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王守仁因上疏得罪了刘瑾,被廷杖四十后贬谪贵州龙场。船到杭州,发现一直有人跟踪,他猜度或许是刘瑾派来的刺客,便将衣帽脱下放在岸边,还留下一首遗诗,布置成投水自尽模样,悄然上了一艘商船。
王守仁点头道:“正是,这大船又慢又累赘招摇,不如弃之。”
萧禹计上心头,道:“弃之不若用之。上次阳明公用衣冠迷惑刘瑾,这次我们便用官船迷惑宁王。我们留下一人,让这船向东极力而行,宁王定然以为阳明公是要去福州……”他兴高采烈刚说到一半,便见雷济给他使眼色,心下蓦然一紧,自己的计策是不错,却让谁留下?宁王派的人是来劫杀王守仁的,留在船上的人无异自投虎口,直是送死。王守仁当然是不能留的,他也没想过自己留下,难道让雷济和冀元亨留下?他非但说不出口,心中亦觉这念头过于卑劣。但若船上不留人,衙役们定然是一哄而散,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便又行不得了。
他一时噤声,雷济和王守仁也未说话,冀元亨却开口道:“萧先生此计甚妙,老师,你与二位先生换一小舟,大船便交给学生了。”萧禹想到的,王守仁早已想到,但要留下一人替自己抵挡追兵,却又无论如何不能承受,喝道:“惟乾,不要胡言。”
冀元亨道:“我们知道乘小船,宁王派来的追兵如何不知?宁王网罗水匪,那些人的船必然快过我们。老师纵然侥幸到得临江,他们尾随而至,临江也未必有兵力抵挡这追赶而来的上千人。老师平叛用兵,参赞军务处置机宜,事无巨细,皆要仰赖二位先生。学生在军务上不能助老师一臂之力,又恰与宁王相识,料得宁王不会为难我,便讨个清闲差事,在南昌等老师的喜讯吧。”
萧禹雷济在王守仁衙门中,跟冀元亨来往并不多,这次一路行来,见他对王守仁毕恭毕敬,连个玩笑也不敢开,一直拿他当书呆子看。总以为先前王守仁派他去南昌,正是借他的忠厚老实敷衍宁王,却不料他见识如此明白。萧禹知道冀元亨说得在理,只是什么“与宁王相识,料得不会为难”云云既是安慰王守仁,亦是安慰自己和雷济,面上一热,又感又愧,叫声:“惟乾……”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王守仁心中痛楚,若只是生死抉择,他宁可舍却自己性命,也要维护冀元亨周全。但眼下孙燧遇害,南昌诸官俱被执,自己便是江西唯一够品级主事之人,自己不挺身而出,再无人有力量调集各处兵马与宁王一决。不论宁王最后成与不成,江南百姓都将陷入兵灾战火数年,他可能够因为自己这一己私爱之情,置千万生灵与不顾?
月色下这年轻弟子的眼神便如明镜一般,王守仁只一望他一眼,十年来师徒情意尽数涌上心头。自己在贵州龙场,冀元亨与蒋信两位世家公子,不顾山高路险荆棘丛生,来到蛊毒瘴疠弥漫的荒蛮之地求学拜师。他连一间可以款待学生的房舍都没有,他们两个帮自己打扫山洞,以石为床,以石为凳,师徒三人在阳明小洞天中讲习为乐。也曾沿着溪涧在林中穿行,也曾攀上险峰寻觅幽洞,也曾在明月下鸣琴高歌,也曾在浮云下读书闲卧。
自己寄给冀元亨的诗写道:独见长年思避地,相从千里欲移家。惭予岂有万间庇?借尔刚余一席沙。古洞幽期攀桂树,春溪归路问桃花。故人劳念还相慰,回雁新秋寄彩霞。这两个学生,非但是解他孤寂,更是让他在绝境中获得了自励。
王守仁纵然养性夫到了极致,要作出这样的抉择,亦心乱如麻。十年沉浮,他早先的入室弟子,徐爱和冀元亨跟随他的日子最久。徐爱前年在余姚病逝,仅仅三十一岁,尚未看到亲手编纂的《传习录》刻印。难道今日又要任凭冀元亨为自己送死?佛家讲以身饲虎,他却要用自己的学生去填虎口。
萧禹见王守仁与冀元亨四手相握一言不发,深悔自己出了这样一个馊主意,一跺脚道:“嗨,找条小船咱们四个一起上去,未必就被追上了。”
王守仁却已平静下来,双目一对间师生二人心意均了然,歉疚感激到此都成多余,握着冀元亨的手紧得一紧,道:“惟乾说的有理,铤而走险,于事何补。”他看定冀元亨道:“若真被追上,和他们回去见宁王。不要激怒他,保全性命,我自会想办法救你。”
