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辞巢谢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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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几日正德都不曾到婉贞院中去,也不知是被马人还是被刘娘娘绊住了。那几个婢对她甚至恭敬,知道这新人秉沉默,不喜谈笑,因此上说话走路俱轻声细气,轻易也不去招惹她,西院儿便沉静静地毫无生气。长天白日无可打发,婉贞又不敢出门,只能强迫自己坐下看书,她进豹房时原是带了半箱子书,现在打开来,一字字慢慢地望过去,却全然不知道那些字拼起来是什么意思。也许她的脑子,也随着这死水般的时光,慢慢地钝重下去。白日里门外稍稍脚步声响,都让她心惊肉跳,只怕是皇帝再来,时光在这不期待的期待中,似乎无限迅疾,又无限缓慢。只在晚时有稍稍的安定,听着远远的胡笳声,想起从前跟秀眉读书、跟晴岚做活计的长,那些戏谑欢笑,恍惚迥隔人天,当真是不待数日,若弥年载。

  打破这潭死水的竟然不是正德,当刘氏挟着一阵风翩翩进入屋子时,婉贞心中又是一紧,原来对她比对皇帝还要害怕。虽是见面只两次,却也知道皇帝是个随和坦率之人,在他面前不必假装。豹房中的这些人却是个个舌灿莲心藏机械,那天见识一场,婉贞看见她们就发憷。心中暗叹口气,她对人家敬而远之,人家却要找上门来,她放下手中书站起,强牵动下嘴角,也不知自己究竟笑出来没有,敛首意福道:“娘娘安好。”

  “你听苏进那群小子们鬼扯,我又是哪门子的娘娘了?”刘氏言笑晏晏地走上来,言谈倒比那日校场上多了一分爽利,挽起婉贞笑道:“不是说了么,我白长你几岁,叫就是了。每日闷在房中,忙什么呢?”婉贞强忍着不适,让自己的手留在刘氏手中,人家一口一个叫得如此亲热,她也不敢太显生分。刘氏的手虽然白,却并不细腻,指肚子上有薄薄的茧子,想来她在进入豹房前,也常做粗活儿,一朝得志,便是飞上枝头变凤凰。

  婉贞低声道:“不忙什么,看书。”刘氏翻番桌上的书本子,笑道:“好清贵,我也就是背曲子时略认几个字。怪道那天爷告诉我做的曲子,什么‘是庶人,不乐宋王’,我竟不大明白。”

  婉贞心下略略一惊,她便知刘氏这样尊贵的身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那句话说得如此明白,便是没读过书的白丁也听得懂,只是刘氏这样不冷不热说出来,并不知是何用意。照说,自己不肯依从皇帝,不是对她更好么?她为何还要过问呢?婉贞沉吟一下道:“那不是我做的曲子,做曲子的,是周朝时候,韩凭的子息露。”她说到这里,抬头望了一眼,刘氏粉面含,一脸笑容,静等她说下去。

  婉贞深吸了口气,罢了,那些话不能对皇帝说,便说给刘氏好了,让皇帝知道,自己进来是不愿意的,也让这些娘娘人们知道,她不想跟她们争宠,别再对她百种试探千般嘲讽。她缓缓道:“《搜神记》上说了个故事,宋康王的舍人韩凭息露有,宋王夺之,息露做《乌鹊歌》明志。”

  刘氏依然微笑,手撑着额头,漫不经心中带着娇慵问:“后来呢?”她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完全像是听故事。婉贞的手在身下慢慢收紧,道:“后来,息露自缢,韩凭亦自杀,死前求合葬不得,两座坟墓上,忽然各长出一棵小树,相攀相附,结成连理。”

  那连理树的结局必是老百姓们想出来的,只有百姓的纯朴善良,才能在不管怎样决绝的悲剧下,都拗出一丝欢喜的意味来。在他们想去,就算人心如何残忍,帝王如何蛮横,总还有上天,维持着一点点的公道。她亲身体会了,才知道人生到此,天道宁论。

