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贞梦见太湖的烟水上,爹娘、秀眉并她共坐一条小船,分开一片片莲叶,秀眉让她唱曲儿,她本来是愿意唱的,可是一句词儿也想不起来,于是只好羞怯地笑,爹娘也都望着她笑起来。她觉得那笑容有些古怪,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竟穿着通体大红的衣裳,描金勾彩的龙凤绣,蓝的霞帔底下沉甸甸坠着个钑银坠子。她诧异起来,问秀眉,这不是你的衣裳么?然后秀眉还没答她时,便醒过来,枕头上还带着湖面的湿气,婉贞在枕上愣了好久,似乎心思依然在那边,在琢磨为何那嫁衣会到自己身上。
她忽然想起来,爹娘死后秀眉才去接她的,他们不会一起荡漾在湖上,刚才的种种都是假的。这边更多的事情便也跟着来了,这里是豹房,她昨已是与皇帝见过面,从此后便是皇帝人,这样一张陌生的上,她还能安稳睡一,当真没心没肺。那清醒便如重锤一般,当胸将她从天下砸落到坚硬的泥土上,身体都碎成一块块了,心还在闷闷地疼着。
起了立刻有婢上前伺候,她昨脱下来的裙子已经不见踪影,捧上来的是皇帝赏赐的月裙,婉贞也只得穿了。那轻柔细腻的丝绸飘荡荡地垂下去,无风也要荡漾两下,婉贞低头望望,腰下朦朦胧胧一直拖到地面,好像是站在云里雾里,又像是月光从她身上流淌下去。明明如月,也可以被这样轻易地被踩在脚下,钱宁说天威难测,皇帝就真要摘了月亮来踩,嫦娥也不敢违拗他吧?
那几个婢又给她梳头,几个人将婉贞团团围在当心,默然无声中递来一件件首饰,毫不滞涩井然有序,婉贞却觉得恐惧,仿佛她们摆弄地不是一件活物。她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头发被用一根红丝绳儿扎着,一窝丝攒在顶心,将一个尖尖闪亮的金丝冠罩上,又将十几件珠玉宝石簪子插在髻子上,沉得她脖子都酸痛,这一头插戴,怕不值了上千金。她见过秀眉这样打扮,只觉雍容端丽极为好看,到了自己身上,却是吓了一大跳,仿佛中间二十年的光阴,突然就没了,那些岁月,好的想象不知流到了哪里。她前日跟秀眉哭叫,说她才十六岁,原来老起来也可以这样快。
她一个人用过午饭,便有两个小宦来接她,说众人都去校场看万岁爷布阵。婉贞昨日傍晚才进来,昏暗下也不曾仔细看过豹房,现在坐在四个小太监抬着的肩舆上,一间间精巧地房子一颠一颠地后退,想起《阿房宫赋》里“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今日这豹房也差不多。转了几个巷子口,便碰上的另外几乘肩舆,坐的也都是容貌丽的子,打扮和她相仿,戴高高的珠宝髻,只年龄都比她大些,不住用眼睛打量她。幸好抬着她的小太监大概也懂得先来后到的尊卑,让到一边,让别人过尽了才走。婉贞只有拼命低头,明明是一样的人,她不知为何分外羞耻,大概她就是怕人家把她看做一样。
到了校场上,早听见一阵鼓噪声,原来是一帮人已经玩了起来,清一的蓝衣裳,一只球被踢得上下翻飞。场边摆着一张张椅子,小几上有茶果蜜饯,许多子便坐着磕着瓜子说笑,毫不拘束地模样。婉贞下了肩舆,选了张离众子最远的位子坐下来。她无心去看场中尘土飞扬的游戏,自低了头看裙子上的彩绘,忽然觉得阳光被遮挡住了,一转脸,一个高挑秀丽的子站在自己旁边。满场上只有她穿着紧袖口的短襦,裹出一抹纤腰丰胸,腰间还配着一把剑。她肤并不算白皙,但有一股娥眉犹带九秋霜的寒气,这样仰着脸向上望去,挺劲孤卓地让人心生敬畏。婉贞目光和她一触,如被针刺了一下,那目光中竟是深深怨毒,似要在自己身上穿出两个洞来,
