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辰对这差事是有苦水的,一来他曾是宁王保举过的江西巡抚,因为京里尚书王琼坚持,硬是将孙燧调来,梁辰心下对孙燧不能不有点私愤。好在孙燧是坦荡君子,梁辰在他手下做事,虽然不平,两人名面儿上还过得去,不至于到不能见面的地步。但满江西都知道,孙燧与宁王积怨太深,昨儿没来定然是故意避席,免得见了彼此尴尬,自己再去请他,正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孙燧是浙江余姚人,同刘养正耿耿于怀的王守仁是同乡,而上一任江西副使胡世宁是仁和人,三人少年时参加弘治五年壬子科浙江乡试,非但同科、同棚,考闱还连着,出得闱来说说笑笑,甚是投机。等放榜的日子,三人一同在杭州玩耍,互相倾慕人品学问,遂定交为学友。放榜后三人都榜上有名,又结伴去京师应会试,原本那一科连李东阳都料定王守仁定然夺魁,当时京城“父子两状元”童谣都流传开了。会试的结果,偏偏是孙燧和胡世宁中了进士,王守仁落第,孙燧和胡世宁的交情就更深了一层。胡世宁自调任江西副使,便屡次弹劾宁王不法事,宁王实在容不得他,让钱宁诹了个罪名,将胡世宁谪戍辽东。孙燧在来江西前,便对宁王起了防范之心,来了后宁王才知道是个比胡世宁更难缠的角色,两人互相弹劾,要不是钱宁逐渐在皇帝面前失宠,孙燧的巡抚也早做不下去了。
梁辰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但他与宁王私交甚厚,宁王托他的事推又推不得,只得硬着头皮在晚间造访孙燧,好言好语地劝说,宁王毕竟是藩王,若要南昌官场安宁,这点面子还是要给他的。又说宁王如何敬仰孙燧,明天去饮一杯酒,彼此有个台阶下,以后江西的官员也好办事不是?梁辰都亲自登门了,孙燧明明没病,也不好闹得太僵,便答应明日去坐一坐。梁辰大喜过望,深怕第二日孙燧又反悔了,一大早就来了巡抚衙门,催促孙燧同行。
孙燧倒也信守诺言,用了早饭从后堂出来,梁辰本来满心欢喜,见了孙燧身上的公服不由一怔,官员拜见藩王着公服也没什么错,但宁王在南昌素来骄纵跋扈,拜见宁王着朝服早成惯例。孙燧见梁辰望着自己身上发愣,心下冷笑一声,淡笑道:“梁大人来得早,用早饭了么?王府中开筵席要到午时了。”梁辰忙笑道:“用了用了,中丞大人,我们这便上轿吧。”
到了宁王府,果然比他们来的早的人甚多,且都身着朝服,孙燧只能暗暗叹气无可奈何。南昌城里但凡对宁王稍有不恭的官员,宁王就暗地里使绊子,不是吹毛求疵弹劾地这人干不下去,就是用无赖手段,让一伙匪徒抢了这人的家。大家做官好歹要保个安稳,不是每个人都有孙燧那么大的官儿,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胆量和宁王翻脸,南昌官员倒有七八成见宁王是违反朝制着朝服的。
宁王在府内听说孙燧也来了,大喜过望道:“此人肯来,本王无后顾之忧了!”他说到后顾之忧,忽又想起刘养正昨晚说的王守仁,道:“闵廿四的人出去了么?”刘养正道:“今儿早上天一亮就出去了,他们坐的是渔船,都做渔人打扮,料来不会被识破。王守仁今日该到丰城了,离着南昌不过一百多里地,他们迎头堵上去,他纵是插翅也难飞。”
宁王咽了口唾沫,既然杀王守仁的人已经派出去了,他这边就不能再犹豫,咬咬牙道:“好,本王今日就架大灶,把孙燧他们一锅烩了!”李士实将连夜写好的檄文递过去,宁王本想看一看,等会儿发难的时候理直气壮些,但也不知是一夜无眠还是太过紧张,望去那一片极漂亮的楷书竟模糊跳动如蝌蚪一般,无论如何无法定睛去看,勉强一笑道:“时不我待,这个就不看了,一会儿若虚先生替本王念出来便是。”
他拿起桌上一杯茶一气儿灌下去,却是冷了半日的,一股苦涩直冲心田,稍稍镇定了几分,握住刘养正的手道:“你陪本王去会会他们。”刘养正只觉两人手掌间湿腻腻的,也不知究竟是谁出了汗。
