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勉强坐起来,微笑道:“好好的,停在丰城做什么?人家一个小县,咱们又没有兵部的勘合,不要扰人家了。”冀元亨只得诹道:“我晕船,着实晃得头晕。”王守仁笑道:“你是武陵人,沅江边上长大的,也会晕船?”冀元亨讷讷道:“想是近来暑热,竟不能支持。”
王守仁明白他的心意,却不说破,凝视冀元亨片刻道:“我思量着,你随我归越一探后,还是不要去福州了,或者回武陵,或者回濂溪书院去。明年便是春闱之期,你和卿实还该去应试,我把书院的事交给谦之,便是要你们安心读书。这两年你为我奔波南昌赣州之间,已耽误不少,再误便又是三年,用心准备准备吧。”
冀元亨是正德十一年便中了举的,那一科湖广乡试,策问题目出自“格物致知”,冀元亨不从朱熹所注论述,以王守仁的学说作文,没想到竟然中了。他本该第二年应会试,恰赶上王守仁从南京鸿胪寺卿超迁赣南巡抚,还没启程,就接到宁王邀请他主持阳春书院的书函。宁王建书院,既是要笼络士大夫,更是要笼络王守仁,王守仁不能不招架,便打算在赣州也建一所书院。它事过招,王守仁或许不如宁王在朝中多有援助,但办学教化士子,王守仁却是稳操胜券。冀元亨在南京时,便负责接引远来游学的学子,老师要在赣州建书院,他放弃了正德十二年的会试,随老师来了赣州。
王守仁说的谦之是邹守益,江西安福人,和杨慎同科的探花,二十岁就荣登三甲,比杨慎还年轻,当年琼林宴上状元与探花皆是俊美少年,好生让人艳羡。令人奇怪的是,他中进士第二年便引疾归乡读书,亦有人说他不愿留在翰林院,是对那科名次不满。会试时邹守益为会元,上科状元吕柟看了他的答卷,对他大为赞许,殿试的结果却是他在杨慎之下。杨慎虽然才名素著,但以主考李东阳之门生、大学士杨廷和之子夺魁,纵无嫌疑,也令人生起嫌疑来。
邹守益在家乡研习程朱理学,但对二程、朱栗的“格物致知”久思不得其解。王守仁来江西巡抚赣州,邹守益便来谒见,于王守仁说起自己的疑惑,两人反复辩论“良知”之学。邹守益对王守仁的“知行合一”和“知行并进”学说,以及用反求内心的修养方法,以达到所谓“万物一体”的境界,心领神会,极表赞同,使过去存在的疑虑一扫而空。他恍然大悟道:“道在是矣!”于是拜王守仁为师,潜心钻研阳明理学。邹守益无科举之累,冀元亨去宁王府讲学的日子,经营濂溪书院的担子便落在他肩上。
冀元亨一笑道:“学生陪伴老师身边,一言一行皆学问,日新月异,自觉比研习科举更有收获,便不入科第亦无甚遗憾。”王守仁摇头道:“你们从我学,并非是要你们荒废科举,你看徐曰仁、黄诚甫他们早已中了进士嘛。”
冀元亨嘴唇微微一动,却没有言语,王守仁笑道:“你若有什么疑问,便可说出来。”冀元亨道:“是,我记得老师曾教导我们,有贪心便无恕心,为何又要我和道林汲汲于科举呢?”
