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妃的另一只手动了动,想要抚上儿子的额头,却发现够不着,她无能为力。拱樤也快到选婚的年纪了,还如儿时那般依恋着自己,这样恭顺纯良的孩子,明日是不是就要作为从逆的贼子,被绑缚上京?稍稍触及这念头,便让她的心脏扭曲痉挛,疼得只想将身子蜷起来,冷汗再次涌上来,她眼前又是一片片白色的朦胧。
宁王突然诛杀巡抚孙燧、囚禁南昌众官员还是在三日前,这巨大的打击让娄妃昏了过去,再醒来时,便看见身着龙袍的宸濠,太监刘吉称她“皇后娘娘”。她毛骨悚然,世间再没有四个字更让她恐惧,宁王二十年来若隐若现的欲望,她欲言又止的担心,终于以最坏的方式呈现在她面前,那些人都在对她讪讪地笑,包括她的丈夫朱宸濠,可是为什么她觉得那笑容如此狰狞呢?像是要长出獠牙,在她身上狠狠咬一口。
她十六岁嫁入王府,那个时候父亲已经逝世,哥哥既接受了宁府的礼聘,自己别无选择,但心里终究有忐忑和不甘。父亲是江西大儒,她总以为将来的归宿会是一户书香门第,举案齐眉,赌书泼茶,好像,好像师兄王守仁那样的男子。宁王府来迎娶前,她看着母亲和嫂嫂为她收拾嫁妆,把衣裙一件件装进箱子,压在最底下的是孝服,按规矩这是为公婆服丧用的,再往上有绷婴儿的带子,最上头才是她家常穿的衣裳。那感觉惶恐又凄凉,好像看着自己的一辈子,倒着演了一遍,虽是什么都还没开始,却已经没了期盼指望。
后来嫁过去,宁王待她是出乎意料的好,并非她想象中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通诗书善歌词,遍天下都夸赞宁王是风雅之士,博学仁孝。她晚上等宁王睡熟,轻轻抚摸他英挺的眉骨,略带决然的唇角,会忍不住微笑起来,不管读了多少诗书在腹内,女子的欢喜,都是那样的简单和傻气,带着尘世烟火的庸俗。一旦有了丈夫儿女,少年时的幻想,那些清平祥和的自由,都远得如同梦里春花般,家人的好,便足以把心塞的满满。
现在渐渐想起来,那些风雅,那些仁孝,那些为他歌功颂德的文章,都被宁王的野心泼上了一层墨,黑乎乎地辨不出本来面目,连他和自己的恩爱,亦因为那一声皇后刺得鲜血淋漓。自己生拱樤时,前头已经有两个姬妾为宁王生下儿子,宁王却不肯上奏宗人府请朝廷命名,府中只以“一哥”、“二哥”称呼。她总以为,那是宁王太宠她,太宠他们的孩子,还常常对那两个孩子心怀愧疚,现在想来,宁王只是不肯接受朝廷的命名罢了,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打定了主意……
她喜欢书画,宁王为她延请江南才子唐寅为老师,她喜欢诗文,宁王也不反对她和那些文人雅士诗词唱和。一时南昌百花洲畔文才荟萃,抚琴作画,对弈吟诗,一派文风兴盛之势。究竟是宁王依从她,投她所好,还是借她的才名,为自己笼络士子?不知道了,都不知道,她半世婚姻,也许只是一个为野心设下的骗局。
宁王既不肯听她的劝告向朝廷请罪,她便绝食相抗,四十年来第一次尝着挨饿的滋味,前一两日异常难受,现在腹内已经没有那样的灼烧感,只是身上发软,且阵阵冒虚汗。也许她时日无多,不必看着丈夫荼毒生灵,不必看宁府家破人亡,但儿子怎么办?可有什么办法能救她的儿子,可有一个地方能让她带着儿子躲避,她就算绝食自戕,也无法用她的性命,换儿子的平安。
她挣扎着去抚摸儿子的头发,乌黑油亮的少年人的头发,才十几岁,无论让他承担什么,都显得太小,她不放心……她总觉得是自己的罪孽,她若不嫁入王府,儿子就不必陷入这样的腥风血雨中,现在她该怎么办?她该怎样救她的孩子?
朱拱樤本就眠得浅,母亲稍稍一动他便惊醒了,揉揉眼睛,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母妃……母妃醒了,要吃点东西么?”
