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正声代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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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贞进入豹房的第二天,杨廷和回朝办事,他五鼓动身,因皇上早就罢了早朝,便直驱内阁。却不想其余三人都没有来,杨廷和苦笑了一下,自谏南游之后,六部六科十三道元气大伤,正人直臣多遭杖罚,剩下的懒得干活儿也懒得说话,料来梁储蒋冕毛纪几人,也是能躲就躲。

  杨廷和一时无心去看桌上的奏疏,缓缓踱出阁来,门外的几本芍药还开着,瓣上沾着清晨露水,娇盈盈如人新妆。外间都说这几本芍药是异种,自天顺年间始,都是阁中正人盛则繁茂,阁中小人多则萎靡。李贤商辂诸公主阁日,曾一次开出八朵来,到了万安刘吉刘羽“纸糊三阁老”时,竟是枯了几年,刘瑾主政日罢黜了刘健谢迁,芍药便剩下孤零零的一本,现在又开出四五本来。

  杨廷和望着那几本芍药出神,幸好现在开的比人多,否则让外间议论起来,内阁中四个大臣,谁是君子,谁是小人,那才尴尬。却也不是没有人议论的,好比那个国子监的狂生,就敢骂他漫无建白,媚颜佞幸。他现在似乎和当年李东阳的处境很像,但李东阳终因救了杨一清一命、杨一清又直接促成了刘瑾被诛而挽回了声誉。那他呢?

  正德三年,李东阳主持编纂《孝宗实录》,迫于焦和刘瑾的压力,不得不歪曲抹杀了刘健谢迁的许多政绩,他曾对杨廷和叹道:昔日人物任评点,更有后人评今人,你我是写史之人,将来也会有人写我们,是非对错,俱在人心。

  是非对错,俱在人心。杨廷和轻轻叹了口气,见芍药圃外放着洒壶,便蹲下身子,拿起来为木浇水。他今年刚刚到了耳顺之年,身子不算太好,也许还能在阁中待十年,也最多是十年吧,再强的人,争不过命去。如果十年内不能除去江彬钱宁等人,任由他们把持朝政左右皇帝,他一世名节想也不必想了。

  他主持内阁七年了,国事日渐糜烂,今天只是一个书生骂他,是因为天下人对他还给予厚望,望他能像李东阳杨一清那样,委曲求全之后除去奸佞。如果他永远这样委曲求全下去,将来就是全天下的读书人,乃至后世千载的读书人一起来骂他了。

  然而现在朝中,谁又能比得上当年的杨一清?他又能把除去佞幸的期望,寄托在谁身上?蒋冕毛纪这两位阁老都是惟他马首是瞻,不会做出头椽子;梁储是个老实人,杨廷和素来只当他是一介书生,只知道做事,若论心机,别说江彬钱宁,连司礼监的三张都及不上。

  外廷中他曾看重左都御史彭泽,在他赴蜀中剿盗时曾面授机宜,助他成功。惜乎彭泽志大才疏,在安南搞得朝廷颜面尽失,又被兵部尚书王琼落井下石,致仕而去。王琼,那更是想也不必想,此人干练机智,只是功名心太重,为了争吏部尚书一位和彭泽反目,便不惜借重钱宁除去彭泽,援引这样的人是可怕的,如果有一天他对自己不满,也会不择手段除去自己。

  杨廷和握着洒壶的手停住了,水汩汩地流,如果不想和江彬钱宁冲突,又要保全名节,就只剩一条路可走,如当年谢迁刘健王鳌一般:去全节。可是去,意味着放弃到手的权柄,放弃一言关系天下的骄傲,权力这东西有时候真可怕,只要尝到一点点甜头,就再难脱手。

  他正出神,忽听身后有人高兴地叫道:“介夫兄清晨汲,好兴致啊!”一听便知是梁储的声音。

  杨廷和一怔,才惊觉那下的水已积成小潭了,心中对那略有歉意,放了洒起身笑道:“叔厚兄早,我还道今日要独守空阁了。”

  梁储赶上来仔细看了杨廷和一眼,叹道:“介夫看去身子是不碍了——你不过等了一刻光景,便觉得愁闷,我这几日可是日日独守空阁,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愁死了。这下可好了,你回来,敬之、维之的‘病’也该痊愈了。”敬之是蒋冕的字,维之是毛纪的字。

  杨廷和微微一笑,他不在时,蒋冕毛纪自然也告病,剩下梁储一人苦苦支撑,想来他的话不是做作。两人并肩进了内阁,杨廷和道:“几日来辛苦叔厚兄,甚是惭愧,阁中可有什么事吗?”