王守仁笑道:“人各有业,或种田,或作工,或读书,或任官,无论何等职业,都要在存天理、去人欲上下功夫。种田者不求四时,作工者不求技艺,读书者不求科举,任官者不求政绩,便不是好农、好工、好学子、好官员。但无论何等职业,不求存天理去人欲,便不是好人。”
他们两个说话,舱外头同来的两幕僚雷济萧禹听见,相视一笑,知道冀元亨又没劝下王守仁来。推门进来,雷济便笑道:“在外头听见阳明公大早上就开讲了,存天理灭人欲,此学甚好,可惜我们两个都是做薄书讼狱的繁难事,不得为学。”雷济和萧禹是王守仁在赣州巡抚衙门的幕僚师爷,幕僚并非正式官员,不支朝廷俸禄,全由官员自己掏腰包供养。因政务繁杂,开府的督抚对幕僚都甚为倚重,这次王守仁打算归越省亲后便回南昌走旱路去福州,将他们也带在身边。
听他这样说,王守仁正色道:“我并不曾教你们离了薄书讼狱空去求学,你们颇有官司之责,从官司之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阅览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了怒心,不可因其言语圆转生了喜心,不可因人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人贿赂僭毁罗织。这许多皆是私意,须精细省察,此心有一毫偏颇,便会颠倒了是非。薄书讼狱间大有格物致知的道理,有存天理去人欲的道理,若离了职事为学,此非吾学也。”
王守仁往往善于在一个小题目上发挥阐述启迪学生,这一番话是说给雷济萧禹听,亦是说给冀元亨听,三人心中所想不同,所得也不同,一时都低头沉思。片刻之后,冀元亨抬头道:“学生明白了,雷萧二位先生不可因此心偏倚而颠倒是非,我辈求科第,也不可因此心偏倚而错会了圣人的教诲。读圣人书,应科第并非汲汲于功名,去了心中贪念,先做个好人,若得科第,便要做个好官,若不得第,便做个好学子。”
王守仁点头:“惟乾悟性甚高。”
雷济道:“阳明公先前说知行合一,便是此意?”
王守仁点头:“正是。”
萧禹也笑道:“我听得却是脚踏实地四字。”
王守仁亦点头笑道:“也不错的。”
萧禹笑道:“可知脚踏实地是做好人第一要紧事。阳明公十几日急行军,惟乾或许是假晕,我们两个却是真不行了,也该脚踏实地,上岸歇歇嘛!”幕僚有幕僚的派头,雷济萧禹两人在王守仁面前说话,反倒不像冀元亨那样小心。
王守仁扑哧一笑,知道三人都是为自己好,只得道“好吧,我们上去不拘哪里,找个客店歇一日,不可惊扰了地方。”
船停在码头,几人都换了便服,冀元亨扶着王守仁从踏板上慢慢上来,王守仁两腿打个趔趄,若非冀元亨扶着,险些摔倒,冀元亨忙道:“老师当心。”王守仁笑道:“一踏上陆地,竟不会走路了。”
雷济和萧禹跟着跳上来,雷济笑道:“这里便是干将莫邪铸剑地,不晓得可还有什么遗迹留下。”萧禹亦笑道:“我却听说这里螺肉一绝,先找个地方喝一杯。”两人精神朗朗兴致勃勃,哪有一点晕船的样子,王守仁不由一笑。
现在虽是盛夏,但刚刚下过雨,南风又急,满身湿腻被风一吹,凉凉得甚是舒服,王守仁长抒了口气,望着脚下湍急的赣江水,笑道:“当年去繁昌途中船被风所阻,停在码头边,咱们两个乐得在船里下棋睡觉,还记得么?”
冀元亨笑道:“自然记得,老师还写了两首诗。阻风夜泊柳边亭,懒梦还乡午未醒。卧稳从教波浪恶,地深长是水云冥。入林沽酒村童引,隔水放歌渔父听。颇觉看山缘独在,蓬窗刚对一峰青。”王守仁莞尔道:“卧稳从教波浪恶,那时候真好大口气。”
雷济忽然道:“阳明公,那些人……好像不对劲儿?”
王守仁转身一看,码头上一群群拖家带口的人,有的拉着车,有的挽着包袱,急匆匆地觅船,也是一怔:“我们上前问问。”他们加快脚步迎上去,拉住一个四十余岁的汉子道:“这位大哥,大清早赶船啊?”那汉子背上还背个孩子,打量他们一眼道:“你们不是本地人啊?”
