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冥鸿度逵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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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文并没看到婉贞神情有异,拉过张椅子坐下,却是一怔,宫女房中用的皆是藤编的矮小玫瑰圈椅,夏季凉爽,冬天但加絮垫而已,又贱又轻巧。苏文虽不壮硕,毕竟不比女子纤细,坐下后颇觉拥挤,彩鸾一笑,让了让道:“公公过来坐吧。”苏文望向她,彩鸾本是好意,被他一注目,反倒不好意思,将脸转了过去,苏文笑得一笑,终究起身挪到彩鸾的炕上。

    苏文坐下也不说话,先叹息一声,婉贞越发心惊,像是已押赴刑场的犯人,等午时三刻那一声开刀问斩,虽是无限惊怖,却又恨不得那刀早些落下来,断了奢望,也就断了苦痛。她低声道:“苏公公,要说什么?”

    苏文又叹一声道:“干爹给我这个差事,我寻思着,还是要两位姐姐帮忙,安陆的兴王爷,就是老娘娘的儿子,上个月十七殁了。”

    彩鸾握住嘴惊呼:“啊!老娘娘可就这一个儿子了!”

    婉贞心中还有些恍惚,一刹那两耳轰鸣,听不清彩鸾在说什么。不是皇帝来接她,她原该庆幸,但这悲伤却一点也没少,还变本加厉应在那可怜的老人身上。她只是奇怪,为何这天地间来来回回都是悲伤,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可是相见之欢,如何弥补得了别离之苦万一,何况那相知的,也终究有一别。就像秀眉接她到遂宁,依然断不了她对父母的思念,现在却连秀眉都不在身边了。人在红尘中走几十载,只不过是将背负的悲伤一日日加重。

    婉贞按住胸口,虽是家常并不用那个纸做的义领了,只穿交领襦衣,她依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胸口颈间硌得难受,也不说话,慢慢走到窗边推开窗子。苏文和彩鸾都惊讶望向她,不明白为何她竟没有反应。那窗子正对着后殿的佛堂,袅袅檀香悠远若梦,莲座上观音大士的侧脸柔和慈悲,身子微微倾侧,似是世间一切她都看得到。

    婉贞鼻中一酸,泪水缓缓滑下,轻声道:“能不能,不告诉老娘娘?”忽然想起前几日邵太妃给她讲《楞严经》,说观音修行之时,耳根不向外闻,因此做到动静二相,了然不生。现在想来,这是何等残忍,度不了的苦难,便只能充耳不闻。欺骗是慈悲,无受想行识方能心中清静,一瞬间她方悟到原来那许多经书上写的,亦或许便是欺人的话,却都是好心。

    苏文苦笑道:“这怕是不能,终究是要知道的,晚说不如早说,再过得一二年老太妃身子越发不好,再说出来,如何经得住。”

    婉贞低下头,小声恳求他:“那……千万请大夫来守着……”她记得清楚,母亲去世时,她放声大哭,父亲却是一言不发,她再转头,父亲已晕过去,大夫们又赶紧去救他。同时失去两个亲人的恐惧冲得她心脏快要炸开,那时候她用小小的拳头堵住嘴,任凭眼泪流,却不敢哭出声,那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她的母亲父亲一个个死去,她活了下来,因为她尚有别的亲人,她还小,她的生命还很长,有很多事可做,可老太妃该怎么办?以后的岁月,让她何以为继?

    苏文点头道:“我这就去太医院关照,请他们的医正亲自过来看着。今日下午你们多陪陪老娘娘,多讲些松快话,再让安陆来的那个承奉进去禀报可好?”

    彩鸾咬咬嘴唇,走过去抹了抹婉贞的眼泪,道:“死人不能活,活人终须活……”可是为什么,她的眼中也有晶莹的东西闪烁。

    那一天在婉贞的记忆里是混乱不堪的,一如她曾经面对过的两次死亡,去了的人,不动不言,那些哭声和呼唤都听不见,所有的别离由生者承担。还要忍着哀痛去料理琐事,在失去了亲人后继续营营役役,谋求衣食。她们已经说得很婉转,刚说到兴王爷出了点事,陆安派了人来,身着丧服的兴王府承奉一站出来,邵太妃的身子便沉沉地滑下去。宫女们拥上前去扶她,彩鸾向外大喊:“太医!太医快来啊!”邵太妃黯淡无神的眼睛半睁着,她的手死死抓住婉贞的手臂。婉贞看到她的口型,她能明白那个并未发出的字音,然后邵太妃只是一口一口地向外吐气,急促而艰难,就是说不出一个字。