  梁储道:“也无甚大事,杨潭回户部领尚书事,这是先前廷推就议好的。除此之外,就是起草安抚流民的诏书,山东、山西、陕西、河南、湖广流民归业者,由地方府发放房舍牛种。”

  杨廷和皱皱眉道:“杨潭果然是新上任,如此多的流民都就食于仓,仓可支几年?这法子早在宪宗朝就用过,府说没钱,钱粮还是从国家出,不过是些贪污吏从中渔利。无赖流民拿了牛种转手卖掉,依然流窜。”

  梁储这几日统共干了这一件大事,被杨廷和一语就批驳了,他虽然子随和,还是稍稍沉默了一下。仔细一想,杨廷和的脸不是摆给自己看的,杨潭曾任兵部侍郎,是王琼的下属,这次原户部尚书石玠致仕,廷推时王琼便极力赞成杨潭,钱宁也替杨潭说了好话。内阁可以不给王琼的面子,却不能不给钱宁的面子,杨潭才升任户部。杨廷和的不满,是对杨潭,更是对王琼。

  梁储想明白这层,便一笑道:“议论讨盗议论了这么多年,每年在军费上的钱也不比这个少,盗贼不过就是流民么,若是些钱能安抚下,也值得了。杨潭有心做一番事业,我们不妨先看看,或许有用也为可知呢?”

  这也不算什么值得硬争的事,杨廷和也就不多言了,这时中书舍人进来捧上一摞奏本道:“通政司刚送来的。说最上面那本,请阁老们仔细参详,他们没有记档,若是阁老们要打回,就赶紧着人给箫淮送回去改过。”

  梁储好生诧异道:“自来不论什么奏疏,送到通政司就算是落子无悔,怎么还有送回去改过的?萧东之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了?”那中书舍人倒明白其中曲折,笑道:“因这奏本上的不易,中途险些被人打劫了去,通政司不敢截留隐匿,也不敢得罪那人,所以请诸位阁老先看看,看看而已。”

  杨廷和心下微微一震,拿过萧淮的奏疏,打开只看了一行,就暗暗皱眉,他希望自己所料不准,谁知竟是一丝不差。萧淮弹劾的是宁王,那不用说,要打劫奏本、通政司又不敢得罪的人,便是钱宁了。他嘱咐钱宁尽力让宁王与朝廷相安,钱宁偏偏用了最笨的法子。

  他继续看下去,心中更是惊诧,萧淮奏疏中写道:“宸濠不遵祖制,凌铄府,虐害忠贞,招纳亡命,掠杀无辜数百人,侵没民资产百万,西山牧马几万匹,南康私船亦有千艘。酷虐遍于江西,而流毒及于他省。为之党者,如致仕都御史李士实,仪宾顾祥,指挥葛江、王信、丁贵,内使陈贤、寿山、熊寿、涂钦、梁伟,义倪庆、卢孔章、徐纪,赵七、谢培,省祭黄海、秦梁,舍人李显忠,校尉查五,乐工秦荣,皆昼密谋。又招致建昌贼首凌十一、闵廿四等,以为羽翼。不早制之,臣恐将来之患有不可胜言者。”

  历来弹劾宁王的人不少,但大多是从宁王贪酷入手,萧淮直言宁王图谋不轨,便不是黄白账目那么简单。杨廷和沉吟了一下,从前弹劾宁王的人,都受到惩处,萧淮敢这样写,且单刀直入指斥藩王有反心,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背后有江彬撑腰,二是他已决定死谏,以命与宁王搏。不管是哪种可能,钱宁都是劫不下这本奏疏的,内阁更不能当恶人。

  他把奏本递给梁储道:“叔厚兄看看——”又对那中书舍人道:“告诉通政司,那人不曾打劫去,自是因为萧东之不肯屈从,我等要是璧还,萧东之下一本,就要弹劾内阁了。让他们按规矩记档吧。”

  梁储读完奏疏,也是眉头深锁,问道:“这本子怎么批?”杨廷和苦笑一下道:“论及藩王,是天子家事,我等无权先表态度。不批了,原本递进,让皇上定夺。”