宁王提着袍子下摆快步出了二门,众官员忙要下拜,宁王也不理旁人,先拉住孙燧笑道:“德成先生,德成先生!本王总算把你盼来了!”宁王这样热情,孙燧倒是诧异:他怎么忽然转性了?不好再板脸,躬身道:“昨日偶染微恙,殿下的千秋节竟然耽搁了,失礼之极,请殿下降罪。”宁王哈哈笑道:“德成先生认罚了,今日便要多饮几倍,大家都为鉴证啊!”难得见到宁王和巡抚有如此喜庆的时候,一众官员纷纷凑趣,拥着宁王和孙燧便来到大厅。
谢酒比昨日的寿诞少了许多拜贺仪式,更为轻松随意些,宁王撺掇着梁辰等人一个劲儿地灌孙燧。孙燧酒量本来不豪,渐渐招架不住,按察司副使许逵虽然生得五大三粗,却多了个心眼,生怕这是宁王故意要灌醉了孙燧让他出丑,便出来挡酒,厅上闹得不亦乐乎。刘养正估摸着时候差不多,告声方便,悄悄退出,唯有宁王和李士实知道,他是去最后一次检查兵力布防。李士实心中大乱,提着酒壶给孙燧斟酒,手一抖,泼了一桌子,幸好旁人也都不曾在意。
等了片刻刘养正回来,跟宁王一使眼色,宁王知道万事妥帖,放了孙燧,走到他自己王座前,朗声道:“众位大人,请听本王一言!”众人以为宁王又想出了什么新的酒令,嘻嘻哈哈转过来,却见宁王脸色甚是阴沉,声音低沉而又威严地道:“尔等居重臣位,读圣贤书,亦知大义乎?”
热闹中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众人被打得一蒙,孙燧被灌得晕晕乎乎得,亦觉得不对,反问:“殿下所言大义,何者?”
宁王眼睛余光看到卫士已悄悄潜伏进厅边,遂咬牙切齿地喝道:“高皇帝不血食十四年于兹矣!”厅上人都大吃一惊,不血食,便是不得亲骨肉奉祀,十四年,不正是当今皇帝在位的时候么?这些官员也都是读过书的,明白他话中含义,就算开玩笑,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点,一个个举着杯子呆若木鸡望向宁王,却无人敢发问。
孙燧本来已有了八分酒意,顿时惊醒了一半,扶着桌子站起来,厉声喝道:“殿下何出此言!”他话音未落,刘养正大喝一声:“关门!”但听身后啪啪啪几声,殿门同时从外关闭,两厢涌进来百余名全副戎装的校尉,手执刀剑,皮靴踩地蹬蹬响,将众官员围在厅心。
梁辰吓得颤巍巍站起来道:“王爷,这是……”
宁王冷傲的眼神一扫众人,缓缓道:“孝宗皇帝为太监李广所误,抱民间子。太后有密旨,召孤王监国,汝等皆为孤王保驾。”
孙燧心头嗡一声响,今日果然中了圈套!他一看周围梁辰等人,均是满脸惧色,心知自己现在是江西首官,方寸一乱,众人无所适从,立时便被宁王占了先机,迫众人就范。他强行推开搀扶他的许逵,上前一步道:“殿下为宗室贵胄,安得出此无父无君之言!既有密旨,请示于我等看!”
宁王巍然不动,冷笑道:“如此机密大事,本王奉的是太后口谕。”孙燧已料定宁王要反,反倒镇定下来道:“朝廷遣崔驸马来南昌传谕,若有密旨,殿下便与我等一起等敕书到来,岂不真相大白?”崔元等人奉旨来江西,许多官员都听到了风声,此时说出来,众人都觉得有理,纷纷点头。
宁王眼见众人起疑,便知要当机立断了,道:“救驾讨逆间不容发,岂能坐等?孙燧,你方才言知大义,敢不奉召?”
孙燧亦抗声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此便是大义!我等朝廷重臣,岂能由得你为逆!”他向后一看,许逵被几个官员挡在他身后,他是一介文弱书生,许逵却高大英武臂力过人,向他使个眼色,暗示他夺路而逃,冲出去报信。今日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带着所有官员进来,让人家一网打尽,外间纵然有兵马,也无法调动。
他这一回首早落到刘养正眼中,喝令道:“全都与我拿下!”不等众人醒过味儿来,两边甲士冲出,两人一个,连同孙燧梁辰都扭翻在地,梁辰痛得大叫:“王爷,王爷,有话好说!”
