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君子不遐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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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王并非等闲之辈,尽管被王守仁一封封的假书信、咨函、旗牌骗得晕头转向,不但不敢出兵,连刘养正李士实等人也避而不见,到了七月初,仍不见南昌附近有任何兵马汇集,他才终于恍然大悟是中了缓兵之计。他已浪费了太多时间,自攻陷南康九江后再无大的举措,一心忙于固守南昌,莫说天下,便是江西到手也十无一二,白白错失良机。他后悔不迭,急忙向刘养正李士实谢罪,请刘养正替他谋划下一步的去向。

    刘养正开给宁王的三条计策,果然和王守仁预料的一模一样,他先建议宁王挥师北上直捣幽燕,打朝廷一个出其不意,则可免去鏖战之苦而得金銮,但宁王对这条路尚有疑虑。他的根本在江西,若是舍却江西一味求速,一旦失败,一只孤军空悬在外,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是兵家大忌。刘养正便再为宁王出稳妥之策,先取安庆,即可东进取南京,又可防御北军,算是一条中策了。

    宁王为了挽回被王守仁愚弄而丢的颜面,决定亲自领兵亲征,可发动的大军共有六万,号称十万,分为五哨,每哨分为二十八队,以合二十八星宿,共计一百四十队。攻取安庆是为攻取南京做准备,宁王打算攻取南京后便行登基大典,因此连王妃、偏妃、子女都要随行,但按着自古皇帝亲征留太子监国的规矩,留世子朱拱樤镇守南昌。

    娄妃自宁王答应不杀冀元亨后终于开始进食,只是身子尚虚,宁王亲自将她抱上皇船,娄妃只塞给宁王一张诗笺,依然是四句话:金鸡未报五更晓,宝马先嘶十里风。欲借三杯壮行色,酒家犹在梦魂中。宁王只扫了一眼,冷笑一声,顺手揉了扔出窗外,近日来他们夫妻几乎不再交谈,他是王爷,马上将会是皇帝,不能总是在一个女人面前低伏做小,娄妃不该用二十年夫妻情意来挑衅他的尊严。

    宁王在临去时,还是忍不住抚了一下娄妃散在枕上的长发,那些头发像水草一样纠缠,娄妃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她的人像是漂浮在水中。宁王想起与她的新婚之夜,那个时候她还是颜如舜华的少女,方做了人妻,亦是这样大捧的头发铺在自己身上,让他吃惊:“怎么这样长?”她就羞红了脸转过身去,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自己攀住她的肩膀,强要她再说一遍,隔了良久,她才低低道:“结发为夫妻。”他明白这是她想要一句承诺,又忍不住好笑,这当世理学大儒的女儿,心思却是这般单纯可爱。苏武的诗他从小读过,但那诗中掺杂着太多忠诚与背叛,帝王与臣子的对抗,竟是没有细细体味过那十个字最简单的意思。应声答一句“恩爱两不疑”,将两人的头发玩笑着绕在手指上,她的头发那么长,将他的裹了一圈又一圈,连他都为那缠绵与信义荡气回肠。他问她的名字,问她在家读什么书,家中有兄弟几人,姐妹几人,这些他都事先知道的,只是想逗她说话而已,娄妃不过喁喁吐出几个字,便是娇莺鸣柳,吹气如兰,让他无限欢娱。

    天明时,她在镜台边梳妆,他对她如何将那一头如云委地的头发收拾起来甚感好奇,便坐在一边看着。两人在镜中对视,安静到了极处,欢喜到了极处,反只剩下嘴角浅浅的笑容,不比昨夜那般连宵语不息。这样坐着消磨了半日时光,她仍是没有动手梳头,干脆笑着用剪子剪下一缕,缝在他荷包里,那神情不无俏皮,却又带着三生石上的郑重。