    婉贞浑身颤抖,人命在呼吸间。

    早已安排好的太监宫女忙将老太妃抬到炕上,候在门外的太医鱼贯而入,二话不说就开始诊脉下针,邵太妃又清醒了一下,她喊着:“杬儿!我的杬儿!我去找他,我这就去找他,你们放开我,放开我,他是我儿子!……”宫女太监们只想着怎样按住她,莫让她冲动,那些杂乱的安慰声听去空洞又不明所以,只有一个母亲凄厉颤抖的哭声响彻未央宫,她的声音从疯狂到绝望,最后渐渐听不清楚。那是太医用针灸让她睡去,婉贞觉得负疚,她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唯独瞒着与死者情意最深的母亲。

    兴王府来的承奉跪在一旁自哭自的:“王爷说他这辈子,母不得奉养,子不得抚育,无生人之乐……王爷嘱托奴侪,要一抔未央宫里的土填在他金井里头……”

    婉贞听得糊涂,回过头来望着苏文,苏文在她们耳旁轻声道:“金井就是在棺椁下头凿一块,填上黄土以接地气。”原来贵为王爷,临终遗愿不过是能得母亲脚下一抔土。

    邵太妃这次晕去后一直没有醒,守到后半夜,赵姑姑让婉贞和彩鸾回去睡觉。两人沉默着回到屋中,婉贞躺在炕上,虽然精神极其疲惫,却睡不着,黑暗中她隐约听见幽幽的哭声在耳边盘旋,像是邵太妃的,像是她的,又像是母亲病床前父亲含糊不清的哭泣。忽然她听见彩鸾哽咽的声音:“你睡了么?”睁开眼睛,借着微弱光芒,看见彩鸾站在她炕边。

    她往里让得一让,彩鸾在她身边躺下,抱着她的胳膊就哭:“我害怕的很,刚才看老娘娘的样子,越看越害怕,我想家,想爹娘……我上次拿到家里的书信还是三年前,说爹的身子大不如前了,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婉贞这是第一次见彩鸾流泪,她用手轻轻抚着彩鸾的肩头,又帮彩鸾去擦泪,彩鸾的泪擦不干净,她自己的又滚了出来,黑暗中两个相互依偎的瘦瘦肩膀。

    邵太妃时睡时醒,醒来就流着泪说:我要见杬儿,杬儿回来看我了,我听见他的声音了,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起来……服侍她的人不敢答话,虽知道她是神志不清下的呓语,却依然感到毛骨悚然。

    中元节的晚上,赵姑姑要分派人守夜,众人脸上都有惧色,这一夜是鬼魂出门的日子,听着老太妃不时的呼唤,都怕没准儿兴王爷真会回来。婉贞上前道:“我来吧。”彩鸾悄悄拉她:“你怎么不怕?”她不是第一次照顾这样的病人,何况若是真有魂魄回来,她想等她的爹娘,那是奔赴千里来看望亲人的魂魄,最痴情善良不过,她为什么要怕。

    赵姑姑让人给婉贞在地上铺了被褥席子,婉贞虽是从昨天起就没睡好,却依然不想入睡。室内供奉着一尊小小的菩萨,德化窑的白磁精细莹润,如脂似玉,烛光似乎化成水流,从她身上缓缓淌下。斗彩香炉中的香已灭了,这一日来再无人顾及,婉贞慢慢走上去,学着邵太妃每日的样子,取白釉净瓶里的一点水倾在手上。她看见香炉颈上有一行小小的款,“大明成化年制”,婉贞轻轻抚摸一下,成化年,也许这个是当年宪宗赏给太妃的赐物。炉香乍热,法界蒙熏,香烟缭绕中几十年的光阴就这么悄悄过了,红颜枯槁,青丝成雪,邵太妃这一生还剩下什么。

    邵太妃醒了,闻见檀香味,轻轻叫:“谁……是谁……”

    婉贞忙插下香过去,握住邵太妃的手,道:“是奴婢,您要什么?奴婢去请赵姑姑可好?”邵太妃声音虽然虚弱,却比白日里清晰许多:“杬儿,是不是不在了?”