忽听一声大吼,去扭许逵的两名甲士竟是被他摔翻过去,他大步上前,护住孙燧道:“孙中丞是朝廷所遣大臣,尔等反贼敢无礼乎?”宁王惊地倒退一步,按住腰间宝剑大喝:“快!于本王绑了!”又是十几名甲士围上来,许逵虽然勇武,吃亏在赤手空拳,被人一刀砍在腿上,众人一拥而上,将他捆住。许逵大喊道:“德成!德成!你早依我之言,何至今日!”
宁王心下一动,慢慢走下来道:“你早先说什么来?”许逵腿上血流满地,却是面不改色,先望了孙燧一眼,继而对宁王冷笑道:“我早看出你有异志,向德成先生献策,让他先发制人,奈何德成先生囿于朝廷法度不肯动手,只是屡屡上疏,坐失良机,竟被你这反贼得手,可惜可惜!”孙燧在一旁,也不禁长叹口气道:“汝登,是我迂腐了。”
宁王眉梢一扬,拍拍许逵肩膀道:“汝登,我敬仰你是条汉子,我只问你一句,正德小儿可是尧舜之主?”这是诛心一问,对当今皇帝的行事,纵然是再糊涂的人,也不能不腹诽一二。
许逵大笑道:“我身为臣子,不敢评论陛下。唯独对你我敢断言,皇帝若换你来做,必是桀纣之主!宗室暴虐一方,以南昌为最,亲藩愧对祖宗,以宁府为最。我往日尊你一声殿下,是看在朝廷法度上,今日你既反朝廷,我便只能称你做匹夫。宸濠匹夫,你逆天而行,亡身在即矣!”
宁王毕竟赏识许逵谋略胆识,若能得他领兵,远胜凌十一等人,他压着性子道:“你方才还说孙燧迂腐,可甘心为他丧命?”许逵笑道:“我不佩服德成先生的谋略,却佩服他为正人君子,从君子而死,强过从匹夫而生百倍!”孙燧眼含热泪,在甲士的压制下努力点头道:“汝登先生为当世丈夫,孙某与你同死社稷,与有荣焉。”
宁王几乎气破胸膛,这两人如此快意生死,是对他莫大的羞辱,冷冷道:“拖下去,拿他们首级祭旗!”孙燧挣扎不动,许逵腿上负伤,两人被一路拖下,骂不绝口,待要开刀时,却听见许逵一阵大笑,继而静止,厅上诸人不由汗毛倒竖腿肚子转筋,吓得几乎瘫倒!再无人敢抬一下头。
宁王冷笑一声:“还有人敢抗旨否?”李士实和刘养正是事先排练好了的,当先一步迈出,跪在宁王脚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宁王见众人还犹豫着不动,如刀般犀利的眼神一扫梁辰,梁辰本就吓得魂飞魄散了,见宁王看他,便想:孙燧死了,他就是众官员之首,若是不从,宁王怕也不会顾往日交情,说不定就立时拿他开刀了……一路想下去,两腿软得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倒,既然已经跪下,也只得开口低声叫了一声万岁。
右布政使胡濂见梁辰都跪了,更是气怯,暗暗嘀咕,反正不是他先拜的,将来就算朝廷要惩处,上头也还有个梁辰,但要是不跪,眼下立时便有杀身之祸。杀身成仁四个字谁都晓得,但当死亡迫近的时候,那些书本上的文字远没有孙燧和许逵的鲜血来的直接,他是有父母子女的人……一念及此,更没有抗争的勇气,垂头丧气走上来,在梁辰旁边跪下了。众官员和胡濂想法相似,一人跪倒,人心立散,当下拖拖拉拉参差不齐地跪了,闷声闷气道:“五黄万岁万岁万万岁。”几十个人的嗓门还没刘养正和李士实两人来得大。
