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危坂难回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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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说兵戎相见,宁王也并非全无准备,他手上不但有两卫兵力,这些年来极力收买江湖大盗凌十一、闵廿四等人,让他们不断搜罗江西好勇斗狠无业无赖之人,已经拼凑起了几万人。本朝自宣宗之后,不断削减藩王实力,经过几十年,各王府中仅仅有看见护院的仆役上百而已。自己手上这些人,或许不足匹敌边军,但在中原境内,光是数字就足以惊人,哪个省的驻军都难以抗衡。比起当初文宗起事时的八百护卫,不知强过几许,就算不至于打到北京,开创半壁江山还是足够的。原本他就打算,若是世子入继的事办不下来,今年八月十五就举兵,现在看来不得不提前了,宁王问道:“子吉先生,可否为本王推算一下,哪一日是做大事的吉日?”

  刘养正道:“唐太宗玄武门前日,长孙无忌言道,成大事何论吉凶。目下时间紧迫,早一日动手便多一分胜算,还起卦作甚!”李士实是做过的人,熟悉朝廷典章,忽然灵机一动,合掌道:“吉日就在眼前!明日,六月十四便是上上大吉!”

  刘养正一听也恍然大悟道:“若虚先生高才,这是天助王爷成事!”本朝规矩,在藩王生日第二日,当地员要入王府谢酒,到时候巡抚、布政使、按察司大小军政员齐聚宁王府,尽成瓮中之鳖,或加以笼络,或者一网打尽,南昌城可不战而得。

  宁王想通了这一节,顿时神清气爽,笑道:“若虚先生,还望你好生替我写一篇檄文,先生才华不在陈孔璋之下,若是直接气死了朱厚照小儿,这仗就不必打了。”宁王是说笑话,李士实文章书法名冠一时,把他比作三国时陈琳并非虚夸,但陈琳跟随袁绍,檄文虽然写得漂亮,终于为曹操所败。李士实只觉得这玩笑开得不甚吉利,心下一沉,但也不宜说破,勉强笑笑道:“学生当得用心。”

  宁王点头道:“子吉去见见凌十一他们,吉日在即,他们也须早做准备。孤还出去跟那些鱼鳖们周旋着,莫要走漏消息了!”他想到自己不久后就要登基称帝,不愿再自贬身份称“本王”,但大臣还未劝进,称“朕”又太不好意思,便用了个不伦不类孤寡之称。

  送走了入贺的宗室员,宁王换了身燕居服回到后殿,这时天气转热,一概用水晶帘。透过几千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影影绰绰看着里头,是王娄氏站在书案前作画,旁边站着十七岁的世子,宜王朱拱樤(其实应该是木+条,打不出来,那个字是朱家自造的。朱八八规定了后世子孙起名字的偏旁,但是人多字少,好字儿还要给皇帝家留着,说不得,一般的宗室就把金木水火土加到别的字旁边凑合了)。

  宁王本来热血澎湃的心情,被一种丝丝缕缕的甜蜜抚摸地柔和下来,他轻声笑了一下:他登基后,娄就是皇后,给她的九龙四凤冠、翟衣早就准备好了。只因娄氏知书达理,一直对宁王种种逾越宗法之事多有规劝,怕她担心,自己的预备的大事都瞒着她。等明日后,自己让人把皇后冠服送到她面前,她必是惊喜非常吧?她那个子,必是又高兴又害羞,脸儿红红得却又带着端庄,仪态万方,拜下身去道:陛下万岁……

  宁王想着,忍不住起了童心,蹑着步子,也不从正门进,从偏门轻手轻脚绕到娄身后。儿子拱樤看到了正要说话,宁王轻轻摇摇手,一把捂住娄眼睛,娄惊呼一声,手上的笔一颤,几点墨水洒在图画上。宁王见毁了娄的画,略有些懊悔,笑笑松手道:“爱这么专注,被人抄了后路都不知道?”

