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心断木兰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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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德孺亦略知兵法,一看就明白,吉安位于江西中西部,赣江中游,扼湖南、江西南省咽喉通道,地势极为险要。于宁王决战,关键在于水军,吉安上可溯赣江沟通闽粤,下可泛鄱阳湖与长江相联,各处兵马均可来往调度,确实比临江便利安全许多。

    戴德孺点头道:“中丞大人要赴吉安开府,下官愿效力麾下,临江三千军士亦听候大人差遣。唯独一事——”他略带惭色地一笑:“大人莫要笑下官小家子气,还请大人教我保全临江百姓之法。”

    王守仁道:“为一方父母,保一方百姓,戴知府仁厚长者,令我感动。戴知府放心,我不但要保全临江,还要保全丰城,保全江西。戴知府,两位先生,你们都替宁王想一想下一步的去向。”

    戴德孺一天一夜想的都是怎么保全自己治下百姓,宁王不来攻打临江便是万幸,还未考虑过这么大的事,沉吟道:“似乎会沿江而下,攻取南都?他若得南都,便如得半壁江山,大可要挟朝廷,划江而治。”

    王守仁一笑道:“我为宸濠计,有三个选择。出其不意直趋京师,为上策,京中勤王之师尚未调遣,我纵集结江西兵马而追之不及,如此则宗社危矣!如戴知府所言,趋南都为中策,则大江南北亦被其害。”他说着又是一笑,抬头一望间,神色间还带着一丝狡黠:“但他若盘踞省城,踟蹰不前,则为下策,为祸最小,勤王也最易。”

    戴德孺道:“我等自然希望他取下策,但听闻宸濠自幼诡计多端,恐怕不会笨到枯坐省城吧?”

    雷济忍不住提醒道:“阳明公,莫忘了宸濠军中还有你的老相识。”

    王守仁想到少年时的情谊,轻叹口气道:“刘子吉……刘子吉素来自负知兵,我能想到的三策,亦必是他为宸濠所谋。”

    戴德孺这才知道,叛军中竟有王守仁的知交,两人知己知彼,这仗便难打了,他的心跳蓦然间加快。

    王守仁指尖轻点桌面,嘴角挑起一丝浅笑,道:“刘子吉虽有谋略,但权在宸濠。他纵然知道囿守省会为下策,我们一样可以逼他取下策、骗他取下策,不能困他一世,便困他一时。”

    萧禹在舟中已见识过王守仁的策略,约略猜出他心思,含笑道:“阳明公还要用疑?”雷济也明白了,笑道:“从两广来的两四十八万大军,阳明公也该指个去处了吧?”

    戴德孺见他三人你来我往,似乎胸有成竹,不禁懵懂:“何处有四十八万大军?”

    萧禹向戴德孺解说了王守仁在丰城布下的疑阵,谎称两广有四十八万大军开赴江西,戴德孺喜道:“中丞大人在危难中尚有余暇洒下疑兵,宸濠不足虑了!”

    王守仁笑道:“这等大话却不敢说,我是手中无兵,只好凭空拈来。戴知府,你速写一封回应公文,声称已经收到两广的咨文,并禀报宁王谋反事,请大军速速南下勤王。这封公文用你临江府的名义写,不要提我。雷先生,你以本院的名义写一封发给两广、湖广都御史杨旦、秦金密信,说本院奉朝廷密旨,先知宁藩反状,让他们暗伏黄州。有这几封信,原先宁王信得一分,现下也该信三分了。”

    王守仁估摸派往各处调兵的衙役,会有一些被南昌截获,这两封文书,一是把奉密旨勤王的谎话砸实,不但要让勤王诸军以为他手握圣旨,更要让宁王相信他早有防备。二是要把那子虚乌有的四十八万大军打发到了黄州府,黄州府在南京以西、南昌以北,与南京的距离,和南昌与南京的距离差不多。宁王若是知道黄州有五十万大军驻扎,定然不敢贸然出兵,进攻南京。

    戴德孺一边写自己的公文一边叹服,王守仁空手套白狼,连一兵一卒都没有,便让宁王以为已经陷入重围了。

    萧禹道:“这些信该如何送到宁王手中?戴知府的公文自可派遣衙役,我们巡抚衙门的信使屡屡被南昌截获,传出去,阳明公也太丢面子些。”

    王守仁笑道:“这话说得是,密信要有密信的样子,刘子吉料我会用计,我便真的用计。戴知府,先让贵府的书吏们把本院的密信抄个几十份——这两位先生太累了——你再为本院寻找些优伶,也不必对他们多说,只让他们把信送到黄州便可。”

    戴德孺迟疑道:“这些都好办,但中丞怎知这些信会落到宁王手中呢?”