    宁王怅怅地想,恩爱两不疑,原来夫妻之情仅仅“不移”尚不够的,还须换我心,为你心。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娄妃隐瞒的?娄妃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试探、讽喻、违逆的?记不得了,他们的夫妻生活终于从琴瑟在御走向了一场尔虞我诈的战争,自己待她,亦是像待钱宁陆完刘养正李士实一般步步为营。也没有旁的办法了,只能这样打下去,打下南京,打下整座江山,给她母仪天下的荣宠,给她的弟弟好好赐一个谥号,嗯,该封个公爵世袭罔替,让她们娄家世世代代永享荣华富贵,可以补偿这些年来缺失的夫妻情意吧?那时候自己下了朝,陪她写字作画,她的贤德与才华,必将超过仁孝文皇后,与孝慈高皇后比肩。

    外头号角声起,宁王眼睛一亮,放开绕在手上的头发,大步跨出舱去。

    旌旗十万遮天蔽日,舳舻蔽江而下,安庆面临着一场恶战。

    王守仁在吉安调兵遣将,和赣州大军一起来的是濂溪书院的一群学生,十几个方巾青衫的书生闯进吉安知府衙门吵吵嚷嚷拜见老师,领头的年轻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容色极其俊美潇洒,笑道:“赣州谣言蜂起,有说老师为宁王所获的,有说宁王已在南京称帝的,我们不放心老师,就邢知府一起来了。”

    王守仁虽然意外,但劫后余生再见这些学生,自是欢喜,却先问:“你们都来了,书院谁照料?”那学生笑道:“我们临行前一夜争论不休,最后只好抓阄,抓着了道林镇守书院给学子们讲课。”王守仁知他是说笑,蒋信素来沉稳老成,跟着王守仁的日子又最久,有他留守赣州最为合适。

    伍文定刚刚得了宁王大军攻打安庆的消息,这些日子又忙于军务,一日睡不得三个时辰,被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们一吵闹,觉得竟像换了一番天地,依稀是回到少年时学堂的模样,笑道:“打仗有什么好玩,都来瞧热闹?大战在即,军粮尚未筹齐,你们这么多人来吃大灶,恕本府无力接待。”

    那学生笑道:“学生们都略通乐理,战场上可为大军擂鼓奏乐助威,再不济,知府大人要是嫌我们擂鼓都无力,给将士们挑水烧火做饭也做得。”

    王守仁笑道:“时泰兄不要被他哄了,他便是邹谦之,养病在家的翰林院编修。这个是郎中曾直,这个是御史周鲁,这个是进士郭持平,这个是评事罗侨,这两位都是在职的知县,他们赴军前效力,可壮我军声势。”

    邹守益是江西安福人,和杨慎同科的探花,二十岁就荣登三甲,比杨慎还年轻,且他会试时为会员,名次尚在杨慎之上,上科状元吕柟看了他的策论,对他大为赞许。当年琼林宴上状元与探花皆是俊美少年,好生让人艳羡。

    他中进士第二年因父亲去世丁忧归乡,在家乡研习程朱理学,但对二程、朱熹的“格物致知”久思不得其解。王守仁来江西巡抚赣州,邹守益便来谒见,于王守仁说起自己的疑惑,两人反复辩论“良知”之学。邹守益对王守仁的“知行合一”和“知行并进”学说,以及用反求内心的修养方法,以达到所谓“万物一体”的境界,心领神会,极表赞同,使过去存在的疑虑一扫而空。他恍然大悟道:“道在是矣!”于是拜王守仁为师,潜心钻研阳明理学。

    伍文定这才明白来的都是王守仁身有官职的学生,先是咂舌,随即笑道:“原来江西英才,都被你王伯安网罗去了。”

    邹守益笑道:“老师,我还给你拐了个状元来。”

    众人身后转出一个丰神玉立的年轻人,上前拜倒道:“学生舒芬,拜见都宪大人。”王守仁惊喜下站起身,绕到阶下忙去搀扶,笑道:“我对国裳渴想已久,盼了你半年,竟是今日方见到,倒被谦之他们占了先。”

    舒芬自谏南巡被廷杖后,便被贬为福建市舶副提举,他裹伤就道,到了福建几乎一病而死。王守仁早就听闻舒芬的博通经学,在中状元前就写下《易笺问》七十余条、《书论》二十篇、《诗稗记》三十余条、《春秋疑义》十三余篇,巡抚职权可达福建,王守仁立刻发牌票命礼请舒芬至赣州。舒芬到赣州时王守仁却乘船北上,他对王守仁也是久闻其名,急欲一见,何况他家乡便在南昌进贤,南昌目下大乱,他也想探听家中消息,索性便同邹守益等人一起来吉安了。

