,只要把牢‘国家服务令’这一关,对我上原必然是有利无害的。若是这还不能让大人放心,最后还有以术力立契一条。”

    ……从早上开始说到我肚子咕咕叫,总算是初步达成了意向,虽然右相仍是不满意,看在实施者是她手下的刑部,最后勉强松了口。我也算是尽到内阁学士这一御迂书称号的责任——话说升都快三个月了,除了平时看看底下的奏章写写批语供皇帝参详,还真只为国家人民干过这一件实事儿——感谢小皇,感谢不知为何一直在挺我的左相。

    随便吃了点三鲜烧卖,紧赶慢赶到达府衙,坐上蓝菱和小表弟占好的位置,我大大舒了口气,前面那个案子的初审已经到了宣讲判词部分,几分钟之后就是长丰他们出场;长青眼巴柏看着待会儿带囚犯进来的左便门,‘第一大状’的传人则挥舞着他那把龙飞凤舞题着“善彦”两个大字的扇子,一张一弛形成强烈对比——后者看见我们入场,抬高下颏抛了个得意洋洋的眼过来,左手一抬一翻,大概是让我准备好十贯余额的意思。

    “此人甚是托大。”见他这般,浅葱不赞同地皱起了眉头,“不知本领怎样。”

    “一会儿就知道了,”与宁这两日与他们俩几乎是朝夕相处,用他的话来说那家伙的确是有两把刷子的。

    严家的人大概是觉得胜券在握,并没有延请状师,主辩是30多岁的一位管家,待第一证人——即为那治病的郎中出场讲述病情之后便求那府尹主持公道,判那长丰严重伤人罪成立。

    等管家说完,善彦便笑嘻嘻上前一步,要求盘问证人,却只字不提严家儿的伤势,只是细细地问明白她入府时那的衣着如何,房内陈设怎样。大夫只记得那人的服饰——因为头部包扎之后又检查了身上其他地方,这一条是讲得很明白的;虽则其他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状师大人还是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拿出了己方的证据:天衣坊的纪录。

    “大人请过目,”他迈着方步地将东西呈上去,留给我们一个挺直的背影,“两年以来,严家的身材尺寸都没有变过,一向直接按坊中记录裁衣。为何突然提出要新来的一名裁缝入府为其测量?当时还只穿着一件蝉翼纱袍?”善彦从袖子里取出一块丝巾,挑在扇子上轻轻转了一圈,微微眯起的眼珠子里有一丝轻蔑,仿佛鼻子底下的东西是只大蟑螂。“大家请看,这种布料轻薄无比,连字迹都看得是一清二楚,着此袍之人用意为何昭然若揭……”

    既然已经找到了这两个疑点,他很快就把矛头转到那倒霉身上,指控其猥亵在先,长风正当防卫在后,完全不必承担责任;反而是严家滥用私刑,打折了他一条胳膊,即使念在当时事体不明情有可原,也要赔偿医药费误工费。

    第一次过堂的惯例是由书记纪录下所有呈堂证供和双方辩词,留待每旬末尾的总结裁判,府尹并不曾发表意见——善彦代表当事人自信满满地提出安排最近的一个档期,也就是两天以后,而不是如常例一般申请顺延一旬。由于长青了不少钱请医施药(再次感谢怀沙早就废除了不少酷刑,而且改良了监牢管理制度,严家人没能在牢中继续打击报复),长丰的伤看上去并不算太重,只吊了个膀子,面上有些乌青,走起路来没什没便,被带回监房之前还能与哥哥深情对望并说间体己话。

    约摸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已经回到家中,围坐在葡萄架下一边享用点心一边听与宁和善彦继续讨论案情,蓝菱似乎对后者很感兴趣,他一说绿豆饮不够凉就赶忙给人加冰,连我这个主人都要妒嫉了。

    “……干这一行不止要口才好,”大状兴致勃勃地给我的表弟介绍职业特点,“重要的是事无巨细认真分析,能抓住对己方有利的蛛丝马迹……”几个斜斜漏下来的金红光点映在他笔挺的青衫上,随着流畅的言语跳跃着,浓黑的长眉斜斜飞起,那股洋洋洒洒挥放自如掀动了我久远的记忆——当年如果不参加什么校辩论队,也许就不会碰上那家伙,更不会陷入现在这种境地——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加上我们队连半决赛都没进,想起来就更郁闷了)。