宁王没有理会这些人死样活气的模样,也懒得去看地下洒落狼藉的酒浆菜汤,他心下只有一个念头:他终于是皇帝了!这个做了二十的梦,终于有了实现的一天!他眼前浮现出一片灿烂辉煌的金色。
却听得一声厉喝:“慢着!布政司参政李教,只知拜亲藩,不敢呼万岁!”宁王一愣,低头一看,却是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文官,从跪得粽子似的众官员头上迈出去,站在一边。
宁王刚欲发话,又有一人迈上去,道:“布政司参议黄容,只知道法度,不敢乱呼天伦。”
跪在地上的胡濂一听这两人都是自己衙门里的,只是品级太低,平时都未曾说过几句话,不想竟当了出头椽子,忙轻轻一拉李教的衣角,低声道:“你们两个要作死么,还不于我跪下。”
李教微微一笑,让开一步,将自己衣角从胡濂手中挣脱,拱手道:“小臣还是朝廷之小臣,大人已非朝廷之大人,小臣恕难从命。”
这时又有两人联袂跨出,道:“公差主事金山、王思聪,只知南昌有王爷,不知南昌有天子。”
又是一人跨出,道:“养病郎中涂文祥,只知朝廷在京师,不知朝廷在南昌。”
这些芝麻大点的官居然跳了出来,胡濂跪在地下一阵脸发烧,宁王却是气得脸色惨白,狞笑道:“螳臂当车,都于朕杀了!”李士实被这几个人连珠炮一般的话顶得头晕脑胀,眼见宁王要大开杀戒,他毕竟是朝廷命官退下来的,不能不起羞惭之心,上前轻声道:“万岁,今日是吉日,不可滥杀。”
宁王望了他一眼,也觉得沮丧,摆摆手道:“那……都关起来吧。”
刘养正算的很准,王守仁此刻,确实到了距南昌城不远的小县丰城。王琼的兵部驿传比宁府的探子还要快,崔元等人还磨磨蹭蹭在京师打点行装时,六月初五,兵部已经把便宜行事的敕书、提督四省军务的旗牌送到了赣州。
有了这一纸敕书,意味着除江西、湖光、广东、福建交界处的军队外,赣州巡抚王守仁还有权调动福建全省的军队。许他便宜行事,更是将军权事权集于他一身,给了巡抚官很大的权限,若是遇到重大军情,不需请旨,就可以调动兵马。王守仁看了看敕书,微微一笑,继而又神思怅然,默默将敕书旗牌放下,走到窗边眺望。
巡抚王守仁尚未及知天命之年,因在衙署后堂,没有穿公服,一身青衫直裰,头戴方巾。因他早年在贵州落下病根,身子一直不大好,脸色也有些苍白,半苍的胡须,清矍得如同一个西席先生。无论如何也让人难想到,这便是用兵如神,两年内便平定四省盗贼,闻名天下的赣州巡抚王守仁。
学生冀元亨望着老师日渐消瘦的背影,心里一阵难过,自去年年末太夫人去世,老师求归不得,大病一场,到今日尚未痊愈。想来老师最是看重孝道的一个人,祖母丧不得面决,父亲病不得奉养,心中哀痛可想而知。他不欲老师将苦闷郁积心底,走过去道:“老师因何转喜做忧?”
冀元亨是王守仁早年的入室弟子之一,在正德初年就和同乡蒋信一起拜在王守仁门下,王守仁谪戍龙场,他和蒋信不远千里追去游学。几年患难与共下来,王守仁待他亦生亦子亦友。冀元亨虽在正德十一湖光乡试中中举,到底舍不得老师,干脆放弃了会试,追随着王守仁,一路从南京来到赣州。
王守仁一笑转身道:“哦,你倒是说说看,我因何而喜,因何而忧?”