  娄闺名爱珍,原是江西大儒娄谅的儿,十六岁入嫁宁王府,如今也是过了四十的人。她素来读书养,容貌保养又好,自有一股贞静在,看起来比实际岁数年轻许多。她和宁王二十余年夫,从世子到宁王,两人却依旧恩爱非常。宁王虽也有几个年轻貌侧,颜上比起娄自要丽许多,但宁王心里很是厌弃那些人浅薄。他对娄爱中有敬,敬中更有珍惜,像娄这样才貌俱全的子,莫说江西,当世也难求。

  娄看见是宁王,轻松了口气,眼中半是幽怨,半是柔情地望了丈夫一眼,轻轻搁下笔,道:“殿下千岁。儿子在旁边,殿下还不老成?”宁王心情大好,极想搂住爱吻一下,但碍于儿子在旁,也只是笑道:“哪晓得你那么不经吓?对不住,糟蹋了你的画,我看看,可污得多么?”

  朱拱樤道:“父王,母不是不经吓,这几日都有些心神不宁呢!这画是母要送给您的千秋节贺礼,好不好都是您的了。”娄轻轻嗔道:“画污了重画就是,你也在这边晃半日了,还不去温书?”朱拱樤吐吐舌头笑道:“今日还要温书……父王来了,母就嫌儿子碍眼。”宁王笑着在他脑袋上轻拍一笑道:“去吧!”朱拱樤行个礼,便跑了出去。

  宁王低头看时,并非娄擅长的人物行乐图,却是一副山水,再仔细一看,崎岖山径中,溪水青苔旁,一个男的挑柴在前,正回头作聆听状;一个的青帕包头,手提竹篮,正张口说话。山水、人物疏密构架恰到好处,娄少年时就雅善丹青,前两年宁王还曾经延请大才子唐寅来府中,专门教娄作画。这唐寅也是他极力笼络的,原想着唐寅科场无望,自己肯这样礼贤下士,他必然受宠若惊,鞠躬尽瘁而报。谁知唐寅竟不识抬举,自己稍露口风,他便装聋作哑,后来更是发起疯癫来,光着身子在街上乱跑,口中污言秽语。宁王恨得牙痒痒,想杀了唐寅灭口,还是李士实劝阻,莫耽了杀才子的污名,好生送了一笔钱,又派船送了唐寅回江南罢了。

  宁王轻轻搂住娄道:“爱画中夫虽然贫贱,但相濡以沫,何其恩爱。我和爱有他们情意,却无他们的艰辛,又何其有幸,本王晓得爱的意思了。”

  娄抬头凝望丈夫片刻,终于悠悠叹了口气道:“若是夫能寄情山水间,同苦甘共患难,贫贱亦何苦,富贵亦何羡。”宁王笑道:“爱喜欢山水,等本王忙完了这一阵,这天下爱想去哪里,本王就陪你去哪里。到时候咱们也弄这样一身行头,哈哈,本王扮个樵夫,爱就提个篮子跟在后头,咱们比这画中人还多个儿子呢,让樤儿也背个竹篓跟着,多好玩。”

  娄凄然一笑,道:“身还想了首诗,想请王爷题上去。”宁王笑道:“爱真是抬举本王了,你的字堪比卫夫人,何须本王献丑?”他口中谦逊着,依旧拿起笔来,濡了濡墨等待。

  娄望着那苍苍青山泠泠绿水,不知为何眼眶一湿,一字一顿低声吟道:“语夫兮夫转听,采樵须知担头轻。昨窗雨过苍苔滑,莫向苍苔险处行。”

  宁王本来前三句写得极是顺溜,听到第四句不由双眉一锁,看了娄一眼,勉强写完,漫然搁了笔,语气已经有些冷淡:“方才樤儿说爱尽是心神不宁,可是有什么心事?”

  娄再也忍耐不住,一行泪水缓缓流下,宁王更是心惊,却不多话,只拿了帕子,替娄拭泪。娄勉强一笑道:“但愿是杞人忧天吧!听说,朝廷派了使者来?”