婉贞强忍着惊惧向她牵扯出一丝微笑,那子冷冷道:“你是她们说的黄人么?”这话又分外难答了,婉贞并不想承认自己是什么人,却又不敢不答她话,低声道:“我姓黄……”那子嘴角轻轻一瞥,不等她说完,便哼道:“我还当是怎样倾城倾国一个人。”一侧身竟在婉贞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婉贞跟她说话,一直不敢呼吸,只是憋着一口气在胸间。现在虽是听了她一句刻薄话,好歹可以转过头,慢慢将那口气吐出来,又将身子往旁边让了一让,如坐针毡,这滋味现在她是晓得了。却听那子嗤笑一声,悠悠道:“场上场下都这么拼命,抢什么呢!昨儿是钱都督马都督,今儿是江都督许都督,赶明儿还会有张三都督李四都督,”她笑了一下,“君心无定如明月,才照楼东转楼西。也都有下市的时候。”
婉贞被她阴翳的声音说得一阵阵心悸,才发现她并不是对着自己说话,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场中,顿时明了。她认出抢球的一人钱宁,和他推搡争夺的人定然是江彬了,江彬身材魁伟,钱宁则占住了灵动轻巧,虽是皇帝不在跟前儿,两人也都十二分下力气,大约彼此之间都有怨怼。婉贞听她念谢榛的《怨歌行》,猜想她定然也是失了恩宠之人,不由地心生同情,低声道:“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那子霍地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地逼视着婉贞,忽然一笑:“难得这豹房里,也进了读过书的,杨阁老另辟蹊径,倒也走得通。让旁人莫当飞燕玉环,那你是什么?”
婉贞被她屡次尖酸嘲讽,只觉得刺耳,苦笑一下,她心里委屈,杨廷和未必不是如此,皇帝一句话,堂堂内阁首辅也里外不是人。她不想辩解,辩解了人家也不会听,同是被践踏的,何必自己先做起仇雠来,非要厮杀出个输赢高下。她已管不得人家如何评论,只想在这地方得罪的人越少越好。
一个小太监跑进场来高声拍手道:“爷来了,爷来了!”场上江彬和钱宁也没分出输赢,两人恨恨对视一眼,转了身去接驾。正德是和刘氏同坐一乘肩舆进来,刘氏当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她被正德握着两手,眉梢眼角坦然安稳的笑意,便与在场所有人不同。正德跳下肩舆,才转身小心翼翼扶着刘氏出来。刘氏起身时婉贞听见身边子又是一声轻哼,却是充满妒意,刘氏那条裙子,真是耀得人一阵目眩,竟也是由十几幅彩不同的绸缎缝制而成,每幅两侧镶绣金线,裙摆五彩缤纷犹如展开的凤尾。婉贞记起那婢的话,她身上的裙子原是刘娘娘的,刘娘娘嫌素淡,不要了,看来皇帝另为她做了这条团锦簇的。
皇帝和刘氏一下来,江彬钱宁等人立刻围过去请安,这些莺莺燕燕们也得赶上去娇笑着叫万岁,叫娘娘,竟是毫不避讳钱宁等人,看来这豹房早是一团混沌世界了。婉贞站在原地没动,忽想起身边的子也不曾动,转头一看,那子眼中有盈盈泪光闪动,握着剑柄的一只手,攥得凸起两条瘦瘦得青经脉。各人心事终究是不同吧,她恨不得皇帝永远不要看见她,却也有人盼着那一滴雨露。
正德和众人说笑几句,转着脖子寻找什么,钱宁一回头,看见婉贞远远站在,心下懊丧,暗骂她呆笨,向她使眼令她过来。江彬心下自是放松,他听说昨晚皇帝从黄氏房中出来就去了刘氏那里,究竟是新人不如故,笑道:“这新人竟是一点礼数都不懂。”正德笑道:“她还小么,你别粗声大气吓着她。”江彬面一滞,低声道:“儿臣不敢。”
正德牵着刘氏的手走过去,和那劲装子目光一对,微微怔了下道:“你也来了?”那子嘴角依旧勾着冷峭的笑:“爷是不是以为早就死了?”正德拍拍她肩笑道:“干嘛这样说,朕在外头也惦记你的。”他回避似地转过头,向婉贞笑道:“果然这裙子是你穿着秀气,这是刘,你也叫声,以后有什么需用,都管她要。”刘氏挽住婉贞的手,笑道:“爷放心,这豹房里的们,都是爷的心尖儿,一个也不敢怠慢。”话说得虽然谦逊,已俨然是这豹房的主子。
那劲装子脸又是微微一沉,却是微笑起来,上前一步道:“爷今儿是来蹴鞠的吧。”正德笑道:“蹴鞠也就是让他们舒活筋骨的玩意儿,昨儿朕排了个阵,今儿还玩唐太宗征高丽。”他冲江彬钱宁等人一招手吆喝道:“孩儿们,都给爷装扮起来!”