冀元亨一笑:“学生明白。”他又道:“《朱子晚年定论》中,学生尚有两处不明白,若还有些时间,学生想向老师请教。”
《朱子晚年定论》,是王守仁收集朱熹与友人论学的三十四封书信,编为一辑,王守仁亲自作序,认为这些书籍是朱子晚年思想的定见。编订此书在去年六月,冀元亨正在南昌打探消息,回来后一直说想请王守仁为他讲习,因着王守仁祖母去世军务繁忙身子又不好,一直耽搁到今日。
王守仁心中又是一阵酸楚,知道冀元亨是怕这一别便难再见,要将学问中的疑惑探求明白,点头道:“好,我们去舱中说。”他向雷济道:“将船靠岸吧,找一条小船来。”携了冀元亨的手回舱中去了。
听着舱内王守仁与冀元亨心平气和地问答,便与巡抚衙门里王守仁每日向学生们讲课并无两样,雷济一阵懵懂,怔怔道:“这两个人……”
萧禹叹了口气,也不多说,转身去吩咐船工靠岸了。
沿江百姓皆以捕鱼为业,往往夜晚便宿在渔舟,买条渔船并不难,王守仁走出两步,心中酸痛之极,转身又握住冀元亨的手,道:“惟乾,千万小心。”声音已有些沙哑。
冀元亨想到此处一别,恐怕再难与老师相见,含泪道:“老师戎马之中,亦要保重,万勿废了汤药。”他本想起家中两个女儿尚幼,刚要说请老师代为看顾,转念又想,道林兄与我同在乡里,我死后他自会照料我家中,何必在此刻徒乱老师心神。拭了拭泪,向雷济萧禹两人一拱手:“有劳二位先生。”便转身大步返回船上。
冀元亨让衙役们将所有灯火都点起,将“钦命巡抚南赣汀漳巡抚都御使王”的旗子插到船头,连王守仁“求通民情,愿闻己过”的木牌也挂起,缓缓回到舱中坐下。一时间不特船中,似乎连天地间都空旷地只剩他一人,满耳都是风声涛声,由远及近撞着船身,撞着他的心神,一阵巨啸袭来,哗啦啦地便将水花如珠落玉盘般洒落在船上。冀元亨只觉这声响如同寺庙中的洪钟,让他心志澄明,对老师、妻女、同门的不舍,都只变为坦然的思念,不掺揉任何杂质私欲,亦不必羞愧。
他顺手拿过一本书,却是去年新刻的传习录,徐爱写道:“……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徐爱辞世后,这本《传习录》由他和薛侃陆澄订正,薛侃出资于去年八月刊刻的。那些词句他再熟悉不过,便一页页的只管翻去,曰仁、陆澄、孟源、王嘉秀、尚谦、希渊、士德、崇一、国英、诚甫、守衡……还有他自己,这许许多多的名字,是他追随老师十年光阴,是他十年学问心志所得,是十年同门情谊。忽然又想着女儿梳着小辫子、红红地如同苹果一般的小脸,便忍不住微笑起来,亦不觉得是心猿意马,只让这些出自天性的思绪,如泉水般清泠泠地在心底流淌。
小船果然比大船快许多,雷济萧禹都垂首闷坐在小舟中,眼看着那灯火通明的巡抚大官船越来越远,一会儿便只剩下一个小小亮点,便似是一颗明星落入江中。还未兴兵,便先经历一番生离死别,他们的心神也便如这小舟般沉浮不止。
虽已入伏,夜晚江面上的风还是带着寒冷凛冽,席卷地人阵阵呼吸困难,却又如一杯陈年的酒,甘冽直刺肺腑。王守仁向北凝立,任船在浪中上下颠簸,只巍然不动,衣袂在风中猛烈晃动,猎猎作响。
雷济是浙江绍兴人,自小沉迷于经世致用之学,科举屡屡不第。他跟王守仁也算同乡,王守仁开府南赣,回余姚探望祖母,雷济恰去拜访王守仁之父王华,看见王守仁随手用瓜子儿排演阵法,便上前和他讨教争论。因这一把瓜子儿,他追随这位超迁的南赣巡抚远赴江西。
三年来见识了他的十家牌法,见识了他漳南鏖战,见识了他用缓兵之计荡平横水,见识了他招抚流民慈悲,见识了他兴社学行教化的学识,亦见识了他在祥符宫设计剿杀池仲容等人的狠辣。大明几十年来的心腹大患,被王守仁在短短两年内全部肃清,岳武穆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被这位瘦弱的书生使用的出神入化。从鸿胪寺卿这样的闲差上来、从未带过兵的巡抚,心中不但有他常对学生说的圣人之道,还有永远让人无法逆料的智慧。