    婉贞心中一酸,道:“老王爷还有世子,过得些日子,就要来看您的。老娘娘,您要等着见他,要好生养着身子。”这是赵姑姑教她们的话,也许唯一能让老太妃有一丝牵绊的,就是这个孙子。

    邵太妃凄然摇头:“我知道,他回不来,就像他爹,我求了先帝那么多次,我只想到安陆去陪着儿子,他拿一句‘祖宗有家法在’就把我堵回去……”她的手忽然用力,指甲直刺进婉贞手背,她无神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声音颤抖地变了调子:“你如果有了儿子,一定要给他争太子位,一定要让他做太子!要不你就跟我一样,到老落一个骨肉分离的下场!”

    婉贞又怕又羞,分辩道:“我不是……”

    邵太妃惨笑着道:“你这么小,和我进宫的时候差不多,别以为皇帝现在喜欢你,一个女人跟了皇帝,这辈子就算完了!这皇宫是天底下最无情无义之处,除了自己的孩子,你还能指着谁?只有一个女人有福气把儿子养在身边,就是太子的娘!”

    她的声音里有无限愤恨,浑浊的泪水顺着她有些溃烂的眼角流淌下来,婉贞本想解释一句,说自己并没有依从皇帝,却知道此时说这些并无用处,邵太妃只是需要将丧子的悲伤和怨恨发泄出来。

    “……当年万贵妃撺掇皇上废太子,她跟我通气儿,废了太子就轮到杬儿了,我终究是不敢……太子已经出阁好几年,在朝廷上声望很高,皇明祖训上写得明明白白,幼不欺长,我怕闹起来,万一不成反而害了杬儿,让他被将来的皇帝嫉恨。我劝万岁爷,太子并无过失,不要无端废立。我原想着,我对太子有恩,将来他总要回报,就算不能把杬儿他们三个留在京师,好歹能让我跟着一个去就藩。可是他当了皇帝,就撵着弟弟们离京,他给我加封号加银子,却不想想我没了丈夫没了儿子,要这些有什么用!我真悔……是我笨,我该为杬儿去争,兴许我顺着万贵妃的意思,劝着皇上把太子废了,杬儿就能留在京城,他不用去安陆,就不会这么早死,是我笨,我害了自己的儿子,是我这个娘没本事啊……”邵妃哭得声嘶力竭,再无平日的雍容慈祥之态,她抓破了婉贞的手背,一边哭诉还一边拍打,哭声里夹着自责、回忆以及兴王的小名。

    婉贞默默跪在她床前,原以为让人疯狂的是权力,却原来权力背后只是简单的骨肉血亲,那是人心间最脆弱的感情。皇位的梦魇如藤蔓一样缠绕着帝王家的母子,她不是想做太后,她只想将自己的儿子留在身边。

    佛说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那一夜兴王的魂魄,婉贞爹娘的魂魄,都不曾回来。婉贞趺坐在蒲团上,凝望菩萨婉娈慈悲的眉目,为什么她等了这许多年,爹娘都从不回来看她呢?观自在菩萨,能施众生乐,济度生死岸,她只看见一个个人去了,留下生人一日日地悲伤,却从不曾看到,谁渡过了生死岸。

    邵太妃的病情时好时坏,虚弱得起不来床,有时梦魇了,就叫杬儿回来了,杬儿来看她了,让宫女们开门。太医说暂时不会有大碍,只是也难以痊愈,她身体里有那么多的悲伤,哭不足以发泄了,便只能生病。

    安陆来的承奉还要回去复命,带着未央宫院子里的一抔土去了。回廊下的栏杆边陷进去一个坑,全未央宫的人都心力交瘁神情黯淡,也没人想着要将它补平。婉贞有时从邵太妃寝宫出来,站在门口对着那个土坑怔怔出神,人心也是这样,每一次离散,都是将心剜去一块儿,怎么补也补不回来。

    过得几日正德回宫探望邵太妃,婉贞极怕他,躲在自己房里不出门,没想到正德自己却寻了来,一见她就笑道:“你清减了。”

    彩鸾是见过正德的,赶紧跪下,婉贞心中怦怦乱跳,虽是跟着彩鸾跪下了,却不敢开口叫万岁。正德看看屋子,一笑道:“还是逼仄了一点,让你受委屈了。”婉贞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抬头道:“不,这里很好,老娘娘跟各位姐姐,都待奴婢极好。”她朦胧中忽然抓住了一丝念头,若是不能回到秀眉身边,那便留在未央宫好了,虽然沉寂苦闷,却没有旁的恐惧。日升月落春去秋来,除了那绵长的思念会日复一日地缠绕着她的心,几十年和一日并无差别,等到花落春尽,就当她这个人不曾来过世上。