雷济笑道:“我们是去南昌做生意的,在这里歇息。”那人摇头道:“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做生意?南昌进不去了,你们赶紧找船走吧!”王守仁眉头一扬道:“南昌出了什么事?”那人大约是急着走路,不耐烦道:“听说宁王爷屠了南昌城,不日就要南下的,这两天城里到处是乱兵抢劫,你们要跑就往西跑,千万莫去南昌啊!”他也不待王守仁再问,拉了媳妇,挣脱雷济的拉扯,便抢着往一条船上挤。
雷济和萧禹的笑容僵在脸上,难以置信道:“宁王屠南昌……这是怎么说的?一点消息也没有啊!”王守仁心中嗡得一响,宁王还是反了!宁王屠了南昌,是什么时候的事?孙燧是死是活?他若逃得出来,明知自己在南昌附近,为何不差人送信?
这时忽听远处有人大叫:“可是阳明公么?”一个年轻人身着知县官服,光着头戴个网巾,官帽也不见,袍子还掖在腰间,气喘吁吁一边跑一边向这边挥手,雷济咂舌道:“难道丰城真是乱到衙役都跑光了?县太爷连轿子都雇不到?”
王守仁眼中精光陡然一闪,方才的疲惫倦怠一扫而空,大步上前高声问道:“来人可是丰城县令?”那人跑得近来,几乎栽倒,也顾不得行礼,攀着王守仁的手臂上气不接下气道:“学生顾佖……万幸……万幸是截到中丞大人了……大人千万不可……不可入城……”
王守仁看顾佖满脸都是尘土汗渍,哪有一点为官的模样,便知南昌的事坐实了,心中虽然忧如汤煮,神色却还平静,拉着顾佖道:“进船来喝口水,慢慢说。”顾佖跺脚道:“哎呀,宁王派了人来劫杀先生,昨夜已到了南昌南郊的米生观埋伏,米生观距丰城不过数十里,我听得消息,连轿也不敢坐,生怕一个阴差阳错,先生便进城了!”
雷济和萧禹大惊失色,方才听说南昌大乱,还只是惊诧,没想到宁王居然还派了人来劫杀!也顾不得许多,一边一个搀住王守仁道:“阳明公快快上船……”王守仁猛然挣开雷济萧禹,喝道:“放开我!”两人平时跟着王守仁,极少见他动怒,不由吓得呆住了。
王守仁沉着脸问顾佖道:“南昌城现在如何?”
顾佖愣了愣,只觉这清瘦的中年人自有一股气势,让自己镇定下来,咽了口吐沫,舔舔干裂的嘴唇道:“昨日南昌百官尽入宁王府谢酒,不料宁王突然发难,将巡抚孙燧、按察司副使许逵杀害……”
王守仁虽然已有预料,但亲耳听到孙燧的死讯,心中还是狠狠一疼,加之身子太虚,眼前飘过一片白雾,竟晃了一晃,冀元亨忙扶住他:“老师!”王守仁缓了口气,稳住心神,注视顾佖:“你说下去。”
顾佖道:“是。孙、许二位大人遇害,巡按三司、府、县大小官员不从者俱被执,目下不知存亡。宁王将南昌各衙门的印信尽数收去,库藏搬抢一空,监中犯人尽数释放,编入自己军中。舟楫蔽江而下,声言直取南京,又说要分兵北上。且南昌城中大张告示,有生擒中丞大人以献者,赏万金。”
王守仁冷冷凝望北方,淡笑道:“他倒真看得起我。”
萧禹心中暗暗点头,这顾知县看着年纪轻轻,嘴上功夫却甚是厉害,三言两语,言简意赅将南昌城中的境况说得明明白白。
顾佖催促道:“中丞大人,还是快走吧……”
王守仁打断他问:“南昌一失,丰城首当其冲危若累卵,宁王朝发夕可至,你打算怎样?”