  酉时宫门下钥,故而申时三刻内阁中的四位阁老照例联袂出宫,毛纪笑道:“今日难得人齐全,便至舍下小酌如何?家人稍了些好酒来,诸公未尝过,我还不敢开封呢。”毛纪是莱州人,山东民风好酒,几人也常常在退职后往毛纪府邸小酌。

  杨廷和笑道:“今日不巧了,恰与人有约在先,那不是犬子来接我了。”三人这才看见,原来杨慎已远远等在杨廷和轿边,也就彼此一拱手,各自走向自家的轿子。杨慎赶上来扶着杨廷和过去,杨廷和问:“人放出来了?”杨慎低声道:“是,儿子亲自到北司门口,看着他家人搀扶他回去。”杨廷和又问:“地方打听清楚了么?”杨慎道:“已经打听清楚,他原是住在国子监,现在王祭酒即革了他的监生,他就不得回去了。他一个远房伯父在城南右安门外养为业,他暂时寄居在那里养伤。”

  杨廷和默然半晌,叹道:“王祭酒必是因我的缘故,才容不得他,如此反是增了我的罪愆。”杨慎不好接着这个话题说,只道:“若是要出城,还请老爷快些上轿,轿子里有给您备下的便服。”杨廷和点点头:“你预备得妥当。”他这一身蟒衣玉带乌纱黼头,要是到城郊去,定然被人围观指点。他钻进轿子,杨慎跨上马,跟着两个从人,便出了宣武门,直向右安门而去。

  右安门外向南十里,便是京城出名的草桥,因这里地下有泉水无数,甚宜种植,村民遂养为业。此时虽是暮入暑,晚些的芍药、牡丹还在盛放,石榴、玉簪、蜀葵、罂粟、凤仙争奇斗,更有一种京师独有的十姊——又叫红娘的,颜压过海棠。农舍外一筐筐中的都是石榴,大约是明早要担进城卖的,京中素有五月以石榴染裙的习俗,燕京五月歌便说道:石榴发街焚,蟠枝屈朵皆崩云。千门万户买不尽,胜将儿染红裙。

  杨廷和在轿子里就闻见浓郁,便命停了轿,笑道:“我们抬轿踏马过,未免太煞风景了,让他们等在这里,你陪为父走一走。”他走出轿子时,已换上方巾直裰。

  入夏天黑的晚了,虽是已过了酉时,仍是晚霞满天,映得一片海更为娇。杨廷和笑道:“当年陪着西涯公来这里赏,西涯公为我们指点梁园繁华,曾做了一首诗,有一句是‘有怀成独坐’,别的我记不真了,你知道这首诗么?”

  杨慎道:“当年儿子听老爷回来后提起,侥幸记得。‘过雨东园暮,畦蔬架已瓜。分恩到僮仆,沾润与邻家。学圃非吾事,忧时且岁华。有怀成独坐,倚侧岸乌纱。’”

  杨廷和赞许地望了儿子一眼,这首诗外间几乎无人能知,他也不过是回家后随口对杨慎说起,想不到事隔十年,杨慎还能记得这样清楚。叹了口气笑道:“还是你的记好些,为父是不成了,杨诚斋赏诗说‘万物皆人独老’,真是不到这个年纪,品不出滋味来。”

  杨慎总觉得这次回来,父亲心思过重了,一首诗都能如此感叹,忙笑道:“老爷镇日为国事操劳,不像儿子,只在这些文章词句上下功夫。”杨廷和笑道:“文章功业两难全,我待像你一样,只是抽不出身子去。”

  父子俩说着话,便到了一家农舍前,杨慎道:“便是这里。”杨廷和见那房舍简陋,也不似富裕人家,忽然想起一事,回头问杨慎道:“你身上带着钱没有?”杨慎从袖子里摸出几张银票,俱是整齐的十两面额,杨廷和接过,满意地一笑道:“上前叫门吧。”

  开门的是个六十余岁的老汉,见了杨慎和杨廷和服饰不同村中人,紧张中带着畏惧:“二位找谁?”杨慎温言问道:“赵公子可是住在这里?”那老汉怔了怔,方让开门,冲里屋道:“三儿,这可是你的朋友?”上伏着的一个年轻人抬起头来,眯了下眼睛,有些迟疑道:“我不认得。”