这些智慧,今日还能够摆脱宁王派来的上千追兵么?能够应对南昌城还有几万逆军么?何况朝中还有他们根本看不到内应,无从知晓的力量。听到顾知县报信,他也是吓了一跳,死谁不怕,顾知县的死朝廷说得嘴响,那是他有进士的身份撑着,不死就须当逆臣,辜负一世名节。他雷济又不是朝廷命官,不拿朝廷俸禄,没那份职责。
可王守仁说:“我要平叛。”
顾佖说:“我要守城。”
冀元亨说:“我留下来。”
南昌城已经沦陷,死了的不过孙燧许逵,大多数官儿估摸着应该是降了,周边的县府,被宁王府收去了印信,老百姓在成群结队地外逃。这三个人都是书生,手中都无兵马,王守仁要越职干涉江西军务,要假传圣旨调兵,不知是太聪明还是太傻。
白日里王守仁回答了他的问题,却不足以解他疑惑,雷济缓缓站起来,道:“阳明公,咱们越中有一句话,叫生地怕水,熟地怕鬼。脚下浪潮你纵不怕,亦不怕暗中魑魅么?”
王守仁知他所指,宁王的可怕,不在他手中有多少兵马,而在他跟朝中诸人有扯不清的关系。吏部尚书陆完、大锦衣钱宁与宁王交厚,这是天下皆知的事,然而宁王复护卫,又绝非这两人的力量可以办到,内阁说得清么?首辅杨廷和说得清么?与宁王周旋易,与权贵周旋难。王守仁微微一笑道:“怕鬼者,皆是平日不能集义而心有所慊,故怕。若行事上无愧于天,下不负于人,何怕之有?”
雷济叹道:“正直之鬼不须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要怕。”
因风声凛冽,王守仁不得不提高些声音,才能让两人听清楚,神情语气自有一股豪情:“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货,即是货鬼迷,好权术,便是势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非鬼迷人,人自迷也!”
雷济望向深蓝的天空,风浪一次次把船推高,人在那一瞬似欲凌空而起,可达天际,可伸手摘月,他笑了一声,无事不可为。在生死之间,有一种坚定叫胆识,在沽名钓誉之外,有一种勇气叫担当,在芸芸众生之外,有一种人叫君子。既然不巧跟着个君子,又碰上了这样的倒霉事儿,索性做一回君子好了。心头一动,许久前读过陆机的《君子行》便如一窍贯通,泉水般汩汩涌了上来:“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他平生不留心诗词,下面的一时也记不得。只觉得这四句,配上这诗名,正是眼下描摹,天道人道艰难翻覆,惊涛骇浪中亦有君子守节。
他一低头,见萧禹向他一笑,便知他心中所想与自己一般。他此刻心境便如这月色一般清亮透彻,又似被这浩荡江水洗去了生死利害之惧,古人云,君子坦荡荡,自己竟是平生头一次,尝着坦荡的滋味。
借着北风小船去如流矢,第二日清晨就到了临江城,此时临江知府戴德孺正在衙门后堂五内如煎般来回踱步。
戴德孺字子良,临海人,弘治十八年进士,昨日宁王派来拘收印信的使者已到了临江,戴德孺听说宁王已将巡抚孙燧杀害,一怒之下命人斩了使者,全城戒严,奈何临江城中无兵,离南城又太近,不知何时宁王便要兵临城下,他也只能抱定了死守孤城的信念,准备与城同殉了。
衙役来报:“老爷,有三位客人求见。”戴德孺一皱眉:“这会子有什么客人?拿名刺来!”那衙役道:“他说走得急,没带着,倒是通了姓名,说叫王守仁,为洪都事而来。”
戴德孺浑身一哆嗦,猛得抓住那衙役手臂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衙役被老爷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道:“他叫……王守仁……为洪都……”这次不待他说完,戴德孺已放开他飞跑出去,昨日南昌作乱的消息传来,众衙役都不曾见老爷如此惊慌失措,不禁疑惑,这王守仁是个什么来头?看着蓬头垢面的,也没带兵丁,竟比宁王的使者来头更大么?