  宁王却不料娄的消息这样快,一皱眉道:“大约是吧,也不晓得什么事,这也是常事,爱不必担忧。”

  娄道:“论理,殿下在外头办的事,在外头见的人,身都不该过问,但这几年,殿下与朝廷命动辄纠弹,江西一连换了三位巡抚,多少都与咱们宁府有些关系。外间谈宁府变,竟至有不敢来南昌做的。也曾劝过殿下,宗室不问地方事,那些朝廷派来的员,殿下纠弹地多了,亦会有人说殿下是对朝廷不敬。护卫屯田,现在天下宗室,还有护卫的只咱们宁府一家,如此木秀于林,纵然殿下无异心,旁人难道不以异心猜度殿下?殿下,这次若是朝廷派使者来申斥,殿下还是自请削去护卫吧?以前种种,王爷认个错,皇上待我们宁府素来仁厚,定当既往不咎。请王殿下想想身的话吧,莫向苍苔险处行……”说着哽咽出声,缓缓跪倒。

  宁王大是扫兴,他在外间布置大事,心里一鼓一鼓地乱跳,原是想着娄雅洁幽静,来她这里坐坐,夫笑语,或许能平静下心情,若是说得投机,也许还会把好事告诉她。谁知又是这样一通说教!宁王虽然不快,却素来没对娄发过脾气,强压着子笑道:“爱说得有理,本王为什么不听?本王在外间的公务你不懂,也不必过于忧愁,朝廷那边有什么消息,本王自会告诉你的。”

  他扶起娄就要走,娄含泪又叫了声:“殿下……”

  宁王被这一声叫得一阵心酸,娄以前虽然也劝他,从未如此声泪俱下,眼见她如少般泪水涔涔而下,抓着自己的袖子,一如受惊小鸟般,叹了口气,又回身替她擦擦眼泪,叫着她的闺名:“爱珍,你莫要吓自己了,我找个大夫来给你瞧瞧可好?”娄低下头道:“身没有病,不要瞧大夫。”宁王一笑道:“那就早些休息吧,本王去舞一阵剑。”娄没想到自己几句话,让他如此厌弃,都不肯留下安歇了,心中刀割般痛,却只是默默不语,宁王一拂袖子便出去了。

  娄在宁王府中忐忑不安时,她的师兄王守仁,也因耽误了行程在舟中忧思。王守仁是六月九日从从赣州乘船北上的,六月十二日到达丰城,却赶上了北风大盛的,船走不动了,任是他满腹学问,却不能如诸葛孔明一般逆转风向,唯有望天苦笑而已。

  王琼的兵部驿传比宁府的探子还要快,崔元等人还磨磨蹭蹭在京师打点行装时,六月初五,兵部已经把便宜行事的敕书、提督四省军务的旗牌送到了赣州。有了这一纸敕书,意味着除江西、湖光、广东、福建交界处的军队外,王守仁还有权调动福建全省的军队。且许便宜行事,更是将军权事权集于他一身,给了巡抚很大的权限,若是遇到重大军情,不需请旨,就可以调动兵马。王守仁看了看敕书,微微一笑,继而又深思怅然,默默将敕书旗牌放下,走到窗边眺望。

  学生冀元亨走过去道:“老师因何转喜做忧?”

  王守仁一笑转身道:“哦,你倒是猜猜看,我因何而喜,因何而忧?”