  杨慎趋前一步,躬身一揖道:“学生翰林院杨慎。”那赵生虽是一篇惊世奇文弹劾了杨廷和,其实并没有见过杨廷和父子,但杨慎的名声实在太大了,赵生震惊地一怔:“翰林院修撰杨慎?”随即要翻身起来,却是皱眉痛哼一声,依旧无力倒下。他刚进北振抚司时便是三十杀威棒聊做开胃点心,在诏狱中连日受刑,若非杨廷和一力营救,钱宁早就将他毙于杖下了。

  杨慎也料他伤得不轻,忙赶上去轻轻按住赵生道:“赵兄身子不便,躺着说话便好。”杨廷和这时已缓缓踱进来,杨慎便轻声道:“这是家君。”

  赵生和杨廷和都是头次见到,两人互相打量,杨廷和见这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虽然形容极其憔悴,但眉宇英挺双目炯炯,一眼望去便知是极有骨气的,心中暗暗点头。赵生却是诧异,眼前这清俊老人,似乎与他心目中弄权误国的奸臣不符。不过他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随即一笑道:“大爷,您先出去转转,我和这二位大人说说话。”

  那老人似是被侄儿先前经历吓住,搓着手不敢出去,赵生笑道:“您不用担心,朝廷就是要抄家灭门,也用不着派这么大两个来。”那老汉虽不全懂侄子的话,也不敢多问,还是一步一望地出了门。

  杨廷和在边一张藤椅上坐下关切地问道:“伤势如何?”赵生昂然道:“书生但要名不朽,何惜一身血肉?”杨廷和道:“你若要名不朽,眼下四海内都在传抄你那篇奏疏。”赵生冷笑道:“我是不是巧立题目沽名钓誉之人,日后自有定论,杨阁老,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只盼不要牵连到伯父一家。”

  杨廷和噗哧一笑道:“你自己方才说,就算要抄家灭门,也不必派了我来。”赵生点头道:“我知你来意,钱宁用严刑下我于诏狱,杨阁老折节访我于草堂,就好比朝廷讨盗,时而用剿,时而用抚。但书生并非盗贼可比,阁老若要之以利,恕我不敢承情。”

  杨廷和转头向杨慎笑道:“你看,我本来想请他入内阁为中书,这下倒说不出口了。”内阁中书是从七品,为内阁整理文书腾抄奏疏。职不高,但因为身临机要之地,且跟阁中诸阁老相熟,出去后仕途都较平顺,是进士中强手的职位,本朝极富盛名的何景明,就是中书出身。赵生不过一个国子监革除的监生,杨廷和便许他内阁中书,可谓破例提拔了。

  赵生道:“杨阁老,我写本弹劾你,一是恨佞幸误国,二是望你警醒,昔日土木变生,天下人道当鞭三杨之尸。今日陛下不时巡游,乱本已生,乱将起,阁老尤以太平宰相自处。就算阁老不同流合污全身而退,就不怕他日乱起,天下人要鞭阁老之尸吗?”

  他说话这么冲,杨慎虽然极敬佩他胆量,但自己父亲被人指责,他也不能安之若素,皱眉道:“请赵兄慎言。”

  杨廷和抬手止住杨慎,轻轻抚着赵生肩头道:“我心里极欣赏你,非但视你如学生,更视你如子侄。我也知你要避嫌,不肯留在我身边,那就还在国子监读书吧,若是日后能入朝堂,当会明白我是不是太平宰相。今日我不能、也不敢许你什么,只能告诉你一句话——久当不负良意。”

  赵生第一次这么近地望着朝廷首辅,昏暗的屋内,他能看见杨廷和眼中有水光闪动,想了片刻,低头道:“好,我记得你这句话。”

  杨廷和点点头,掏出袖中银票,刚要说话,赵生已经面现厌恶之,杨廷和笑道:“你不要这样戒备,这点钱也不多,刚够你伤中医资而已。你送了一篇极好的文章给我,我也当有所回报才是,这样——”杨廷和向杨慎道:“你去外间折一朵芍药来。”

  杨慎约略明白父亲心意,出屋折了一枝开得正盛的白芍药进来。杨廷和接过道:“中牡丹为王,芍药为相,我买下这朵赠于你。他日我若食言而肥,请君凭此唾我面。”

  杨廷和也不多说,将银票和一并放在赵生枕边,向杨慎道:“走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