    “我还是觉得这儿有些问题。”粗粗看过他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天衣坊纪录,我收回了觉得这状师还挺厉害的论断,“按照你的打法,只要证明那姓严的一开始就居心叵测,就能用自卫作为抗辩理由——她身上只有滑倒以后撞到柱的唯一伤口,的确不能说是防卫过当。可是,你在庭上说的很容易就能被驳倒。”

    顶住十几道意义各异的目光,我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被人居高临下地看感觉不好),“先说她要求长丰入府量体——这是‘天衣坊’的服务内容之一,并非无端强求;至于为什么两年不变,偏偏这时候变呢,还不兴她心血来潮觉得自己变胖了么?还有那蝉翼纱衣——如果只有一件的话,还能说说有特殊含义,勾引之意十分明显;可看这清单她至少做了三四件,完全可以说成平时就惯穿这种内衣。这两个疑点连我都说服不了,更不用说府尹和陪审了。”

    善彦没恼,只是饶有兴味地看了我一眼,容长目线条优,只可惜没有双眼皮,显得有些慵懒而奸猾了。“大人所说确实有理,那我要问问您,什么样的证据才能使您相信是那子率先起意呢?您能告诉我,何种行为导致男子反抗能合乎法理的不加罪责么?”

    “我怎么知道。”虽然会试卷册里有基础法律题目,考的人可不是我;后来也不曾有闲心细细研究——我朝一直捧着法典的与宁努努嘴,“问他去——我只不过是说说自己的合理怀疑而已。”

    “有些证据我还不方便马上交出去,那两点不过是转移视线的。”善彦见我示弱,炫耀起了自己的一口白牙,“请大人放心,您的钱绝对不冤枉。”他用了一种奇特的语调,别有深意地看看我,又看看突然间变得有些滞涩的长青,突然间啪一声合上纸扇,速度很快地掉转扇柄朝我面上袭来——我不自觉地往后挫了一步,正好踩着软处,钻心般的疼痛从右脚踝传来,身子便是一斜,赶紧抓住手头的一件物事——被浅葱扶着重新坐上石凳之后,蓝菱赶紧拿了冰块过来,场面略微有些混乱,好一会儿才发现那始作俑者原来在出手的耶那便同时被随侍参议罕值的传功长老点了穴道,一直保持着那个算是潇洒的姿势,薄唇微抿,挂起一个微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摆POSE等待拍相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浅葱向来看他不顺眼,呵斥起来颇有威严,被提醒需要先解开穴道才能听到答话之后双指一点,那人方能活动面部肌肉。

    “不要告诉我你是在做案情重现,”看着开始肿漳关节,在下真是哭无泪,“难道你想证明那被吓倒了,所以自己往后退了一步?”

    “那样的话长丰就要负全责了!”小表弟倒是机灵,很快就做出了反应,还兴奋地大大点了点头,全然忘了自己站在哪个阵营。

    “非也——总之天机不可泄漏,虽然是大人您支付了我的薪水,状师的职责是只向直接当事人知会所有详情——两日之后,某有信心打赢这场司,望您拭目以待。这位大人,”他冲浅葱眨了眨眼,“能放我自由了么?”

    “你还没说清楚,刚才那举动是何用意!”浅葱面无表情地回答,“袭击朝廷命是重罪,证人这么多,恐怕‘第一状师’要变成‘第一罪犯’了。”

    “只是一个小小提示而已,望大人见谅,学生绝对没有对您不利的意思。”善彦摇身一变,从刚才的装可爱换成楚楚可怜,眼角下垂目中盈水,如果后面有条尾巴,估计也会讨好般地左右摆动,“如若大人不肯原谅,我就吃亏一点降低费用好了,算是医药补偿,啊——”他突然大叫了起来,一脸惶急,“我答应过小燕子,晚饭之前一定回家的,大人——”语调那个感情丰富哪,听起来确实有真诚可裂金石之势。

