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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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与盛夏之间,都城左近的游船开始增多,整整一天的辛劳之后,呼朋唤友地包条船享受生活,是不少制服人士的选择。莹那家伙突然良心发现,请了两年积攒的大假跑到边关去探亲,现如今这条画舫上只剩了我和竹君还有户部礼部的几位同事,又有离谙阁的数名雅客作陪,都是谈吐风趣精通丝竹的,倒也颇有秦淮古韵——这清水灯,可不像印象中那般遭过工业时代的副作用。去年的这个时候,一来烦心安然中毒的事,二来赶上装修新房,竟是没能感受过一次这旖旎风光,今晚总算是得偿心愿了。

    “前方那艘船中必然有大人物,”竹君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对我讲解,端方的脸庞上泛着丽的妩媚。“如若不然,也不会悬上那么多霞影纱,叫人炕清个中境况。”

    她说得很有道理:船里坐着什么人,由什么人作陪,享用为何词曲如何,都是咱们这些无聊员炫耀的内容之一,绝容不得遮遮掩掩的。方才见过一艘主角是舞-姬原的,带着邀月那向来只接待一等一豪门的灵儿,奏的是十大名曲之一的《水龙吟》,擦肩而过时更留下了价胜黄金的霜菊。

    “大人您输了。”雪那泠然的声音响起之后,舱中充满了要求某位同僚喝酒的起哄声,就在喧闹刚刚平息的那一瞬间,右舷不远处突然传来重物落水声,随后便听到不少人的呼喝。船工夫迅速循声而去,恰好晚了一步,落水之人已经被另一艘船救起,正在船头被实施急救。只见一名侍卫模样之人在落水者背上运指如飞,点了几点,那家伙便自动呕出了腹中积水。见没盂们什么事,竹君正吩咐船工离开,那侍卫却抱起跳水健将,嗖一声蹿上我们这边,把人放在甲板上,深深行了一礼,口称自己的主人不便招待外客,希望我们能帮忙善后。

    “这衣物虽说质料粗劣,裁切功底却非同一般。”雪出让了自己的一件外衣之后,拿起那人换下的湿衣点评,身边围上了好几个人,不知是在看那裁缝的手艺还是看那有些许透明的中衣。被移至竹榻上的人很快就幽幽醒来,第一眼瞅见我们的时候有些不适应,怔了好久才讷讷开口,“在下——”

    “观你落水之处不似无意失足,”竹君点点头,示意其不用紧张,“是否与人有隙,遭人推落?”

    “是——你们把我救上来的?”他双手交握于胸前,微微垂首,眼睛却在四下打量,看上去有些诡异。

    “不是——莫非你是为了接近那船中之人?”竹君略略皱眉,已知其意,当下有些不悦,“救人者托我等送汝上岸,不知哪个渡口方便些?西城?上阳?”

    她话音刚落,那男子便扑通跪倒,以额触地,哀哀地哭叫道,“长青死不足惜,只是幼弟为人□更冤屈入狱,诸位大人都是好心之人,若能帮他昭雪沉冤,长青愿当牛做马,任君驱策!”语罢抬起头来,一对泪眼衬着湿发,有几分清秀颜,惹得几位同僚生了同情之心,只是碍着我和竹君职较高,不愿先行说话。

    竹君不是个好管闲事的,再加上料着他鸣冤的目标原本是那“霞影纱”,就只顾喝茶不言语,朝我使了个眼;既然其他人都有了兴趣,我也不好意思凉着这个长青,便问他弟弟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倒是好口才,一五一十将整个事情说得一清二楚:

    在他口中,兄弟两人是刚到炎都不久的裁缝,在“天衣坊”底下挂名制作成衣,他弟弟前几天为人登府量体,结果那家的见他貌便动手动脚,长丰一时紧张就推了那一把,致使其后脑勺撞上柱,至今昏迷不醒。那家人当时就把长丰痛打一顿送至府,还有三天便要升堂——长青拿出了所有积蓄找人求情帮忙,却连一个愿意代表他弟弟辩诉的状师都找不到——只剩号称“第一大状”的不曾推却,只是那人的聘请费用实在太高,光一封状纸便要十贯,根本不是这位长兄能够承担的。