    舒芬笑道:“在书院中三日,与道林东廓诸兄切磋,已觉耳目一新受益匪浅。方才东廓兄说书院学生皆通乐,学生请问律吕如何正声乐?”律吕便是调正音声之器。截竹为筒,阴阳各分为六。筒有长短,故生清浊高下之音。阳为律,分为六,称六律;阴为吕,分为六,称六吕。二者合称十二律,以之为准则,可用于调定音声。

    王守仁心中暗笑,舒芬恃才傲物,又以博学闻名天下,和自己初次见面先问律吕正乐,言外之意是在试探自己如何教导学生,他笑道:“乐中自有元声。”

    舒芬昂然道:“元声制度虽详,只是尚未置于密室中经律吕调试,如何为乐?”

    王守仁笑道:“元声岂得之于管灰黍石之间?若养得心和顺,声气自然和顺,元气便是由此而出。《书》云‘诗言志’,志即是乐之本;‘歌永言’,歌即是制律之本。永言和声,俱本于歌,歌本于心,故成自心中者,便是中和之极的乐理。”

    舒芬一怔,他说乐音必经律吕方成乐,王守仁却说真正的中和之乐便出自各人心中,好比人之为学,学问不在书中却在各人心中。他平生最自诩的便是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之能,他在翰林院中与人论学,读书比他更多的唯有杨慎一人,王守仁这一番话,几乎是将他半生用功尽皆抹杀,若不读书便可做学问,那岂非人人皆可为仲尼?

    他恍惚中觉得王守仁的话无法反驳,却总是不甚信服,只管低着头沉思,王门学子大多有这样一番经历,也不以为怪,任他自去一旁领会,大家仍是七嘴八舌,探问老师平安以及吉安战况。王守仁笑道:“你们且略等一等,我们这里刚接到军报,宁王已经发兵攻打安庆,我招了诸位大人商议军务,这会子大约也到了。你们若是累了,便去洗把脸歇歇,散了会议我陪你们吃饭,若是不累也可听听,我原有差事给你们。”

    这些学生连夜奔赴吉安,便是希望能够襄助老师,当即都说不累,跟着老师来到前厅,舒芬倒是想静静沉思一阵,邹守益一拉他衣角道:“一起去吧,老师的平生功力不止在讲学中。”邹守益虽然比舒芬年轻,但他功名早舒芬两科,算是舒芬学长,舒芬不好拒绝,便也跟着他去了。

    参与议事的除了王守仁的幕僚雷济萧禹,吉安府的众官员,便是这几日陆续从各地提兵赶来的各府官员,计有知府戴德孺引兵自临江来,知府徐琏引兵自袁州来,知府邢珣引兵自赣州来,通判胡尧元、童琦引兵自瑞州来,通判谈储、推官王暐、徐文英,新淦知县李美、太和知县李楫、宁都知县王天与、万安知县王冕等人亦皆引军来。邹守益他们官职虽比在座的好些人大,但他们在军中尚未有具体的职务,只以弟子的身份侍立在一旁听着。

    王守仁看着满上坐得满满的人,心中宽慰之外也有欢喜,半个多月前他身边只得两个幕僚两个船夫,被宁王一路追杀,当时说要平叛是大义之所在,并非有必胜把握。现在他手上已有上万大军,何惧之有?剩下的便是思虑如何最快、伤亡最小地结束这场战争。他是主帅,自然要先说话,做个简单的开场,嘉勉一下各路奔赴国难的官员,赞扬戴德孺道:“良之兄驻临江,使叛军不能向南,居功甚伟。现在我军已集,如何破敌,还请诸位善筹之。”

    戴德孺赧颜一笑,想到当日王守仁衣衫狼狈逃到临江,自己满心要投河跳井的情景,直是恍如隔世。他经过十几日的守城,沉稳了许多,也多了几分勇气,见其他人都望向自己,便道:“叛军围困安庆已有五日,安庆若是不能守,南都危殆。当务之急,似乎当急援安庆。”这也说的是大多数人的心思,安庆是大江中的要塞,又是南京的一道重要屏障,以安庆一府之力抵挡宁王的大军五日,想来城中当极为艰苦,再不去救援,被宁王顺流东下,南京就难守了。