  刘氏虽仍是懒懒地偏着头,目光中却也多了几分审视,她忽然又是一笑,竟是雍容、娇俏、含蓄、豁达种种意思都有了,婉贞想起早年读的长恨歌,“一笑百媚生”,原来真有那样的笑容,如同万紫千红在一瞬间开遍,这百媚别是一种媚,是人媚态的极致。刘氏笑罢又正道:“息露是有丈夫的人,你却是个闺。”

  她果然听得明白,婉贞脑中掠过杨慎的容颜,身子一颤,心中推着一股股血液向头上涌去,她仿佛看见血液在丝绸上氤氲开来。然而她和息露是不同的,息露和韩凭是名正言顺,她却是身未分明。

  刘氏是经过人事的,在场上十几年,什么没见过,看了婉贞的神情,心下大吃一惊,立刻震惊一下,低低的笑声里带着一丝隐秘,道:“原来是这缘故,你心里人。”

  “我……”婉贞被这一句话击得张口结舌。

  刘氏漫然一笑道:“这有什么害臊的,像你这样聪慧的子,在这个年纪上动心也是常事。怎么,你喜欢的人多好?竟比爷还要强么?”

  婉贞凄然一笑,心里默默道:朗月清风之俊人,鸾凤虬龙之君子。是杨慎满足了她对毛诗中“君子”的所有想象。她的一缕心思,早系在了他身上,从此后金枝作土,玉叶成灰。这些想象马氏和刘氏不会有,她们自是认为皇上好。婉贞脸上烧得厉害,却不似对着秀眉那样羞惭窘迫,只淡淡道:“人各有志。”

  婉贞声音虽低,婉娈眉宇间却有决绝之意,刘氏倒没有想到她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骨气。她今日来原本也为试探,现在于惊诧外多了一份放心,也改了进门时的初衷。笑道:“你这是骂我了,你大约也听说过,我原先也有夫家。”

  婉贞一惊,忙站起来道:“奴婢不敢……”

  刘氏笑着拉她坐下道:“爷一提你自称‘奴婢奴婢’的就皱眉头,把人都叫生分了。你连这样的心思都不瞒我,也不跟你打哑谜儿了——”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条,含笑递给婉贞。

  婉贞疑惑着接过,上头并无落款署名,只一行字:马不足虑,黄早出之。那字写得毫无间架,婉贞略一想就明白,这必是江彬给刘氏的警示,说马姬不足跟她抗衡,唯独要早早铲除自己。想起好笑,自己容貌上比马姬刘氏均有不及,又屡次让皇帝扫兴,这些人还要如临大敌般算计。她抬头道:“娘娘要怎么送我走呢。”她没有一点嘲讽的意思,她是真想知道,若是刘氏能让她离开这个地方,从此后她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替刘氏祈福。

  刘氏抿嘴笑道:“我不想让你走,我想让你留下,跟我一起好生伺候爷。”

  婉贞强压着惊惧失望道:“那娘娘岂不是负了江都督的嘱托。”

  刘氏笑道:“你看得挺明白的嘛!你这样冷着脸对爷,不也辜负了钱都督的嘱托?”她们终于壁垒分明坦诚相见,虽然都是说风凉话,却不觉得讨厌,说到底,她们也终是旁人的提线木偶。

  婉贞眼眶一酸,垂首道:“我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送我来,我,我是不愿意的。”

  刘氏淡哼一声道:“他不过是想捡个便宜,爷看中了你,他就想把你掌握到自个儿手里,他怕我帮着江彬跟他作对。,”她把婉贞的两只手一起握住,道:“爷喜欢咱们两个,跟外头那些男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用不着怕他。爷喜欢上你,我也没料到,但爷那个人,既然喜欢了,必然就是真心。你看,这些日子你跟他闹脾气,他尽在我那里愁眉苦脸,让我问你有什么不舒心,还派人去杨家打探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莫说是皇帝,就是在庄稼汉里,也难寻这么贴心的人。”

  婉贞怔怔望着她,低声道:“娘娘为何对我说这样的话?难道我走了,对娘娘不好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刘氏纵然不敢霸占皇帝,也断然没有劝旁人跟自己分宠的道理。

  刘氏道:“爷是个爱热闹的,他不能就守着我一个,于其让那些狐媚子们成日家跟我闹心,还不如我留着你,咱们俩把爷伺候舒心了。那日在校场上我就看得明白,你和她们不一样,没有坏心眼,何况,爷喜欢你比她们都多。”她笑着拨拨婉贞的头发道:“你这样柔顺的孩子,真要欺负你,我还怕佛祖怪罪呢!”