娄妃凄然摇摇头:“你扶我起来,我要梳洗。”朱拱樤听着母亲的声音软而飘忽,像从云朵中传来,心中惊惧道:“母妃,你还是略用点饮食吧,您身子太弱……”娄妃只是轻抚着儿子的脸:“乖,听娘的话,扶我起来。”
婢女听到声音,也赶忙进来,和世子小心地扶起王妃。娄妃勉力站起,眼前便金星乱冒,顺着儿子的手臂便想往下滑,朱拱樤心中一酸又哭了出来。娄妃无力说话,轻轻摇头,支撑着坐到窗边的妆台前,她住在楼上,凭窗望去,满园的景色一览无余。草地依然深绿,园中的鸟儿叫声依然清脆欢畅,这样的早晨,这样景色,白墙黛瓦,花梁朱柱,挑檐翘角,漏窗花墙,湖石点缀,曲径通幽,她看了有二十余年,现在却觉得陌生。
这座杏花楼是宁王专为她所建的读书楼,湖中荷花盛开,露水在阳光下亮得耀眼,古朴的观音桥旁是青翠欲滴的夹竹桃,深红的小花开得正艳。空地上的戏台,还是唐寅来时,专为他演戏搭起来,可惜唐寅看穿了戏台后真正的把戏,装疯逃走……她却不知能逃到何处。戏台旁边立一石碑,虽然隔得远,娄妃依然知道上面刻的是什么字,屏翰,那是她的字。初为人妇的她,剪下自己的秀发,一缕藏在宁王贴身的荷包中,一缕做了笔,为宁王写下这两个字,“大邦为屏,大宗为翰”,她以为自己的丈夫,是谦谦君子,邦国重臣。
那个时候,自己的头发比现在更多更亮吧?她抬手抚摸,才发现几日躺在床上,又没有沐浴,头发都已结成了团,用手通都通不开。再低头看镜子,镜中人眼圈暗青,嘴唇苍白,脸色黄得像涂了一层蜡,显得颧骨高高凸起,朝阳的光辉将她眼角细密的皱纹照得清清楚楚,她自己都吓一跳,三天光景,她已经瘦到这地步了?简直像一个鬼。前几日宁王还夸赞她,说她如二十年前新妇一般,唇膏面药,香泽不去手,那是他骗自己的?这世上哪有不变的人。希君旧光景,照妾薄暮年,宁王拿给她的光芒,却是那闪亮的金色,她无力承受的颜色。
朱拱樤望着怔怔流泪的母亲,心中又疼又怕,她已经三天水米未进了,却还在流泪,她要把自己身体里最后一滴水都流干么?母亲的手瘦骨嶙峋,腕子上那块骨头格外突兀,让朱拱樤越发觉得他的想象是真的,他打个寒战,不敢再看下去,咬牙含泪道:“我去找父王!我去拉父王来!”娄妃刚要叫他,他已转身出去,听着蹬蹬的声音,当是快步跑下楼的。
娄妃撑着妆台想站起来,又想喊他慢些跑,很怕他一脚踏空摔倒,可是她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喉咙里也发不出声音,她凄然想,这样琐碎的担心还有什么用呢?宝贝,娘没有办法劝下你父亲,宝贝,娘没有办法替你承担即将到来的灾难,宝贝,最宝贵的东西就在你父亲的面前,可是他看不到,你也会伤心的吧?
朱拱樤一口气冲到宁王议事的前殿,宁王正满心高兴跟李士实说话。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南昌,为他大大节省了兵力和时间,六月十五日,宁府派出闵廿四、吴十三、凌十一等人攻打九江、南康,遣校尉赵致赴浙江联络镇守太监毕真,遣仪宾李蕃赴瑞州招降华林、玛脑等山寨,又命娄妃的弟弟娄伯募兵与进贤、广信,招降传檄之人一直派到了广东。这也是刘养正的计议,他们便是要集中兵力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首要便是打通攻南京和北京的道路,其余江南等处,能不动兵便不动兵。
南康知府陈霖一听说宁王的大军要来,连衙役都没召集,收拾行囊就带着家人逃了,南康府的众官员没了首脑,于是一哄而散各自保命。九江知府江款也学陈霖,早早逃去,眼看着挥师东下、投鞭断江便是几日内的事了。
宁王正说到:“九江知府江款不待兵临城下,已经先期遁去。两日连下两城,若虚与子吉功不可没,今晚朕在行在设宴,犒赏几位爱卿如何?”
朱拱樤不顾守卫阻拦,直闯进去,宁王看见他一愣,喝道:“这地方是你来的么!”朱拱樤扑通一声跪倒,膝行两步,一边磕头一边放声大哭:“父王,你去看看母妃吧,儿子害怕,害怕……”
宁王也是一惊:“你母亲怎么了?起来好好说话,大清早没个体统,书都白念了!”