    徐琏也附和道:“都宪大人统兵于叛军后击之,叛军必然回师,与都宪大人会战与江中,安庆守军从后趁势追击,与都宪大人成合围之势,叛军必败。”

    他这样一说,众人对驰援安庆又多几分信心,连站在一旁听的邹守益等人亦忍不住点头,王守仁不动声色,只问伍文定:“时泰兄,我军若驰援安庆,能有几分胜算?”

    伍文定是带过兵的,思量一下道:“前后合围,可有八成胜算。”

    王守仁微微一笑问:“萧先生,我军现有多少兵马?”

    萧禹是负责大军粮草的,道:“加上今日邢知府带来的南赣大军,已有两万八千。”

    王守仁笑道:“嗯,我们三万人马,可以吹到五万,宁王号称十万,虽不确实,六万也总是有的。我军不到叛军半数,叛军知我军到,不必回师迎击我军,只需一分为二,一半攻城,一半与我军会战,或一分为四,一分攻城,三分与我军会战,安庆守军恐怕也不能保。安庆守军不能出,我军独立与叛军战于江上,可还有八成胜算?”

    伍文定一噎,众人才意识到,方才的计策好是好,只是——他们把宁王想得太笨了。戴德孺蓦然想起王守仁提到的刘养正,便不再言语。

    邢珣跟着王守仁的日子也久,平时多商议军务,对这都宪大人极敬服,却不必像其他官员那样畏于王守仁的官衔而不敢说话,道:“虽然如此,叛军已是连日作战,我军士气正旺,纵然短兵相接,亦当有六成胜算。”

    王守仁笑道:“我军和起来三万,叛军却不止宸濠提往安庆的一支。我军驰援安庆,是指望夹击叛军,只怕驻守在南昌、九江、南康的叛军也正盼着我军驰援,和安庆攻城的叛军一起夹击我们呢!南昌兵从后绝我粮道,南康、九江又成犄角之势围攻,腹背受敌,如此我军自保尚难,有何余力救安庆?”

    众人原先都满怀信心地琢磨如何包宁王的饺子,被王守仁一剖析,原来自己才是自投罗网,伍文定最先道:“阳明公言之有礼,若是南昌的叛军为救主帅,倾巢而出,敌众我寡四面受敌,且各省援军不知何日可至,打成个旷日持久的胶着场面,我军危矣。”他在众官员面前,便不能如私下那样和王守仁兄弟相称。

    太和知县李楫因为官小,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却忍不住了,道:“救兵如救火,安庆危急我们不救援,却要去何处?去南康,去九江,还是去南昌?闻都宪大人在吉安已筹划了二十日,难道还要继续筹划下去?”

    厅上官员不禁都暗吸口气,这知县年纪和官都不大,脾气却不小,开口便责备巡抚贻误战机,一片沉默中,连伍文定都目视王守仁,不知他是否会大怒下处置了这个愣头青的知县,思量自己要不要求情。

    王守仁却是一笑道:“我在吉安二十余日,一来是要等诸位的勤王之师,二来便是要等宁王先出。安庆滨江筑城,易守难攻,叛军多日攻之不下,以足见知府张文锦乃忠义尤为之士。我不驰援安庆,安庆应当能再守数日,退一步讲,便是安庆真的失守,离南都尚有一段路程,在江南也不会造成大的声势。方才李知县说可攻者为南康九江南昌,本院以为,攻南康九江与驰援安庆一样,唯独这直奔南昌,却是上策!”