不一时场上便布置起来,刘氏伺候正德换了唐军主帅的甲胄,还戴一抹假髯扮李世民,和众子坐在大纛下。因江彬作战勇猛,皇帝喜欢与他厮杀,江彬便是高丽军的主帅,穿得奇形怪状站在对面用番语大声鼓噪。两军一通混战,江彬是带过兵的人,守卫牢固,唐军摆的八卦阵虽然奇巧好看,就是冲不进去。正德又是赞叹有是着急,本就穿得厚,大热天冒了一头的汗,气道:“他们都不中用,八卦阵还需有个赵子龙做先锋,本帅要亲自出征,谁任副将?”这差事钱宁如何肯让人,一步上前道:“儿臣愿陪父皇马踏敌阵。”
婉贞旁边那子忽然微笑一下,站起来道:“朱都督,这个功劳让给我可好?”刘氏笑道:“马家子说笑话了,骑马冲锋是男人们的事,这场上刀光剑影的,倘磕碰着一下,爷还不要了他们的命。”
婉贞心下一震,原来这就是马姬,也曾是金屋里的里的人,如今到了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时候,怪不得看自己、看刘氏的目光会那样怨毒,她吃的苦头原比旁人多。马姬的笑容里自带一股冷傲之意:“子数年前就伺候爷上阵了,子和是不同的。”钱宁看刘氏吃了亏,心下自是大乐,帮衬着笑道:“儿臣当年还是马人手下败将呢!”
正德脸上掠过一丝怅然道:“朕不曾看你舞剑,有三四年了吧……”刘氏倒也不着恼,拉着正德的手笑道:“那正好,爷和马家子给开开眼界,想看看本朝的木兰呢!”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她自己当然有数,没必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马氏争执,白失了身份还让皇帝不快。
他们一说话,倒像忘了婉贞,婉贞正好轻吐口往远坐了些。不过初见面,彼此间就是一番交战,言锋词刃割得人面颊生疼,每年三百六十日若日日如此,怕是心上较比干还要多生出一窍来。她无意跟她们争,也只求她们放过她。她心里有自己的期盼和思念,她只要一个安静的角落,让那些思恋缓缓地流淌在她的血液里,呼吸一般轻柔隐秘不为人知,到她死的那天,有这思恋陪着她,她就不是孤身一人。
内侍牵过一匹白马来,马姬一踩马镫子翻身而上,甚是挥洒,钱宁已带头喝彩,他看出婉贞并不如何得宠,若是能趁此机会将马氏再抬起来,算白捡个便宜。正德拿过一把镶金勒玉的倭刀,马姬勒着马缰跟在他后边,拔出剑来,向下一瞥刘氏,刘氏只当不见,望着皇帝微笑。正德口中呼喝,龙驹和刘氏的白马狂奔向敌阵。那些义子们和皇帝比武比惯了,刀剑相交两下还无妨,可马姬是子,虽然不受宠了,但人人也怕她伤在自己手下,并不敢和她真交战。竟被她掩着正德冲出一条路来,中军一破,高丽的阵营就破了。
马姬挽个剑,翻手还剑入鞘,干脆利落竟是连看也不看,钱宁和唐军的人大声欢呼。众义子众人去给正德道贺,正德洋洋得意跳下马来,笑问江彬:“如何?”江彬气鼓鼓地望了马姬一眼,道:“兵为阳气,父皇带阴人进来不祥。”正德笑道:“呸,你练的兵连朕的人都打不过,朕要罚你。这样,有罚就有赏,朕罚你一斛珍珠,赏给人。”