顾佖是正德九年的进士,入仕途刚刚四年就遇上这档子事儿,苦笑道:“听说宁王已派兵四出攻掠,拘收县府印信,学生虽然入仕的日子短,但忠义大节还是懂的,兵至,但有殉国而已。”他惊慌失措衣衫不整地跑来,雷济满心觉得这知县是个不够数的,此言一出,不由肃然起敬。
王守仁凝眉道:“殉国言之尚早。丰城系南北孔道要津,离南昌最近,若能保住丰城,日后进攻南昌,便可单刀直入,直捣敌巢。”顾佖苦笑道:“学生何尝不知丰城干系重大,但丰城弹丸之地,实无兵卒可以御敌,学生恐无力支撑到朝廷平叛之时……”
王守仁道:“不用那么久,我这便赶去临江,调兵马来助你,七日——最晚七日!你为我守住丰城七日,丰城不入敌手,平叛就有五分胜算!”
顾佖张口结舌:“调兵……中丞大人,你,你要调兵平叛?”
王守仁淡淡道:“是。”
雷济萧禹都倒抽一口冷气,王守仁手中虽有便宜行事的敕令,但那是专为赴福州讨盗的,没有朝廷旨意,擅自调兵是死罪,且对手还是跟朝中权臣有千丝万缕关联的藩王!雷济凑上去低声道:“阳明公,局势不明,我们还是先回赣州,等候朝廷消息为好。”
王守仁道:“等消息到得朝中,宁王已出江西,你我能等,江南百姓却等不得。顾佖,你敢不敢守城?”
顾佖原是听说巡抚王守仁要过境,想赶紧送他脱离险境而已,没想到王守仁一开口便是要平叛!他呆呆望着这位身着布袍、头戴方巾,形容清瘦憔悴的阳明子,那炯炯的双目与数年前王守仁在南京书院中讲学时的微笑融合,如阳春旭日一般让他胸口发热,只觉心中陡升无限勇气。他原是在家中连后事都预备了,和妻子说好要一起自刎,此时不由诧异:我怎得如此怯懦?一挺胸膛道:“学生死且不畏,安畏守城!先生脱险后,学生便召集乡兵登陴拒守。”
王守仁赞许地一笑,拍拍顾佖的肩膀道:“我与你期,七日救兵不到,我自刎谢你。”
时间紧迫,顾佖不敢多留王守仁,和冀元亨一边一个扶着王守仁重回穿上,雷济就喝令开船,顾佖正往回走,王守仁忽然叫住他温言道:“你方才怎么认得我?”
顾佖拿起掖在腰间的袍角擦一把汗,回首笑道:“学生是南都吴县人,先生在南都任鸿胪寺卿时,学生曾去书院听您讲学。那日人多,不曾挤到跟前儿,学生认得先生,先生却不认得先生。”他满脸的尘土汗渍一擦便成了大花脸,却笑得甚是诚挚,王守仁心头一暖,眼眶竟不自觉得热了,点头道:“他日大乱平定,我一定与你联床夜谈。”顾佖笑笑:“如此学生幸甚。”他把袍子重掖回腰里,撒开腿就跑了。
萧禹惊魂甫定,长出口气,望着顾佖的背影,赞叹道:“如阳明公所言,这是个好县令!”