    听完了他的叙述,大家一致先谴责了那好一番,说到“洗冤”处就开始踌躇了:虽然人家有错在先,现在昏迷也是事实,再加上那家跟现任户部侍郎有些姻亲关系,谁敢冒这个大不韪。

    意识到没人会真正为他出头,长青的眼渐渐失去了神采,纤长的手指相互绞扭着,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道道红印。仿佛神使鬼差一般,我应承了帮他想想办法,在不少同事担忧的目光中带着苦主找了合适的渡口下船,先找了个在附近玩耍的小童儿回家带口信,再随着长青去拜访那位有名的“第一大状”。

    善彦状师的住所就在府衙后面的小巷深处,门庭不甚广大;应门的是位五六十岁的老人,似乎有些听觉障碍,一见面就拿出一个托盘,上有两个竹牌,写着“新案”、“旧案”。选了“新案”之后我们俩被一言不发地带至一个小厅:茶几上有份册子,仔细一看竟是酒水单;太师椅后一副楹联,写的是“首堂二十贯银耗十贯明码标价,连赢三十场索偿上万战无不胜”,横批“无效退款”——弄得我直至正主到来还在笑个不停。

    “第一大状”着一件深青长袍,约有二十来岁,眉目算是英俊,手中执一把纸扇摇来晃去,看上去并不比家中那有心于公正事业的表弟高明不少。进门一颔首,指了指匾额之后大剌剌地坐下,第一句话便不啰嗦,“看懂了这招牌便速速陈述案情来,本人的时间金贵得很。”

    “据我所知——”长青皱起眉头,“善彦状师是一名子,年届不惑,请问——”

    “家母外出云游,半年之内有我为尔等伸张正义。”那人露出白的牙齿,“善彦乃始皇御赐名号,于家继承者均可使用,你们唤我善彦并无错处。”

    “事关人命,在下得先问清楚——这位——小善彦状师出过几次堂,‘连赢三十场’与‘无效退款’是否属实?”以前虽然没碰上过大案没见过状师(唯一一次去府衙只听见楚家的人在说话),在我印象中法律从业人员可不应该这么嬉皮笑脸,又不是周星星的电影。

    状师不以为忤,用那扇子柄儿点了点楹联的落款,“您可看清楚了,这是始皇题词!——等你们陈述完案情,本人会给出一个能打到什么程度的简短说明,如果同意我的看法就签下契约,保证赢得司。哎——”他止住想要开口的长青,“先交咨询费一贯。”……

    我第二遍听完事情经过之后,那善彦懒洋洋地从半躺换成斜坐,拿出一个手指在眼前晃了晃,“一句话,不仅打得脱还能反告严家伤人罪!”

    “不要说大话,虽然是长丰受扰在先,毕竟房中当时只有两人,没有其他人能证明事情始末;而严家确实是受伤昏迷了,正当防卫的理据并不够充分。”如果真这么容易,也就不至于其他状师都不肯接了。

    “那是出了名的喜欢调戏少年,找人做环境证供并不难,再加上——”

    “不难吗?”我忍不住要返一句,“严家有财有势,寻常人哪里敢得罪,再说三日后便上堂——”

    “你是怀疑我于家信誉咯?!”状师从椅子里嗵一下跳起来,纸扇扇得像抽风了一样,“隔行如隔山,”长长的眼睛里闪过几道微芒,“在下不多说,想找我代理案件的事主多如牛毛,你若是不满便请离开吧。”

    正在僵持之中,蓝菱推门走了进来,根据她带来的资料,面前这家伙十六岁时便考取了状师资格,只是从未真枪实刀地打过司,而上一任善彦状师则确实在上月结束了一宗案子之后不曾再出现于公堂上。权衡再三,我们最终还是决定请他——反正没有其他人会接,再不济还能“无效退款”,于家的牌子确实如他所说是很过硬的。