    正德低头望着少女含了一汪水的眸子,像是月光下太液池,宁静而凄凉,他一笑道:“你知道么,你是第一次看着朕说话,在这里果然有长进。”婉贞立刻涨红了脸,又复低下头去。

    苏进向彩鸾一使颜色,带着她悄悄退出,正德笑道:“你起来吧。”见婉贞不动,又笑道:“这脾气倒是没改。也罢,这屋里太热,你去给朕把那扇子拿来。”

    婉贞见他指着的是炕桌上一把小素绢扇,其实离着皇帝也不远,他或站起来,或探一探身子都够得着。她不敢说让皇帝自己拿,只得站起来走上两步,刚把扇子取在手中,正德伸手一捞,已拦腰将婉贞揽进了自己怀里。婉贞惊叫一声,一时间五脏六腑竟像打了个颠倒,也顾不得这就是九五之尊,奋力去扳他手臂,泪水在一瞬间涌出,哭道:“皇上,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饶了我吧……”

    正德声音还带着笑,手臂却如铁箍一般纹丝不动,笑道:“朕又不吃人,求饶做什么?”婉贞泣道:“皇上,求您放开我。”正德笑道:“朕要是想动粗,哪还容你到今日?朕就是想近点看你,跟你说说话,你安生坐下,好不好?”他一松手,婉贞立刻逃出几步去,一张清秀脸上尽是惊惧泪痕。

    正德笑着指指炕桌对面:“你要是真害怕,就坐到那儿去。”婉贞沉默一刻,拿出帕子擦了擦脸,慢慢挪到对面坐下。

    正德自嘲地一笑:“也真是奇了,朕到手都俩月了,连个边儿都没沾上,却还舍不得冲你发火。朕今日来找你,是要告诉你,朕要亲征南下了,你想不想去江南玩?”

    婉贞摇头:“不想。”

    正德诧异道:“你不是在昆山长大么?朕可以在昆山多驻跸些日子。你竟不想家?”

    婉贞低声道:“那已经不是奴婢的家了……奴婢,不想回去。”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他们在太湖边的房屋不知落了谁家燕子,那湖里的荷花开了一夏又一夏,没有亲人,她回去做什么?

    正德笑道:“你要实在不愿陪朕,就回豹房吧,反正刘姐儿是要随朕去的,你们俩不在一处,也不会谁冲了谁。这宫里太闷,朕怕把你憋出毛病来。”

    婉贞知道已至最后关头,再无犹豫,道:“奴婢求皇上,便将奴婢留在未央宫中,服侍老娘娘汤药。”

    正德更是纳闷儿:“这宫里有什么好?”

    婉贞道:“奴婢进来的时候,老娘娘很是照拂奴婢,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奴婢不忍舍了老娘娘。”

    正德站起身背着手踱了两圈:“朕这一去,许就是一年半载呐!”

    婉贞静静道:“奴婢愿意。”她愿意在这里呆一辈子,反正她也无可期盼。自上了钱宁的马车,迎着夕阳而去,她便知道无法再回到秀眉和杨慎身边去。他们在后边追她,唤她的名字,大恩难酬的姐姐和高贵俊朗的男子,她剩下的岁月便是去记忆他们的影子,他们的声音。

    那天晚上躺下,彩鸾忽然问她:“你为什么不随着皇上去?”婉贞本来已渐渐入眠,惊醒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

    彩鸾道:“苏公公都对我讲了,我怕你为难,一直没有问。皇上的性子我也是听说过的,不怨你。”

    她一句简单的评判,婉贞心里却甚是感激,这是她离开秀眉之后,第一次有人懂得她的委屈。自那夜两人偎着哭过一场,白日相见,蓦然间便亲近许多,婉贞沉默一会儿道:“我不愿意跟着皇上。”

    彩鸾一笑:“我瞧着皇上对你挺好的,听说皇后娘娘那儿,皇上也难得去一回,竟到我们这犄角旮旯坐了一坐。苏公公还跟我说笑话,照规矩这炕皇上坐过,我们就不能再睡了呢!”

    婉贞忽然有些怨愤:“对我好又怎样,我就是不愿!”秀眉对她说过,我知道自己要什么……

    彩鸾被她斥地一愣,低声道:“我是替你惋惜,你出身这样好,做宫女委屈了,这里终究太寂寞。”

    婉贞道:“惯了就好。”

    彩鸾撇一撇嘴:“谁能惯了寂寞。”

    婉贞对着黑暗出神半晌,想再和彩鸾说些什么,发觉彩鸾已睡过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