    李楫被他说得愣住,他说出一串南康九江南昌,原是负气之语,没想到王守仁竟真的看中了南昌。戴德孺皱眉道:“宁王经画数年,南昌的守备必森严,攻南昌恐怕不易。”

    王守仁笑道:“宁王久不克安庆,精锐皆出,守御必单弱。我兵新集气锐,南昌可克也。宁王闻我攻南昌,必不敢恋战安庆,而还兵自救,如此是不救安庆而救安庆也。南昌被围,震动南康九江,两处叛军自然怕我军下一步,自保且无暇,安有余力来救援?如此我军的敌手便只剩下南昌的守军,等宸濠大军返回,我军已得南昌,宸濠失去老巢,军心自乱,又首尾牵制,若江上孤舟,进退失据,此时我军再于其战于江上,宸濠必束手就擒。”

    他一边说一边随手在沙盘上排布,最后指着丰城道:“当日我劝顾知县守住丰城,并非为争一城一土之得失。丰城毗邻南昌,我军自临江北上,再由丰城发兵攻南昌,可谓畅通无阻。”他又想起那满脸尘土的年轻人,嘴角浮起一丝温和的笑容,为顾佖下了考语:“以区区一县当叛军一月,顾知县守城为平叛第一功。”

    会议开到这份儿上,众人再无不心悦诚服之理。戴德孺半是惊讶半是仰慕地望向王守仁,他只看到了王守仁逃奔临江的狼狈,却不知王守仁在逃至临江前,已将一套平叛的策略运于胸中。

    王守仁点头道:“如此,让赣州来的将士们歇息一夜,我军明日便启程赴临江,大约十五可到临江,在临江休整誓师要用两日,十八便可攻城。”

    他指了指邹守益等人道:“我让你们来听,便是要借你们书生的口舌笔墨安顿民心。待我军兵临南昌城下,城内居民必然乱成一片,我要你们先期榜谕城中居民,各闭门自守,勿助乱,勿恐畏逃匿。大军未至便先要深入敌城,我会力保诸位平安,但也不是个轻松差事,你们若是不便的,我决不强求。一旦答应下来,便是从军,当遵守军法,有失职守,我也不能顾及师生之情的。”

    邹守益等人听了半日早已敬服,连舒芬都听得入迷了,满腔壮志豪情,齐声领命。

    散了会议,王守仁拿出一锭十两的银子,对伍文定笑道:“这些学生们远道来看我,虽说已在军前效力,这顿晚饭我想请他们吃点好的,请时泰兄衙门中的庖厨照这个数目布置两桌吧。”他又向邹守益他们笑道:“只此一顿下不为例,我们在后衙悄悄吃了,从明日起就是大伙儿吃什么,你们也吃什么。”

    伍文定和王守仁相交日久,知道他的做派,这顿饭若是由自己来请,他必然不肯,笑道:“你一路狼狈逃来,还能剩几个钱?我不能把都宪大人剥得一穷二白,这钱你好歹留着应急,我借你十两——放心,都是我俸禄里的,决不动官中一文,等大战平了,你再还我就是。”王守仁一笑也就不争了。

    舒芬在京中呆了一年多,见惯了尚书大学士们轻裘肥马。他曾去杨慎家中喝酒,用的杯盏皆为玉器,王琼等人就更不必说了,王守仁一省封疆却清廉如此,不禁深自诧异。

    进入后堂没了其他官员,连萧禹雷济都去陪赣州知府用饭,只剩下王守仁一干师生。王守仁对衙役道:“给他们拿几把扇子来。”舒芬只道王守仁因自己是外人,所以客气,忙道:“先生面前,学生怎敢放肆。”

    他把见面时的“都宪大人”改口成了“先生”,王守仁不禁一笑,道:“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束缚苦楚的,亦不是让人装作道学的模样。”

    舒芬已对王守仁的学问略有所悟,道:“观‘仲尼与曾点言志’一章略见。”

    王守仁笑道:“然。以此章观之,圣人心胸是何等宽宏包容气象。老师让众弟子言志向,子路、冉求、公西赤皆恭敬对答,至于曾点,飘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等他说时,又答非所问,都是狂言。若是程伊川,怕是要斥骂起来了。圣人却称许他,是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要将人束缚住,要是狂,便从狂处成就他,要是狷,便从狷处成就地,各人之才气如何一样。”

    舒芬还在出神,旁人已拿着扇子先扇起来了。

    有人忽道:“怎么不见惟乾?”