旁边侍立的承奉刘吉忙去搀扶,道:“殿下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啊,您也该叫‘父皇’才是……”宁王虽然听从李士实刘养正的劝说,没有立刻改换年号行登基大典,但他盼这一声“万岁”盼了二十余年,藩王早就当得不耐烦了,南昌到手后,便要府中人一律改口称“陛下”。
朱拱樤又气又恨,抬手就甩了刘吉一个耳光:“你这狗奴才,什么时候轮到你教我!都是你们这些小人教唆得父王擅杀大臣……”不但旁边坐着的李士实腾得红了脸,连宁王也勃然变色,儿子的话和娄妃简直如出一辙,他怒道:“小畜生,竟敢在这里撒野!才多大点年纪就敢议论你爹的不是?给朕掌嘴!”
朱拱樤只是伏地哭泣:“父王,你为了做皇帝,当真要生生逼死母妃么?”
宁王火冒三丈道:“谁逼她来?朕给她皇后之分,是她自己不识抬举!为什么还不掌嘴?刘吉,于朕打!”
刘吉虽是吃了一耳光,却也无论如何不敢动手去打世子,讪讪地望向李士实,李士实动了动身子,尴尬道:“娘娘在病中,殿下心神不宁语出不敬,也是因为一片孝心,陛下就免了掌嘴吧。”
宁王正待再呵斥儿子几句,刘养正已沉着脸快步进来,一躬到地算是行了大礼,起身道:“陛下,喻才他们回来了——咦,殿下在这里?”
宁王板起脸来对朱拱樤喝道:“你先出去!等一会儿朕自会去看她,这个地方再敢乱闯,朕就打断你的腿!”
朱拱樤站起身来,隔着一片泪花望望父亲,抽噎着往外退,听见刘养正略带诧异的声音:“殿下怎么了?”宁王不耐烦却带着喜气的声音:“莫理他——追上王守仁了?”这份欢喜便如又冷又长的钢针,狠狠刺进朱拱樤的胸膛,刺到心脏上去,他疼得直打哆嗦。母亲快要死了,父王一点也不在乎,他见到自己便是训斥,见到那几个人却又那样欢喜,这才三天,很短很短的时间,为什么父王突然就不一样了呢?
刘养正满心的焦躁,哼了一声道:“他们倒是连人家的巡抚大船都拖回来了!这个呆鸟!”
宁王不知刘养正为何发脾气,还在自己面前骂人,一笑道:“是生擒也很好嘛!朕拿他正有用处……”他依然施施然往好处想,刘养正气得脸发白,跺脚道:“陛下,他们连王守仁的面都没见着!王守仁留了个学生在船上,哦,就是那个冀元亨,一通花言巧语,说他奉王巡抚之命有要事禀报王……禀报陛下,喻才因在咱们府上见过他,信以为真,一路和和气气请了人家回来!”
宁王怔了怔,他不像刘养正那样对王守仁耿耿于怀,也就不必像刘养正一样因为王守仁的漏网气急败坏。在他看来,王守仁职权在南赣,离着南昌一千多里地,莫说他未必敢擅作主张跟自己抗衡,便是有那份心思,等调来大军,自己早就攻下南京了。倒是先前满江西都在盛传王守仁的道德学问,现在他竟用这样的法子逃跑,反而让宁王莫名其妙感到一阵轻松快意,仿佛在道德上打了一场胜仗,什么正人君子,不过如此嘛!他耸耸肩笑道:“好个阳明先生,好个当世圣贤,满口忠孝节义,著书讲学道理一片一片的,大难临头就扔下学生顶缸!不妨把冀元亨带上来,看他今日还有何话可说。”
刘养正不料宁王还有这份闲情,皱眉道:“陛下,是不是再派华林去追剿王守仁?他既沿江而下,不是留在临江,就是奔赴吉安,王守仁熟知兵法,去吉安的可能更大!”
宁王却有另一套想法:“华林不是不能派,朕还是希望能将王守仁收为己用。这样,先探明了王守仁的去处,让季斅带着朕的檄文和诏书,去招抚王守仁,若他真的不从,再发兵攻打,如何?”
刘养正压根儿就不信王守仁会投效己方,道:“陛下,若是发了诏书再行攻打,一来让他有了防备,二来让他有时间召集兵马,再打就难了!”
宁王一笑道:“王守仁的用处,不光是他手握兵权,此人善于哄骗,江西士子都对他甚为尊崇,朕得他,对安抚人心大有裨益。先前子吉屡屡向朕举荐他,怎么现在又非要杀之而后快呢?难道真是一时瑜亮,难以相容?”