冀元亨道:“这封许便宜行事的敕书,是老师自去年就奏请的,今日终于被王司马办到,自然是喜。王司马要老师赴福州平乱,老师不急于查看福建地图公文,亦不招参谋相商,料来是因福州事态不严重,老师大可好整以暇。学生观老师眉宇间似有遗憾,远望西北,老师所忧之事,当在桑梓。”
王守仁道:“福州的事,我已经接到公文,乱兵统共五百来人,本地衙门已经在招抚了,未必用得上出兵弹压。这封敕书我是等了许久,却不料它早不来,晚不来,来在今日,有了它,我求退一事便成泡影。”
今年年初,王守仁平定了三利、九连等地的叛乱,朝廷下旨嘉奖,王守仁便上疏求退,理由是赣南已安,他疾病缠身,请求致仕,再不成,就许他告病一阵子。真实的原因,是他的祖母岑氏已到百岁高龄,卧病床褥,老家传来的消息:祖母病危,竟有下世之兆,切盼见孙儿一面诀别,望他速速归家。王守仁四次上疏请求回乡,一直因军务未蒙获准,他忧心如焚,正月初一再次上疏,几乎是泣血哀告,只求在祖母临死前能回家一探。谁知奏疏刚送出去,正月二日便接到来信,原来祖母在十月底便已去世,遂一恸而病。
王守仁幼年时深受祖母疼爱,他出生在深夜,祖母正在做梦,梦见天门大开,彩云缭绕,仙乐声中,一位绯衣仙女从彩云身处飘然而下,将一婴儿送到自己手中。梦醒孙儿恰好出生,祖父王伦便为这个孩子起名王云。小王云一日日长大,聪明伶俐,清秀可爱,却就是不说话,周岁前家人还不着急,到了两岁、三岁、四岁、五岁,无论家人怎么教,就是不开口,祖母母亲急得时时哭泣,说莫不是个哑子吧。
那一日小王云正和一群孩子在门外玩耍,一个和尚走来,盯着王云只是看,又摸着他的头连连叹息:“好个孩儿,可惜道破!”说罢扬长而去。这话恰被祖父王伦听见,如醍醐灌顶,道破者,道破天机也!许是妻子那一梦,有天机在内,被自己起个名字说破了,上天便封了这孩子的口?王伦给孙儿改名做“守仁”,说来也怪,名字一改,小家伙立时开口说话了,而且背诵祖父的文章,琅琅上口。举家都觉得这孩子身上有神兆,将来必为非凡人物,祖母本来就疼孙儿,在诸孙当中,又最疼守仁。
母亲郑氏在守仁十三岁时便仙逝,抚养全赖祖母,小时候他要格物,跑去对着竹子静坐,坐了七天几乎昏晕,被抱回家后大病一场。祖母日夜守在他病榻前,为他打水换手巾,喂饭喂药,摩挲手脚。每每想起老人家熬得通红的眼中满是忧虑疼爱,王守仁便禁不住愧疚,自他登科入仕,反倒是让家人担忧的时候多,欢喜的时候少。正德二年因忤逆刘瑾而遭廷杖,谪戍龙场,三年内几乎音讯不通,几年后纵然起复,又总有讨盗平叛的军务,让老人家担惊受怕,自己却生不及一面为诀,死不能归家一哭,半年来丧亲之痛和不孝的负罪感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他从来不以思亲思乡为羞耻,天伦之情发自童蒙,是为人根本,若能舍弃,人与畜生有何区别?在天下人看来,归家不过一己私情,在他自身而言,则是一生之大节。当年他点化虎跑寺中的那个闭关三年的和尚,人家和尚思母尚且能还俗逃回家去,孰料一入仕途,身不由己,竟比出家还难。祖母去世,父亲以七十高龄居丧,尚病卧苫庐,他深怕若是再不回去,父亲有个闪失,他真是万死难赎其罪了。
奏疏内阁不准,不久前他给王琼写了私信,请求回乡经营祖母丧事,探望父亲。满以为赣南大事已平,归乡就在这一两日了,谁知王琼送来的,竟是让他赴福建公干的文书。
冀元亨道:“晋溪(王琼号)先生和老师一向交好,料来不会刻意刁难老师,便宜行事的敕书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下发,让老师远赴福建办这样一件小事,或许醉翁之意不在酒?”王守仁淡笑道:“晋溪先生最虑的是南昌,我请旨便宜行事,也是希望那位王爷会有所顾及。他多一份疑虑,多一份慎重,对他对朝廷对我都好。”
冀元亨眼睛一亮,道:“既然福建那边并不着急,老师何不先赴余姚?”
王守仁凝眉想了想道:“祖母未葬,父亲病重,我日夜难安,说不得,我也只有以私废公一回了,日后朝廷纵有惩处,亦是人子之分。”他走过来坐下提笔给王琼修书,叹道:“死生亦大矣,古人诚不我欺。”
王守仁六月初九离开赣州北上,船顺风而行,六月十五便到达丰城。他不知道南昌城此刻已经易主,也不知道,昔年好友派来取他性命的人,也在悄悄向丰城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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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王守仁、胡世宁、孙燧三个人参加省级考试那次,《年谱》里有一个很神叨的说法,他们考试的晚上(那个考通宵的,三天三夜),有人看到场中有两个巨人,一个穿红,一个穿绿,站在东西两侧,说:“三人好做事。”后来三个人都在干掉宁王的事业中作出了杰出贡献,虽然孙燧死了,胡世宁被整了个半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