    确定了状师之后,我和蓝菱带着长青回了家:有个喜欢法典的表弟,正好可以让他们继续商谈商谈。与宁也是热心,当下摆出典籍研究,还屁颠屁颠跑去把难得晚上在家的裕杨也叫到了厅里来开会,说着说着,连送宵的厨子和送季度报表的承前舅舅也加入了讨论。倒是我得以暂时脱离喧闹,先瞅瞅家里的支出,刚看完第一页浅华就自告奋勇地说要一起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姑母信里又提醒他要学习理家。

    “你加订了三份奶?”他有些吃惊地点了点单子里的一项,“喝得了么?”看那表情绝对是“不要逼我也喝”的意思。

    “赵厨娘不是快生了么,听说她一向奶水不足——我说,”忍不住眯起了眼睛——他还真没有经济天赋,上几行注明定制一艘采莲小舟的大支出不看,倒对区区几贯的金额这么关心,“你不会忘了吧?前天你还让我陪你一起去诊脉的。”

    “只是——没想到那儿去而已,璃璃倒是细心。”似乎放下了心,他侧首微笑,冠上垂下一串璎珞,在眉尖入鬓之处轻轻颤动,亮亮的银晃得人目眩神茫

    “不过——婴儿也喝不了三份,所要—”摆脱一阵失神之后,我开了个玩笑,惹得他嘴角又抖了几下,真是好玩。“你一直都说牛奶有腥味儿,可鱼的腥味儿不是更大?还是乖乖和我们一起补钙吧,你师傅已经响应号召了,一切从预防骨质疏松开始。”

    浅华还没来得及回复,那边的小表弟就不满意地叫了起来,“!长青说船上有位看上去很高贵很端庄的子!她去了你怎没告诉我!”

    这家伙听风就是雨,全然不顾场合,我只好翻了个白眼过去,“她说的那个人是竹君,还有,我不得不说你这样的喜欢太盲目。”

    “哪里盲目!哪里盲目了!”他真是被人宠坏了,人这么多也能叫这么响,还气势汹汹地跑到我跟前来,“她是最好的,我就喜欢她一个!”

    “我不否认她很好,”我无奈地往椅子里靠靠,离双手叉腰怒目圆睁的表弟远些,“但是这个‘最好’就要持保留意见了,你顶多只能说是最‘适合’——”

    “没错儿,我们就是最适合的!”

    “说到‘最适合’,那就又有争议了。”他果然被我绕了进来,先笑一下先,“这世上有这么多人,你比较过几个就敢说‘最’?我一向认为适合成为伴侣的人是非常多的,最后能不能幸福地在一起则要看机缘与彼此的磨合。既然神无心,你又何必要做个一往情深忠心不二的套子把自己圈起来呢?你跟她本来就不熟,又没什么了解的机会,再这样下去,你执著的就不是喜爱的这个人,而是喜爱这份感情本身——没有共同回忆、没有相互沟通,这样的感情是不能健康维持的,不要想得太简单了。”

    听完我的话,与宁一扭头就冲了出去,承前有些为难地瞅了我一眼,低头赶上,纯洁的小无继续坐在一边玩弄着腕上的小蛇,其他人多少有那么一点尴尬;管家和厨子很快就告退,蓝菱领着长青去客房,顺便催无去准备洗用的热水,偌大的厅里一时空空如也。略略审完剩下的账目,我拉着浅华送他回自己的房间:明天可是法定工作日,不能赖的。

    “世上——一定有比我更适合璃璃的人吧——”道晚安前的一刹那,他轻轻捏紧了我的手,微风拂过,扬起几缕发丝,面上是波澜不惊,我却知道这孩子又在胡思乱想了。

    “也许吧,而且,或许也一定有比我更适合浅华的子。”我抽出手来,轻轻捧住他的脸,那温度一如既往地比我的掌心凉了少许,“不过呢,就像我以前说过的那样,感情不是单纯用适不适合棱量的,只有一起经历的一切能让我们继续手拉手地走下去。我们彼此信任、互相关爱、分享开心和不开心,这才是一家人啊——呃,你太高了啦。”拉下不明所以的他,掂起脚尖在那光洁的额上印下一吻,“晚安,要做个何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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