雷济下令开船,孰料方才顾佖跟王守仁禀告宁王派兵追杀,随着下船的船夫也听到了,如何敢跟着老爷逃命,畏畏缩缩道:“这……现在南风太大,逆风船走不动啊……”
他们六日间从赣州到丰城,全靠南风,现在掉转船头,南风反成了阻碍。王守仁向天凝望片刻,忽然道:“惟乾,点一炷香来。”雷济和萧禹都心急如焚,道:“阳明公,这都什么时候,您还焚香做什么?”王守仁道:“没有北风开不得船,纵急也无用。”
冀元亨拿出香来,王守仁举香过顶,跪倒在船头,闭目默默祷祝片刻,朗声道:“天若哀悯生灵,许我匡扶社稷,愿即反风。若无意斯民,王守仁亦无生望!”雷济和萧禹对视叹气,鬼神之说虽不可信,但眼下除此外也无他法,便都跟着王守仁拜了三拜。
王守仁起身,一拂袖子道:“我不负神明,料神明不负百姓。趁着工夫正好写几封公文,顾知县勇于承当,我们也须帮他一帮。
冀元亨跟随老师日久,知道老师越是临大难,越是好整以暇,既然现在一切都看天意,着急畏惧皆无用,也不多话,回到舱中研磨,王守仁取出一张空白的旗牌单子,写道:“提督两广军务都御史杨,为机密军务事:准兵部咨及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颜咨俱为前事,本院带领狼达官兵四十八万,齐往江西公干……”
萧禹虽是心急,但看到这里也恍然大悟,禁不住拍手笑道:“阳明公此计甚高!把这个用两广总督的名义发出去,让顾佖以为朝廷先派了大军赴江西,他便有底气守城了!”狼兵专指广西出身之土兵,此类人不隶军籍,彪悍武勇,于剿贼御寇多有使用,唯独军纪混乱,烧杀害民之举亦多,故而天下无不闻狼兵色变。
王守仁摇头笑道:“顾佖是聪明人,定然知道这是我大话欺人。我不欺他,却要帮他欺一欺丰城的乡兵士绅,让他好召集人马。这火牌我不但要让顾知县拿到,还要让宁王拿到。”
雷济道:“我们没有兵,纵然让宁王拿到了也无济于事。”
王守仁笑道:“莫论济与不济,你且言说他疑与不疑?”
雷济道:“疑固然是不免……”
王守仁打断他道:“得彼一疑,事便济了。他惊疑观望一日,我便多一日筹措兵马。”他略一思忖,日子要写得提前,方能让宁王以为,朝廷是在不知他叛乱的情况下,恰好派了大军过境。继续写道:“……的于五月初三日在广州府起马前进,仰沿途军卫有司等衙门,即便照数预备粮草,伺候官兵到日支应。若临期缺乏误事,定行照依军法斩首。”
雷济大乐:“阳明公方才还教我们不可欺人……”却被冀元亨抬头望了一眼,忙改口笑道:“罢罢,你们两个快帮阳明公多抄几份,我去寻些机灵的差役,让他们办做驿夫,丰城要送一份,南昌及周边县府也要多送几份。”
王守仁点头道:“嗯,这是虚晃一枪,实招也需有。我们各写几封发往南赣、福建、两广、浙江的公文,说本院已奉朝廷密旨,讨伐逆藩,让各省巡抚火速调集兵马,前来江西平叛。”
萧禹毕竟做了多年的师爷,在这些文字把戏上极为精通,迟疑道:“阳明公,局势尚不明朗,发往各省的文书,是不是先写成南昌有变,江西巡抚遇害,让他们调兵来援助稳妥些吧?”王守仁微一皱眉道:“你怕指明宁王,会有妨碍?怕我假称已奉密旨,翌日会有大祸?”
这是明摆着的事,王守仁的职责是南赣汀漳巡抚,这次的差遣是往福建平定兵变,江西省城的事他并无直接处理权力。特别是通告各处,假称已奉密旨,讨伐宁王,实在是过于铤而走险。雷济低声道:“阳明公纵不惧宁藩,亦不惧当局乎?”
王守仁知道他说的“当局”是谁,看定他一笑道:“我心中无私意,何惧之有?”
雷济萧禹跟了王守仁两年多,随他平乱讨盗也只是见识了他智计百出,没想到在此危亡时刻,竟全不顾引火烧身九族大祸,萧禹叹道:“惭愧,我四十年来,未见浑身胆荷彻里承当如公者。”雷济却是一边说话,一边向外探看,忽然跳脚道:“看,看那旗子,风向变了!转北风了!”
几人连忙出舱,一阵风吹得袍角都向前飘去,正是起了北风!
萧禹长出口气,欢喜不禁道:“阳明公!阳明公诚心可动苍天,纵然是孔明复生,亦要甘拜下风!”