刘养正被他一句话刺得胸口一闷,心知再反驳下去,更让宁王对他起疑。昨于汝未邻,今于汝为臣,宁王成了皇帝,有些话,昨日能讲,今日却讲不得了。
冀元亨走进宁王府的时候,倒是衣冠整洁神清气爽。喻才既不知他和宁王到底是什么关系,也不敢难为他,一路好酒好菜招待护送到南昌,比他逃亡中的老师体面得多。
他抬起头,见厅中一圈都是熟人,只是居中而坐的宁王已换上灿烂如金的龙袍。宁王容貌本来英武俊朗,但不知为何,穿这一身便显得不伦不类。冀元亨想起早年太祖朱元璋起事时“高筑强广积粮缓称王”那九个字,心里一阵松快,此人志大才疏,远非老师对手,他微微一笑,躬身一礼:“学生见过王爷。”
宁王倒是极欣赏冀元亨的镇定从容,笑道:“暗斋先生,咱们又见面了。这一次,阳明先生又让你给朕带什么话呢?”
冀元亨明朗的眼睛望着宁王,极平静道:“上次学生为王爷讲解《西铭》,似乎王爷并未明白,老师命学生再来为王爷申讲君臣大义。”
宁王揶揄地笑道:“王守仁既然读西铭,不晓得‘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是什么意思?怎么船上单剩个你?”
冀元亨轻轻一笑道:“申生待死,不欲传君父恶名于邦国,并非因君父有过,便起兵造乱的叛臣贼子。老师与学生一去一留,乃家有乱,子为父当之,国有乱,臣为君当之。”
宁王被他从容不迫顶了个噎气,李士实本来心里是极欣赏冀元亨的,但也知宁王跟冀元亨论学问,只有被他欺负的份儿,自己不能再缄默不言,他抓住冀元亨方才的话柄道:“冀先生,看来你也认为君父有过,并非一介腐儒嘛。皇上建寺禁内,杂处妓女胡僧,玩弄边兵,身着异邦衣饰;至于市井屠夫下流贱品之事,靡不身试;弃置宗社陵寝,造行宫于宣府,称为家里;黩货无厌,荒游失度,东至永平诸处,西游山陕三边,所过掠民妇女,索取赎钱;常悬都太监牙牌,称威武大将军,夺有孕之妇为马皇后,纳山西娼妓为刘娘娘。君上无德,我主兴兵解民于困苦,功同武王,冀先生与阳明先生,不该效法姜尚顺应时势吗?”
历数皇帝罪状那一段话是他为宁王所写檄文里的,他们起兵虽是借着奉皇太后密旨的名义,但檄文里最能博取人心的,还是皇帝的失德,这时候说出来甚是犀利。宁王赞赏地看了李士实一眼,笑道:“正是,冀先生不闻良禽择木而栖乎?”
冀元亨见李士实说完,满脸得意之色,忍不住好笑,道:“李先生,你方才所言,朝堂上科道诸臣屡有疏谏,便是我师十余年前任主事之时,也曾疏谏皇上的过失。李先生不过拾人……”他说到这里一顿,虽是到了这样的境地,对宁王李士实等人鄙薄之极,但他自来忠厚恭谨,不惯揶揄弄人,便避过了那个词,笑了一笑,继续语气平和说下去:“君有过,臣谏之,是希望皇上改过,成为明君。并非宣扬君过,利用君过图谋造反。至于解民困苦,学生一路北上,见南昌百姓纷纷外逃,民情汹汹,沿江皆痛哭之人,满城有劫掠之兵,不知陷民于困苦者谁?王爷方才说良禽择木而栖乎,然禽亦择良木。若有一禽,今日栖于此木,明日栖于彼木,敢问王爷,此良禽否?”
宁王原以为可以将冀元亨王守仁羞辱一番,谁料这书生不温不火的,却口如悬河句句带刺,将他府中最博学之人说得目瞪口呆,登时怒起,冷笑道:“王守仁是怕孙燧许逵两颗人头不够朕祭旗,又送了你来吧?”
冀元亨早知有一死,也不惊慌,一笑拂袖道:“却又来,孙巡抚,君子也,许副使,义士也,安有以君子义士之血祭旗的武王?”
李士实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是曾经官至二品的致仕大臣,比刘养正更多了一分气短。孙燧许逵的鲜血是他几日来的梦魇,曾经同朝为臣,他也敬佩孙燧的为人,杀这样的人是天理不容的。辩到此处李士实全军覆没,宁王怒喝道:“来人,牵他下去,先割了他舌头,再绑缚校场斩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