马姬站在正德身边,忽然开口道:“爷的赏赐,不敢要,爷要赏,就赏一句话。”正德有些诧讶地回头:“你要什么话?”马姬跪倒在尘埃里,毫不犹豫道:“若爷不再喜欢了,就请撂一句话,放回家去!”大约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她虽是跪着,那声音当真是掷地做金石声。婉贞心内又是一惊,听她说“喜欢”二字,两腮便热,待说出回家来,又内心砰砰乱跳,仿佛是自己的一半魂魄出去了,替自己求恳那句话马姬喜欢直直地逼视人看,跪着仰视皇帝亦不见羞怯,周围人的议论早如夏日苍蝇般嗡嗡成一锅粥,她依然不动不躲闪,只那只手在下面握得剑柄更紧,婉贞慢慢把按放在胸口,她竟是完全能体会马姬的紧张。
正德愣了愣,低头望着马姬,这跟随他十年,为他舍了哥哥舍了家人舍了丈夫舍了腹中胎儿的子,他想起来还是觉得愧疚疼惜。冷落马姬原是有些阴差阳错,她堕胎身子不好那阵,又赶上她哥哥马昂不肯献,自己赌气,等气消了知道不怪她,再见时却不似初见她白马舞剑的那份欢喜了。他一笑道:“前一阵子在外头跑,原是见你的次数少了,下次阵出去,也把你带着可好?”
马姬冷笑道:“爷的心不在身上,带着有什么意思?若是爷嫌出去给您丢人,愿死于君前!”她说着就去拔剑,江彬大喝一声:“父皇小心!”便要上去挡,皇帝却是一把推开江彬,眼疾手快抓住马姬的手腕,拉她起来叹气道:“闹这些做什么?朕是疼着你刘多些,但朕喜欢过的子,就喜欢一辈子,你们都陪着朕,大家有说有笑热热闹闹不好么?”他慢慢扳开马姬的手,将剑拿开,剑掉在土地上并无什么声息。皇帝拍拍马姬的脸笑道:“好了好了,朕让彬儿打一副上好的头面送你,明儿,明儿吧,朕去你那里可好?”众子脸上有的带着羡,有的便带着鄙夷,她如此孤注一掷,也不过是哗众取宠。
大概皇帝也是觉得有些理亏的,说一声要大宴功臣,吆五喝六地带着一群义子人走了,只马姬还静静站在场心。婉贞原是站在她身后,望着她瘦瘦高高的背影,心里酸得厉害,皇帝当然不肯放手,他喜欢一团和气,这些他正在喜欢的,或是喜欢过的子,都围着他守着他等着他,只是“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也许跟外头说得不同,马姬是真喜欢皇帝的,总是觉得跟皇帝挂上钩,狐媚就多于感情,然而婉转娥眉马前死,亦曾有过。
婉贞慢慢走过去蹲下身,静望着地上尘土,有几点水珠洒出小坑来,也不知是马姬的,还是自己落下的泪滴,马姬好歹还有胆量说一声要回家,自己却连开口都不能。她捡起那把剑,平生第一次碰兵刃,沉沉地坠着手臂,轻轻抚摸一下剑身,凉如秋水,冷得心里一颤。她最初听说要自己进豹房,也是动过寻思的念头,却不知死亡竟是如此冰冷。忽然马姬弯腰劈手夺过剑来,头也不回转身走了。
坐在肩舆上的刘氏回过头,看见一个子孤绝地离去,另一个就蹲在那里,越离越远,只看见她一袭白的裙铺在土黄的地上,像是一朵白被风吹断了根蒂,坠落在尘埃里。-----------------------------------------------------------------------------
快一个月了,我也懒够了,来更文。人不能总是疏懒的,就像不能总是快乐,大部分时候不快乐,偶尔快乐一下,才能感到很快乐。一个朋友说:“真不幸,这么悲伤的道理竟然如此正确。”
前一阵看《小团圆》,说张爱玲为胡兰成到了“宛转蛾眉马前死”的地步,仔细想这一句,觉得真是难过,玉环和三郎是爱过的,张和胡也是爱过的,只是爱过而已。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