    去去去——实在是懒得继续看他的“表演”,我很快就把这大淄他的当事人一起轰走,开始跟浅葱一起讨论公事,等得浅华从医馆回来洗过澡换过衫(这家伙有洁癖)才一块儿坐下用晚餐。席间兄弟俩还拿我的伤回忆了一下往事:据哥哥说,小时候弟弟也是经常把自己弄伤的,不过仅限于岁之前,后来开始系统地学武功就再也不犯崴脚这种低级错误了——对练过轻功的人来说,就算喝醉了身体也会自然反应,自动保持平衡——由此可见我的反射神经有多差了。

    听着他们说笑,我把关于第一次扭了脚的记忆给翻了出来:那是小学二年级的寒假,爸爸去邻县采购年货,妈妈则和我一起挑选过年的新衣。因为每次过年都穿红衣服,我耍起了小脾气,坚决不肯要那喜庆的颜;无论妈妈怎么解释说只有穿红才能带来喜气,来年才能行好运也没用。我们母俩走了好久好久也没挑到能让双方满意的衣服,腿脚一累,我就在一家商店门口的台阶上把脚给扭了——那个疼啊,仿佛整个关节都被撕裂,似乎听得到骨头窝被扯开的声音。我向来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妈妈问我怎么样的时候咬着牙说没什么,结果下一步踏出去更是撕心裂肺,当场就坐到了地上——

    那时候我是被外婆和爸爸妈妈养得白白胖胖的孩子,小脸儿圆得很难看清下巴尖儿,而妈妈的身体又不怎。就那样,她背着我走了好长一段路回家,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还一直唱着儿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唐僧骑马咚那个咚,后面跟着个孙悟空;孙悟空,跑得快,后面跟着个猪八戒”——第二天,妈妈一个人出门继续帮我买衣服,终于拿回来一件运动大衣,是双面都可以穿的那种,一面是鲜的正红,一面是沉静的靛青……

    虫草鸭汤仿佛在我的嗓子眼灼出了一个洞,火辣辣的疼——我还没有完成学业;没有给他们带外国的特产;没有赚钱给爸爸买他最喜欢的那款车;没有陪妈妈去她最想去的九寨沟;没有跟他们说谢谢,说我爱他们,说我可能不是一个好儿,可他们却一直是最好的父母……

    “吾有家人为伴,决于异地终老”——沙沙你说的家人,似乎是原来的家人呢,不然那位兵马大元帅怎么可能支持你推行“尊”,而不是自己称王或者扶持三个儿子上位。可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相信绯璃会孝敬爸爸妈妈,可那毕竟不是我,那个壳里的瓤儿不是他们的儿;她谢完我做到一半的论文,她可能根本没办法在那个世界生存,更不用说找到工作贴补家用!

    我没有勇气面对其他人,匆匆吃完了饭回到自己房间,凭着一腔热气写下五六封信,有洋洋万言,也有寥寥数行;完成之后已然深,推窗望去,那下弦之月在中天明晃晃地钩人,像一把镰刀,收割着用我心上血灌出的秧苗。拢月——我从颈上取下那青玉坠捏了捏——这种东西根本不应该存在,死便死,生便生,自然规律有它残酷的妙处。

    想要开口向空梁要鱼肠匕首的刹那,我突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就算碎了拢月是能够回去,到底是针对所有被换来的人,还是只有碎玉的当事人可以回去?如果是前者还好,小乌龟虽然已经决定对自己的孩子负责,看他那没喜欢尊制度,大概也是更倾向于家人的;万一是后者,毕竟是被我牵连,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儿,未免太过无情——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拿不定主意,我顺手打翻了案上供着的珠灯,看那鸡蛋大小的火珠滴溜溜滚到了下,随即颓然地坐倒在那落地窗前,呆呆地看着镰刀在湖水中的倒影,觉得那银白中带了点血红的颜。

    “文中说的是‘或可返乡’,”恍惚间忽然听到有人说话,我懵懂懂地抬起了头。“也就是说,能不能回去还不一定。即便如此,这东西留着也是你心头大患,与其常常病心,不如早作决断。”有人轻轻拿走了掌心的东西,我的手指动了动,竟是无力抓住。“既然你定不了心,就让我来代劳吧,赌一赌——也好。”失去知觉的一瞬间,玉碎——成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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