王守仁笑道:“高帽子等大事做定了再给我戴,这会子一刻千金,还是赶紧办开船逃命要紧。”
雷济一愣道:“方才不是说不惧么?”
王守仁笑道:“惧则不惧,逃却依然要逃。”
连端方谦和如冀元亨,亦忍不住笑了出来。
雷济派出的差役都上了岸,王守仁便命船夫开船,那船夫首领却依然不敢开船,满脸惧色道:“老爷,不是说有人在水上追么?咱们还是散了,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是正经。”
王守仁却不料他如此胆怯,一怒之下返回船舱,那船夫正发愣,一转眼间只见巡抚老爷手执一把宝剑,目光比剑尖闪烁的寒光还要锐利,逼着自己的脸大步走来。那首领还未反应过来,忽然眼角寒光一闪,左耳一痛,一只血淋淋的耳朵掉在地上!
那首领痛得惨叫不止,王守仁厉声喝道:“天助本院讨逆安民,尔等再敢有推诿迟延者,立斩!”那些船夫一向只见老爷是个瘦弱书生,从未见他如此模样,吓得呆了,又见那首领血流满面,不禁毛骨悚然,跪倒了连连叩首:“老爷饶命!”
船夫们为王守仁气势所迫,无可奈何下只得开船,逆着赣江向南驶去。王守仁放下剑,身子竟是一阵发软,冀元亨只觉老师脸色甚是难看,强压惊惶将他扶到舱中。王守仁抿了口热茶,才缓缓吐气,苦笑道:“君子远庖厨,今儿竟亲自行凶了。小民畏死,原也怪不得他,等事情过去,好好赏赉补偿一下吧……”
王守仁和萧禹雷济商量了前程去向,现在宁王起兵的讯息一出,估计很快就会人情汹汹,他们既要寻找可以立足御敌的地方,还要权衡地方官员会不会把他这个巡抚当作奇货献给宁王。自己虽有心平叛,奈何手上无兵,说到底,纵然胸中有百策,依然前途未卜。
等王守仁踱出舱来,暮色已经洒遍山川江河,他一天粒米未进,又过于劳累,被夜风一吹,脑中微微有些眩晕。头上一轮满月冉冉东上,今日十五,正是月色最好的时候,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中天地皆白,一时间王守仁的心中浩叹,便也如这月色一样不可收拾。
幼年时随祖父过镇江,看金山寺月色,众人做诗行酒令,他当先吟道:“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他以十岁的年纪吟出此事,在座客人皆惊叹,有人撺掇他再做一首,他便又吟道:“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于天,当见山高月更阔。”那天夜晚,他从船舱的窗口望出去,到现在都分明记得,那一轮圆月便和今日一般,越看越大,越看越圆。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祖父早已作古,连当年在杭州西湖船中看月的胡世宁、孙燧二人,也一个远戍辽东,一个为国死难,只剩下他和这一轮圆月。这一步踏出去,他便再也不能卧稳从教波浪恶了,平叛胜败难料,朝局深不可测,他还有机会再回故乡的阳明洞中吗?那萝月松风,溪边钓台……他忽然心惊,是何心哉!家国危亡之际羡慕清闲,亦是贪念,自己这心中之贼原来还未除去。然而老父妻儿之念,亦不能不入心中,两般思绪便如两军在心中交战,只听见滚滚的赣江水在脚下流个不休。
又过片刻,他终于使自己的心境平定下来,万一让宁王出了江西,南都京师必将震动,兵灾延年生灵涂炭,这才是最令他痛心寒骨之事。他日祸事,自有他日应变,眼前却是天下安危之大机,进不避嫌,退不避罪,惟民是保,才是他该有的心思,才是为人该有的良知。
王守仁心境既宁,向着南昌方向淡淡一笑,朱宸濠,你们较量数年,均是我占先机,不出数日,我定当再赢你一局。德成,你英灵不远,且看我廓清江南,整顿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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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焰万丈长,江河千古注。这句拿来评价我们的阳明先生,最为合适。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