    王守仁叹道:“我知刘子吉甚深,若是连这个都劫不到,他也不是刘子吉了。他去年还请我替他母亲写祭文……”想到两人二十余年来的情谊,王守仁毕竟怅然,摇摇头道:“这些事就仰仗戴知府了,我和两位先生实在太倦,要睡一个时辰,你帮我们安排去吉安的船只。哦,再为我们准备三身干净衣裳吧,狼狈如斯,我无颜见时泰兄啊!”

    吉安知府伍文定,字时泰,与王守仁同为弘治十二年进士,王守仁将调度之所选在吉安,不仅仅因着吉安得地势之利,也因为他和伍文定,相交太深了。

    伍文定虽是科举出身,但自幼膂力过人,娴武艺便弓马。入仕后先任常州推官,以其精明果决扶植良善、抑制豪强,被视为“强吏”,后历任成都府、嘉兴府、河南府同知,所任之处尽是通都大邑。王守仁巡抚南赣汀漳,伍文定也恰以“才任治剧”调任闹匪闹得最头痛的吉安任知府。他先是平定了境内永丰县及大茅山的山贼,又随王守仁出征桶岗和横水。王守仁征宁藩,自己居中运筹帷幄,萧禹雷济二人可为参议,戴德孺顾佖可守卫四方,但要一名可统帅三军冲锋陷阵的将才,则非伍文定莫属。

    王守仁乘临江府的船,两日后到峡江县。此处位在赣江要冲,地势险要,江面狭窄,流水急湍,两岸为峡谷所逼,故名峡江。船在水中每转一个弯儿,景色便是另一番清幽天地,抬起头来,崇山峻岭遮蔽出窄窄的一线天幕,蓝得刺眼。

    他想起文文山那首过惶恐滩,青山曲折水天平,不是南征是北征。举世更无巡远死,当今滩道甫申生?遥知岭外相思处,不见滩头惶恐声。传语故园猿声好,梦回江路月风清。惶恐滩距此地不远,赣江之险,尽在九泷十八滩,自古以来孤臣孽子到此,无不伤心坠泪。自己今日情形,亦和文文山相仿佛,一样的故园难归,一样的胜负难料,一样的强以书生之手挽乾坤,一样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方出得峡谷,忽见江面上几十艘船排开,旗幡招展号带飘扬,雷济大吃一惊,站起来身道:“难道宸濠竟快我们一步?”王守仁心中一震,他们一路布疑阵,竟还是没有逃过,低喝道:“拿弓箭来!”

    萧禹并不曾见过王守仁动兵刃,犹豫着转递过一张弓,王守仁深吸口气,扣弓上弦,缓缓拉开,从十五岁时背着弓箭出塞外逐胡儿,到现在多少年了?京师登第,南京谪戍,贵州谪戍,赣南巡抚,三十年间,亲朋故旧大半零落。所喜者,龙场悟到让他得登圣学门径,所憾者,平生学问方见数分,未能与同志共建圣学。到了此刻不容再有任何迟疑,便用少年时最轻狂快活的方式做个了结吧。

    湍急的流水已不能掉转船头,距离江面上的船队越来越近,王守仁心神凝定,手上用力,正要放弦,对面船上却传来一片喊声:“来者可是王都宪!”王守仁一怔,那边又一幅大旗扬起,却是个“伍”字。

    萧禹和雷济都长松口气,叫道:“好险!”王守仁才知是伍文定的船队,暗叫声“惭愧”,自己也是一身冷汗。

    对面一艘船当先驶来,船头站着一个相貌英武身着甲胄之人,对王守仁拱手笑道:“飞将军从天而降,要送故人一矢做见面礼么?”王守仁还礼笑道:“时泰兄军容肃整,小弟见之股战啊!”

    待两艘船靠近尚隔数尺,伍文定便踊身一跳,跃至王守仁舟上,萧禹雷济险些坐倒,伍文定已握住王守仁双肩笑道:“我还道你被诸宸濠劫去了,带着三百水军准备去抢人,看来诸宸濠的网太小,网不住你这条蛟龙啊!”

    王守仁摇头笑道:“亦是累累若丧家之犬了。时泰兄,吉安可还吉安否?”

