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当歌有苦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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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德走进婉贞房中已是月上柳梢之时,他一身罩甲还未脱去,一头走一头笑道:“叫人久等了。”婉贞本来坐在桌边出神,忽然听见外头的笑声、脚步声、请安声,如惊雷般在她心头炸开,她急忙跳起来往后缩,若这屋子有第二道门,她一定转身逃出去。

  正德推门的时候,玉流苏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本来满脸的笑容只是一呆,眼前少如被逼到绝境的小鹿,紧紧靠着身后的博古架,一身的青素衣裙,单薄的如同一个被镶嵌在紫檀木屏风上的玉人儿。正德“噗哧”一笑,走过来道:“你怕什么?他们都知道你是朕的人,不敢对你无礼的。”

  婉贞慢慢松开了反抓着架子的手,该来的总归要来,她跪下行大礼,正德拉她起来,道:“这里是朕的家,又不是皇宫,最厌这一套。”

  婉贞虽是站起,只双手放在身前,垂首默然不语。正德忽然疑惑起来,拿过灯来,一手抬起婉贞下颚,一手将灯比到婉贞脸旁,婉贞不施脂粉的面容被温暖的灯光照耀,便如朝霞映雪一般,静默之间,眉黛如微云拂汉,又如清月翳林。正德笑道:“吓了朕一跳,以为宁儿找错了人。”

  正德握着婉贞下颚的那只手,能感到眼前子虽极力克制,却紧张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正德笑着放了手道:“你不必怕的,来,咱们坐下说说话。”他坐下来,婉贞方低声道:“奴婢不敢。”

  正德笑道:“哈,朕还道你只会唱曲儿,不会说话。你怎么想出的这个称呼?你又不是宫,叫什么奴婢,这里的子,有的自称‘’,有的嫌拗口,称‘我’也使得的。”他握了婉贞的手,拉她在自己面前坐下,忽又看到她的裙子,问道:“朕不是让她们给你备了一条月华裙么?怎么没换上?”

  婉贞既没有洗澡,衣裳也就没有换了,她怕牵连那些婢,低声道:“奴婢喜欢自己的衣裳。”

  正德一皱眉道:“朕不是说……”随即挥挥手笑道:“算了算了,你慢慢改就是。上次去杨家,你好生生一条裙子跪脏了,朕就惦记着赔你一条,那月华裙原是为刘儿做的,她嫌素淡,给你正合适。”

  皇帝如此随和,絮絮叨叨如话家长,一条裙子还惦记在心,有些出乎婉贞意料,她鼓起勇气道:“皇上,奴婢想知道,您为什么,要奴婢来。”他是九五至尊,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但婉贞还是想要质问他一句,可知道,那一句话,便是她一生。

  正德笑道:“朕喜欢你唱的曲儿,喜欢你唱曲儿时的模样,喜欢你唱曲儿时的一双眼睛。说真的,朕身边这么多子,只有两个让朕真正心动,一个是刘儿,一个便是你。朕见到刘儿时,只觉得她生得,并未就想留她在身边。谁知离了她后,才是一日不见她,便一日想她,一个时辰不见她,便一个时辰想她,朕只好再派苏老儿回大同接了她来。对你呢,朕只看了你一眼,听你唱了一句,就被你迷住了,朕身边的这些子,竟是没一个比你眼睛更。刘儿曾给朕唱过一首小调,词儿朕还记得,嗯,‘去愁不去,开闷未开。倚定着门儿,手托着腮儿,我想我的人儿。泪珠儿汪汪滴,满了东洋海,满了东洋海。’你当时虽是没哭,但眼睛里,竟似藏着个东洋海一般。朕回来对苏老儿佛老儿说,朕遇见了天底下最妩媚多情的子。”

  婉贞怔了半晌,她平生第一次,有一个男子面对面对她诉说一段倾慕,她却没有一丝的欢喜羞怯,只觉得悲酸。那一日她或许是动了心的,为了那石桌对面的男子,看懂的却是站在一旁的皇帝。定然是她的痴想连上天都容不得了,才会用这样的手段来惩罚她。

  她沉思片刻,忽然涩然一笑,道:“皇上既然喜欢奴婢唱曲子,奴婢再为您唱一支可好?”正德击掌笑道:“好极!你要什么乐器,朕招臧贤来,他那一帮弟子南北曲调都吹弹得。”