  原来刘氏虽然没读过兵书,远交近攻却用得极好,跟自己做了朋友,可以多一个人替她抵抗马姬那样的人们。婉贞黯然道:“我受不起娘娘的抬举。”

  刘氏叹道:“你是还想着外头的人吧?我不知他到底有多好,能让你这样痴心,但能入你这样人眼的,恐怕也和戏里头张生差不多。在江湖上漂泊了十几年,见的人、听得戏都比你多,一个因着一首诗一幅画就个书生,为了他爹娘也不要了,命也不要了,宁可投河上吊也要嫁给他。可那是戏,戏里头不唱他们成了婚如何过日子,你焉知那书生会一辈子不变心?焉知他们为着柴米油盐不会拌嘴?过日子是极琐碎的事,谁也不能拍着胸口说喜欢谁一辈子。”

  婉贞听得呆呆的,刘氏又淡笑一下道:“就说我吧,我出身比你低得多,十五岁就嫁给教坊司的乐工,人家都说贫贱夫百事哀,我还真不怕贫贱。可他穷得叮当响还要纳个小,就因为我养不出儿子,他跟我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不能回嘴。爷派江彬来找他,让他献出自己子时,我就在旁边,我说不出话,只拿眼睛望着他。我心说,只要你不怕府不怕皇帝,敢带着我流落他乡,再不成还有上山落草为寇一条路么,我就是死也跟你在一处了。可你猜怎么着?”刘氏的笑容里第一次带上了凄凉,她笑道:“他看也不敢看我,反是江彬跟他说有大富贵的时候,他眼睛亮了一下。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十几年两人同共枕,我还从没有那样明白过他。我原也灰心,可跟了爷后,爷处处为我想,我随便一句话,爷也挂在心上。人图什么,不就图个安稳么,什么一日夫百日恩,什么糟糠之不下堂,都是屁话。或许爷不能一辈子待我这样好,但至少他够宽厚,让我衣食无忧,不会给我脸看。爷对马家的那位宠爱远不如你我了,照样是和颜悦,金银珠宝要什么给什么。情呀爱呀是当不得饭吃的,人终究是得给自己找个稳妥的归宿。”

  婉贞听得心如刀割,刘氏说得或许都对,但她想要的,不仅仅是衣食无忧,不仅仅是金银珠宝。刘氏见过很多的人,但她不曾见过杨慎,不知道这世上有一个男人,和旁人都不同。秀眉说,我知道自己要什么……那个晚的疼痛,烙在她骨头里,亦是她自己设下的锁链,要把她的心永远锁在一个人身上。她认得杨慎的日子不长,却未必不如一生夫那样深切。

  婉贞忽然离座跪下,流泪道:“我知道娘娘是为我好,可我不想要这样的日子。书上有句话,叫‘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世上的事,谁也料不得一辈子,但有的人一旦遇上,就没旁的路可走了。求娘娘开恩,放我出去吧……”

  她说着就叩首,刘氏拉住她道:“你先别急,让我想想。”她一贯的柔媚慵懒,用手支着额头,一双凤眼若有所思,婉贞大气也不敢出,她第一次觉得,刘氏的简直惊心动魄。

  片刻后刘氏哑然笑道:“你怎么还跪着,快起来,莫要折死我。法子也不是没有,我没读过书,太好的也想不来,不过没准儿乱拳还打死老师傅呢,你把你的生辰八字写给我。”

  婉贞仿佛在黑暗的荒山野岭里看到了一盏灯笼,身体轻轻颤抖,还是不住问:“娘娘,要怎么做?”刘氏嫣然笑道:“这你就莫管了,你定要笑话我这笨法子的。”她一推桌上那张纸条:“喏,写在这上头就成,我让江彬去筹备。”

  婉贞站起身来去研磨,她的人生已经到了绝境,就算刘氏帮不了她,也不会更糟。可她依然手颤得握不住笔,柔软的笔锋开叉了,字迹有些凌乱,怯生生的,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刘氏一笑,将纸条折起,重放回袖中,轻抹了下婉贞脸上的泪水,似笑似叹道:“痴丫头。”也不再多言,起身依然带着一股风走了。