    伍文定笑道:“我这里离着南昌六百里,昨日宸濠叛乱的消息才至吉安,有说宸濠已经称帝,有说宸濠军不日即到吉安,城里人心浮动,家家收拾行囊呼朋引伴准备外逃。我将当先出逃一人斩首,又派官吏四处巡视安抚,城内始定。我带了三百驻军守在此处,伯安来则迎之,宸濠来则击之。”他和王守仁二十年的朋友了,虽然官职上有上下级,称呼上依然如当日。

    王守仁赞叹道:“时泰兄处变不惊,有兄助我,平叛指日可待。”

    伍文定哈哈笑道:“我就料到你不会置身事外,我虽有心抗衡宸濠,无奈位卑权轻。王伯安在南赣用兵数载,威望素著,你便在吉安调集各郡兵马,四方必闻风响应。咱们还一如往日,你掌中军我做先锋,与逆藩一决高下,如何?”

    这知府智勇双全,为人也极豪爽,萧禹雷济顿生好感,几日来疲于奔命的紧张,也终于在几十幅大旗的猎猎招展声中尘埃落定。

    王守仁笑道:“小弟正有此意。”

    他二人携手登上伍文定的大船,伍文定对众军士高声道:“这便是王都宪,阳明子!”十年前王守仁曾在吉安府中庐陵县做过半年知县,吉安的读书人纷纷投入王门,又兼这几年王守仁平定福建、江西、广东、湖广四省作乱几十年的巨寇,吉安人无不奉阳明子若神明,当下一齐拜倒,欢声雷动,“拜见王都宪!”的喊声在峡谷之间回荡不息。

    王守仁路上已与伍文定解说了他为宁王推的上中下三策,两人商议,当务之急在于集兵,临江戴德孺算一军,吉安有一军,瑞州、袁州、抚州各路驻军也当在不日内赶到。但宁王号称十万大军,这些兵马不足正面匹敌,王守仁手中最有力的驻军,还是经他训练三载的南、赣大军。

    回到伍文定的吉安衙门,王守仁笑道:“南赣大军纵来也须十数日,我便还须宸濠在南昌蜗居十数日,我们一路以点下不少疑火,此时可以再浇他一瓢油了。”

    雷济萧禹跟王守仁这一路逃下来,四日内所学比平生四十载还多,此刻只觉灵台畅通,头脑十分好用,真是人不到危难处,不知自己有多大能耐。雷济先出一计道:“宸濠所倚仗者,李士实刘养正,若让他对此二人生疑,无可以议事之人,以宸濠的才具,则远非阳明公对手。”

    萧禹跟着道:“要让宸濠以为,朝廷亦布下天罗地网等他露头,反倒担心他驻守南昌,不肯轻出。这样刘养正便将上中下三策说于宸濠听,宸濠也只当是刘养正在诱骗他出兵。”

    他二人所说,王守仁早已想得妥当,点头一笑:“这篇文章我来写吧。”拿过笔来一气呵成:

    “提督军务都御史王为机密军务事:准兵部咨该本部题奉圣旨:‘许泰、郤永分领边军四万,从凤阳等处陆路径扑南昌;刘晖、桂勇分领京边官军四万,从徐州、淮安等处水陆并进,分袭南昌;王守仁领兵二万,杨旦等领兵八万,秦金等领兵六万,各从信地分道并进,刻期夹攻南昌。务要遵照方略,并心协谋,依期速进;毋得彼先此后,致误事机。钦此。’等因咨到,职除钦遵外,照得本职先因奉敕前往福建公干,行至丰城地方,卒遇宁王之变,见已退住吉安府起兵。今准前因,遵奉敕旨,候两广兵齐,依期前进外;看得兵部咨到缘由,系奉朝廷机密敕旨,皆是掩其不备,先发制人之谋。其时必以宁王之兵尚未举动。今宁王之兵已出,约亦有二三十万,若北来官兵不知的实消息,未免有误事机。以本职计之,若宁王坚守南昌,拥兵不出,京边官军远来,天时、地利,两皆不便,一时恐亦难图。须是按兵徐行,或分兵先守南都,候宁王已离江西,然后或遮其前,或击其后,使之首尾不救,破之必矣。今宁王主谋李士实、刘养正等各有书密寄本职,其贼凌十一、闵廿四亦各密差心腹前来本职递状,皆要反戈立功报效。可见宁王已是众叛亲离之人,其败必不久矣。今闻两广共起兵四十八万,其先锋八万,系遵敕旨之数,今已到赣州地方。湖广起兵二十万,其先锋六万,系遵敕旨之数,今闻已到黄州府地方。本职起兵十万,遵照敕旨,先领兵二万,屯吉安府地方。各府知府等官各起兵快,约亦不下一万之数,共计亦有十一二万人马,尽已够用。但得宁王早离江西,其中必有内变,因而乘机夹攻,为力甚易。为此今用手本备开缘由前去,烦请查照裁处。并将一应进止机宜,计议停当,选差乖觉晓事人员,与同差去人役,星夜回报施行,须至手本者。”

    他到了吉安心中有底,不但要凭空捏出一支两广来的五十万大军,更要让宁王以为,朝廷早知他要谋逆,京军已从凤阳、徐州、淮安水路并进直扑南昌。里边再栽李士实刘养正一赃,说他们带着凌十一、闵廿四等人密约投降,宁王怕是要好好得疑虑一下了。

    伍文定看得大乐,笑道:“王伯安少年时诡计多端,原来竟是为了今日!”