戴德孺一路飞奔冲到衙门口,他两年前是拜见过王巡抚的,遥遥望见到王守仁并两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站在阶下,不知怎得鼻子竟是一酸,一切礼数尽皆忘记,快步冲上前抓住王守仁的袖子,道:“王中丞,王中丞……我还道这临江保不住了……”已是喜极而泣。
王守仁此刻精神体力都已到了极限,连站立都困难,疲惫一笑道:“戴知府莫高兴太早,本院身边只剩这两名幕友两名船夫,是逃到临江投奔你的。”戴德孺这才发现王守仁一身青袍满是尘土,下摆还湿漉漉站着污泥青草,另两名幕友虽然脸色不如王守仁虚弱,也是衣冠不整狼狈之极。他心中虽是一沉,但也随即笑道:“王中丞肯逃到我处,看来并未投效南昌,总是好事。”
雷济笑道:“戴知府,我们虽不是提救兵来,你好歹要管一餐饭吧,阳明公已是两日未食了。”
戴德孺这才醒悟过来,忙道:“快请,快请入内。”小心地扶着王守仁上了台阶,又吩咐衙役快拿些软和的食物来。
王守仁进了临江衙门,擦了把脸,脸色虽有些苍白,但已恢复了从容淡定的神色,问:“城中如何?”
戴德孺叹道:“昨日宁藩使者到城,我斩了使者,却已知此城难以守住,跟家人约好,若临江不保,当共沉池中,不负国家。”他存的心思和顾佖一样,雷济忍不住便向萧禹一笑,这知府必然要被王守仁收为己用了。
这时衙役们送上饭菜,王守仁坐了一夜的急行船,闻见油腻便胸中烦闷欲呕,指着包子和菜肴道:“把这个都给两位先生拿过去,我只用这碗粥。”
戴德孺急欲知道王守仁从何而来,道:“中丞大人为何会到临江?南昌的事都听说了吗?”
王守仁一边啜粥一边道:“我是虎口逃生,本来欲借道南昌赴余姚探亲,再从南昌经广信走陆路入福建。在丰城幸亏顾知县迎到江边,报我南昌反讯,这才急速掉转船头奔至兄所。”他想到官船中的冀元亨,此刻已被宁王府的追兵追上了么?他是否能保全性命呢?心中一痛,不愿细说下去。
戴德孺道:“顾知县是不肯归降了?”临江便在丰城下游,丰城若降,临江唇亡齿寒,他自然关心丰城知县的去向。
王守仁喝了两口热粥,一笑道:“顾知县忠义可嘉,兼有勇有谋,已经决心抗逆。”
戴德孺不由长出了口气,雷济见了他的神情,咬着包子扑得一笑,戴德孺叹道:“让中丞大人取笑了。下官并非胆小怕事以邻为壑,临江切近省城,触目皆贼兵,随处有贼党,下官不畏死,却要保全一府百姓,方能安心就死。”
王守仁点头道:“方才一路进城,看城中守卫肃整,戴知府深谙用兵之道,实乃朝廷大幸。我欲兴师讨逆,戴知府可欲助我一臂之力?”
戴德孺眼睛一亮,蹭得站起来道:“便请中丞大人驻扎清江,调度各郡,下官敢不用命!”清江是是临江府首县,赣江流经临江府的一段,称清江,因此而得名。
王守仁微笑摇头道:“临江居大江之滨,与南昌近,且当道路之冲,不是调度佳选。”戴德孺一阵失望:“那……中丞大人选中何处呢?”王守仁问:“可有地图?”戴德孺忙道:“有!”随手在桌上摊开就是,又搬来一副沙盘,上面江西各处兵马布防标的明白,他昨晚一夜未眠,就是对着这些东西过的。
王守仁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他累得无力坐直身子,靠在椅背上,拿手指在地图上慢慢游走。戴德孺是第一次如此近地打量王守仁,这巡抚容貌平常,又太削瘦,看不出威严来,但他眉骨很高,只眉尖这微微一蹙,便凌凌带着金石的坚决,双目汇聚处,让人如见佛祖入定,包含万千智慧。戴德孺亦在心中权衡,这样瘦弱的双肩,是否担得起江西即将坍塌的天空,自己又是否能够把临江百万百姓的性命,交到他手中?
萧禹和雷济追随王守仁日久,知他每临大战沉思,便是这样,也不敢出声,放下筷子,轻轻走到王守仁身边。
王守仁的目光渐渐显出神采,汇聚在地图上一处,拿手指一点,斩钉截铁道:“便是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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