  婉贞想要送她,却挪不动脚步,她和刘氏说那几句话,简直是挖了自己的心肝给人看,五内焚般难受。低头看到书上正是“思君令人老”五个字,鼻子一酸,那泪又不住掉了下来。

  刘氏去了两日,婉贞每日在忐忑中渡过,盼人来,又怕人来,忽而又听说刘娘娘病了,皇上每日守着她。婉贞想去看看她,又怕碰到皇帝,终是苏进来看她,笑道:“领爷的口谕,要给众位人们做场功德,请人把生辰八字赐给奴侪。”

  婉贞听到“生辰八字”,想起那天刘氏也是让她写这个,脑中嗡一声,隐约觉得这是刘氏计策,却猜不透。强做镇定写了给他,淡淡问:“听说刘娘娘病了,可好些了?”苏进拿个盘子捧了,笑道:“爷把京城中有名头的大夫都请来了,又有大庆法王领占班丹替娘娘驱邪,人不必担心。等娘娘那头儿大好了,爷自然是要过来的。”

  婉贞面上一红,不好再问什么,只得吩咐婢们:“替我送苏公公。”

  刘氏一病,正德便急得上火,除了大夫外,什么大庆法师、大慈延福宫主持严天容都来了。刘氏只说胸口疼,吃不下东西,大夫看不出大毛病,也不敢给皇帝的新宠乱吃药,倒是皇帝钦封的真人严天容请了个仙乩,批出了一个生辰八字,说是这个八字的人相冲。正德怕那些人们不高兴,故而让苏进只说是祈福,众人的八字一收上来,却独有婉贞的符合。苏进心下一动,略猜出这大约是有人下套,但他也犯不上为这个得罪江彬和刘氏,中间还夹着一个“真人”,总不能指明他们三人串起来陷害一个小姑娘。

  正德又好气又好笑,道:“朕最喜欢的两个人,偏还闹不到一块儿去。苏老儿,你替朕想个法子。”苏进两相权衡一下,料定皇帝还是偏爱刘氏多些,让他不管刘氏的病,必然惹恼了他,小心道:“八字冲了这事,想来也不是黄人的过错,要是真不能让她们两个在一处,爷能否在钱都督府里开一个别院,先委屈黄人去避一阵儿?”他的意思,婉贞放在钱宁那里,也好让皇帝多去钱宁家中坐坐。

  正德笑道:“朕的人,干嘛住到别人家去,不好,另想来!”

  苏进脑子转得极快,知皇上现在不喜钱宁,更不愿自己宠爱的人受制于钱宁,笑道:“是奴侪糊涂了,爷的人,自是放到爷‘家里’了。”他说的家里,便是宣府的镇国府,皇帝自封镇国大将军,还在宣府给自己修了个行宫,里头人也不少。

  孰料正德还是不满意,摇头道:“一来宣府靠着塞外,不宜放黄人这样的江南子去,二来朕近期不会去宣府了。”

  苏进的好处便是到了山穷水尽处他也能想出点子来,笑道:“爷要近也使得,豹房是爷的家,皇宫不也是?宫里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屋子,还怕放不下一个人么?爷想回去看人也使得,等刘娘娘病好了,让严真人做做法,或许用个什么法子,就化解了黄人和刘娘娘的冲克呢!”

  正德一笑道:“这个主意倒有几分可行,宫里地方虽大,但规矩也太多,须得找个皇太后皇后她们不得欺负她的地方——有了!”他忽然眼睛一亮,笑道:“老太那里如何?”

  苏进忙笑道:“爷当真想的周全,奴侪再想不到这样一个好去处,老太是个大善人,未央宫那里又清净,让她老人家照拂黄人一下,最妥当不过。”正德得意笑道:“你单知道未央宫清净,朕让黄人去未央宫,也因着老太就是江南人,那里的饭菜只怕她还吃得惯些。你再派你名下一个人去护着她,一会儿朕亲自送她进宫。”

  苏进心下暗叹,这位爷在人身上下的功夫,真是没话说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