    雷济皱眉道:“这篇文章是天衣无缝,足以乱真了,但宁王不可能将书信全数截获,信送到南京淮扬,他们岂不糊涂?万一发函来询问,岂不穿帮了?”

    王守仁笑道:“希大司马素来多谋,他当知道这是我在装神弄鬼,我猜,他不但不会揭我的底,还会助我虚张声势,再给宁王送些讯息去。”南京兵部尚书乔羽,是杨一清的得意门生,王守仁十三岁就尊父名拜杨一清为师,两人同门,故而深知乔羽的才干。

    雷济少了这一层顾虑,便笑道:“然则怎么送到宁藩手中?还像上次,寻几个伶人可好?”

    王守仁摇头道:“上次找伶人,是送密信,伶人善于做戏,被宁藩捕获不至于说不出话。这次是本院的公函,找伶人反倒让人起疑。”

    伍文定慨然道:“伯安兄到了我处,送信一事当然是交给我办。”

    王守仁笑道:“大战在即,时泰兄手下一兵一将都有大用,不可用在此处。这位雷先生看人很有几分眼光,请他去城中寻几个走递差役,让他们星夜去南京及淮扬等处投函迎接京军。”

    雷济合掌道:“有了!我让这些人身着厚夹衣,将密函藏在衣逢中,夏日着厚衣,必然令人起疑,宁府的探子若是能搜得一件,也够他受得了!”

    萧禹还是不放心,道:“阳明公,万一宁府的人真的大意了,让这些人把信都送到了南京,送到了淮扬,我们岂不枉费力气?”

    王守仁笑问伍文定道:“我那位故人的亲属可安好?”伍文定知道他说的是刘养正,笑道:“昨日闻变,我已命人将他亲属羁押,可惜没有近枝的。”刘养正家在庐陵,这些年在宁府谋事,妻儿子女都随他在南昌,只一些远方亲属还留在吉安。

    王守仁笑道:“远房最好,若是近枝,便需用心看守,走脱了岂不令宸濠生疑?说不得,虽是故人,眼下也要用他一用了,这件事萧先生去办,你去请刘养正的亲属喝酒……”

    萧禹立刻会意,笑着接上去道:“……我不胜酒力,醉中泄露刘养正与阳明公暗通款曲一事,连派去南京淮阳迎接京军的事也不小心说了出来。我既酩酊大醉,看守的两三名衙役恰也有的喝醉,有的擅离职守,于是刘养正的家属纷纷走脱,赴南昌投奔刘养正报信,宸濠再没有不派人出去抓人的道理。”

    伍文定诧讶地望了雷济萧禹一眼道:“这两位先生好生了得,伯安从哪里觅来?”雷济笑道:“我二人随阳明公亡命四日,直如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萧禹笑道:“你去寻人,我去请人吃饭,伍知府寻几个书吏将这公函多多抄写,天黑之前让他们都上路。”

    雷济答应一声,兴冲冲正要出去,王守仁忽又叫住他,神色黯然缓缓道:“雷先生,此事风险太大,稍有不甚便有性命之虞,你要对人家言明利害,许以重金,使其家有所养。”

    雷济满心兴高采烈立时被浇灭,明白王守仁想起了留在官船上的冀元亨,大战将起,一举一动都是人命。终古知兵非好战,他们纵不怕死,却也无权要求旁人赴死,此刻才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不是仁厚语,己之所欲施于人时,也需替旁人想想。

    待萧禹雷济皆出去了,伍文定道:“伯安,怎么你神色间隐忧甚重?还有什么不妥处么?”他们虽是朋友,但在外人面前毕竟品级相差甚远,他不好妄猜王守仁的心事,是以此刻才敢问。

    王守仁一路逃亡中还无暇细想,现在自己脱险,想到冀元亨生死难料,几十年读书养性的功夫,竟压不住心头如电闪过般的伤痛。眼眶一热泪水滚下:“我的学生,在宸濠手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