    王守仁接到南昌的谍报,知道冀元亨并没有遇害,此时尚能平静地把逃亡路上一段经历说出来,叹道:“只盼我军攻南昌之时,敌军不至于报复在惟乾身上。”王汝中道:“我们到时候定当尽力劝服南昌归降,逆藩没有杀惟乾,亦没有将他带到安庆,便是万幸。惟乾吉人天相,定当逢凶化吉。”

    邹守益便坐在王守仁旁边,低声道:“老师,我从赣州来,听闻宸濠诱官军夹攻吉安。”叶芳原为盗贼,为王守仁收降,邹守益方才不说,是怕扰乱军心。

    王守仁道:“叶芳必不叛我,山盗旧以茅草盖屋,叛则焚烧,我许他们伐巨木盖屋,如今已得万余间,房舍坚固,谁肯轻易焚毁?”

    邹守益自有他的担心:“老师许他们的是安居乐业,逆藩却许的是封侯拜相,只怕数间房舍不足诱之。”

    这话确实有理,王守仁静思片刻,竟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来坚信叶芳等人不会反叛,从容道:“就算天下皆反,我辈固当如此做。”

    席上诸生都觉胸口一震,旁人还未说话,舒芬已投箸而起,拜倒道:“学生惭愧。”

    王守仁扶起他笑道:“我们后堂吃饭,不必如此。”

    舒芬叹道:“学生并非矫情做作,先生一句话,让学生胸中厉害如洗。方才谦之说话时,学生想的是老母尚在进贤,进贤毗邻南昌,若是逆藩知我在老师军中,逮我母当如何?今夜便当差人归家移老母于他所,先生说天下尽反时,想的是守节,学生却想的是尽孝,比起老师,学生实在惭愧。”

    王守仁摇头笑道:“谁说守节便不当尽孝?在你之前,我已差人飞报家父龙山公。一切至善求之于心便可,我动的是守节之心,你动的是尽孝之心,又何必惭愧?”

    舒芬还有几分茫然道:“若尽孝只求于心,为何还要有许温凊定省许多节目?难道不该讲求?”

    王守仁笑道:“如何不讲求呢?只是须心中先生此念,尽的是此心之孝,若有个诚于孝亲的心,就好比——”他一指舒芬手上的扇子道:“你现在热了,拿把扇子扇,自然会思量父母的热,便自然要去求个凊。须先有了这诚孝之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又譬如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孝了。”

    舒芬道:“学生这许多年,竟是自误了。”

    王守仁知道舒芬是书读得多了,生了傲气,反而为书所缚,要打开他的心胸,却也不能让他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荒疏了学问,笑着从瓦罐中夹出一块肉道:“饮食吃下肚去,食了要消化才能养我身,若徒蓄积在肚里,便成痞了。如何长得肌肤?后世学者博识多闻,若滞于胸中,便是得了伤食之病。”

    舒芬自然明白王守仁之意,道:“学生明白了,从此后自当内外并着功夫。”

    王守仁笑道:“功夫不离本体,本体原是无个内外的。只为后来做功夫的分了内外,失其本体了。如今正要讲明功夫不要有内外,方是本体功夫。”

    舒芬只觉胸中有一片光明似乎要呼之欲出,叹道:“可惜老师军务繁忙,否则学生定要请老师彻夜长谈。”

    王守仁笑道:“军务繁忙不至于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今夜你便宿我房中。”

    舒芬好生愧疚:“老师明日尚有许多劳累……”

    王守仁笑道:“我数日来均是营营役役于粮草兵马,今夜正好借国裳雅致,涤一涤俗肠。”

    舒芬尚不够了解王守仁,再没有什么事比跟学生讲究学问,更能够让王守仁快乐,支撑他病弱的身体,在战争、权术的漩涡逆流中巍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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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芬和王守仁论律吕元声那段话,出自年谱,我没有找到现代人的讲解,只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解释,未必对。容我再请教一下陈来老师,也请大家不吝赐教。

    王守仁在饭桌上的话,大多出自《传习录》,并非都是给舒芬一个人讲的,我借用于此。

    会议上那个“不然”萌得我抱着《明史纪事本末》滚来滚去。

    “就算天下皆反,我辈固当如此做”,是年谱里的原话,我不敢改动,邹守益说他“闻之惕然”,我也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