  冀元亨道:“这封许便宜行事的敕书,是老师自去年就奏请的,今日终于被王司马办到,自然是喜。王司马要老师赴福州平乱,老师不急于查看福建地图公文,亦不招参谋相商,料来是因福州事态不严重,老师大可好整以暇。学生观老师眉宇间似有遗憾,远望西北,老师所忧之事,当在桑梓。”

  王守仁笑道:“福州的事,我已经接到公文,乱兵统共五百来人,本地衙门已经在招抚了,未必用得上出兵弹压。这封敕书我是等了许久,却不料它早不来,晚不来,来在今日,有了它,我求退一事便成泡影。”

  今年年初,王守仁平定了三利、九连等地的叛乱,朝廷下旨嘉奖,王守仁便上疏求退,理由是赣南已安,他疾病缠身,请求致仕,再不成,就许他告病一阵子。真实的原因,是他的祖母岑氏今年已满百岁,老人家过了冬后身子便不好,他深怕一个耽搁,便是终身伤痛。

  王守仁幼年时深受祖母疼爱,他出生在深,祖母正在做梦,梦见天门大开,彩云缭绕,仙乐声中,一位绯衣仙从彩云身处飘然而下,将一婴儿送到自己手中。梦醒孙儿恰好出生,祖父王伦便为这个孩子起名王云。小王云一日日长大,聪明伶俐,清秀可爱,却就是不说话,周岁前家人还不着急,到了两岁、三岁、四岁、五岁,无论家人怎么教,就是不开口,祖母母亲急得时时哭泣,说莫不是个哑子吧。

  那一日小王云正和一群孩子在门外玩耍,一个和尚走来,盯着王云只是看,又摸着他的头连连叹息:“好个孩儿,可惜道破!”说罢扬长而去。这话恰被祖父王伦听见,如醍醐灌顶,道破者,道破天机也!许是子那一梦,有天机在内,被自己起个名字说破了,上天便封了这孩子的口?王伦给孙儿改名做“守仁”,说来也怪,名字一改,小家伙立时开口说话了,而且背诵祖父的文章,琅琅上口。举家都觉得这孩子身上有神兆,将来必为非凡人物,祖母本来就疼孙儿,在诸孙当中,又最疼守仁。

  小时候他要格物,跑去对着竹子静坐,坐了七天几乎昏晕,被抱回家后大病一场。祖母日守在他病榻前,为他打水换手巾,喂饭喂药,摩挲手脚。每每想起老人家熬得通红的眼中满是忧虑疼爱,王守仁便不住愧疚,自他登科入仕,反倒是让家人担忧的时候多,欢喜的时候少。正德二年因忤逆刘瑾而遭廷杖,谪戍龙场,三年内几乎音讯不通,几年后纵然起复,又总有讨盗平叛的军务,让老人家担惊受怕,自己却连回去一次的机会都难得。

  求退的奏疏不被批准,余姚老家传来的消息:祖母病危,竟有下世之兆,日惦念孙儿,望他速速归家。王守仁忧心如焚,再次上书王琼,几乎是泣血哀告,只求在祖母临死前能回家一探,满以为归乡就在这一两日了,谁知王琼送来的,竟是让他赴福建公干的文书。

  冀元亨道:“晋溪(王琼号)先生和老师一向交好,料来不会刻意刁难老师,便宜行事的敕书才会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下发,让老师远赴福建办这样一件小事,或许醉翁之意不在酒?”王守仁笑道:“晋溪先生最虑的是南昌,我请旨便宜行事,也是希望那位王爷会有所顾及。他多一份疑虑,多一份慎重,对他对朝廷对我都好。”

  冀元亨眼睛一亮,道:“既然福建那边并不着急,老师何不先赴余姚探望太夫人?”

  王守仁凝眉想了想道:“祖母病重,我日难安,说不得,我也只有以私废公一回了,日后朝廷纵有惩处,亦是人子之分。”他走过来坐下提笔给王琼修书,叹道:“死生亦大矣,古人诚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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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是一个没忍住,让王守仁出场了。纵然是不会写战争的人,为了他,“说不得,我挣命罢了”。

  他小时候开口说话那件事,过于玄乎了一点儿,但《年谱》里头,他学生的《行状》里头都那么写,我也就神叨一回了。关于给他改名的事,根据《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二里《年谱一》说是他爷爷,同书卷三十七《世德记—阳明先生行状》又说是他爸爸王华。这种资料冲突,有时真不好考证,暂且就用说话管用的那个了,他爷爷比他爸爸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