  婉贞摇头道:“不必,奴婢这曲子,是古人填词,奴婢方才自度的曲。”

  正德笑道:“原来人还有这等捷才,好啊,你快快唱来,朕对音律也略知一二。”

  婉贞也不用击拍,就低声曼唱道:“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自高飞,罗当奈何。乌鹊双飞,不乐凤凰。为庶人,不乐宋王!”她只用一个调子,八句反复吟咏了两遍,第一遍首尾时还有激越之声,第二遍已哽咽难出,一丝余音袅袅,归于寂静。

  婉贞唱的时候,正德手托腮望着她只是出神,待她唱完,笑得一笑道:“不及上次那个调子好,但仓促中能做成这样,依然很不错了。”婉贞稍稍抬眼一觑,又垂下头去,她不知皇帝是否听懂,这样无关痛痒的评价,也无从猜测他是否生气。

  正德瞅着她道:“你竟是一句多的话都没有么?朕昨天见你,并不是这样愁眉苦脸的。是认生?还是朕叫你来,你心里不欢喜?”

  婉贞的嘴唇动了动,想到钱宁的那句话,终是没有出声。她的头发柔软地垂在肩上,莹白的脸上有两道亮亮的泪痕,有一缕发丝也不知是被汗还是被泪贴在耳根下,如同一缕清墨在水中散开。正德伸出手去,将那缕发丝拨开,叹道:“算了,你要是今日累了,朕就不烦你了,你歇歇,明儿个朕带你去看些好玩的物事。”

  他站起来要走,婉贞不知自己是否要跪拜送行,也只得默默站起,正德走出两步,又回头笑道:“明儿把那条裙子穿上,朕想看看。”他推门出去,婉贞一身顿如虚脱般,坐倒回凳子上,今的情形,原是她不敢想又不得不想的,皇帝若要用强,她甚至有以死相抗的念头,谁知皇帝竟是如此轻易地放过她。她两日两不眠,精神乏到极处,今日总算熬过去了,只想能够倒头睡下,无梦亦无思量,最好黄梁一枕,永远莫有醒时。

  皇帝一出去,立刻有侍婢进来侍候,六个俏丽甜净的孩子齐齐在她面前跪下,正要说话,婉贞已倦然道:“们都请起……有什么事,明日说好么?我累得很。”那几个婢对了下眼,大约也觉得这新人情不同寻常,当先一个忙站起道:“奴婢带人进内室安寝。”

  婉贞已累得几乎走不动,被婢扶着进入卧房,只见锦衾、纻褥、画帐、绣帷,俱都精巧华丽,佛手瓜与玉兰同静好,倒不全是俗奢侈。上放着一条裙子,婉贞心中忽地一动,轻轻抖开,不由吸得口气,那裙子乃是用十几幅泽不同的浅淡轻纱缝合而成,上面的图画轻描淡绘,如云中月般若隐若现。仔细一看竟不是刺绣浆染,而是用手绘上去的,料到这就是皇帝说的“月华裙”了,名字倒是贴切。

  那婢看她出神,笑道:“这裙子是皇上专门请了南边的能工巧匠做的,一条值得几十两银子呢,别的人都没有的。”

  婉贞苦笑一下,一条裙子便值几十金,且穿一次就洗不得了,天下竟有这样的人,这样的衣裳。平心而论,皇帝待她不错,她的心里更多是怅惘,在家时撕心裂肺的痛楚,到了这里无从发泄,反空荡荡没个着落处。她听得外头有飘忽的音乐传来,调子哀婉缠绵,她凝神去听,那婢笑道:“这是马人又在弹胡琴了,咱们这里离得远,并不甚吵,人不去理它,就能睡着了。”

  “马人?”

  那婢笑道:“就是已致仕的马都督的子。”

  “啊,”婉贞略略有些吃惊,听说那子是怀孕入宫,外间传的沸沸扬扬,她哥哥因为不肯献惹恼了皇上,致仕回乡,原来她还在这里。婉贞在神思困倦之际,意识薄弱,忍不住便问:“她是不是,有过妊娠?”

  大约是婉贞第一次主动问话,那婢满心讨好,弯下腰在她耳旁笑道:“早就打了,可她打胎那阵,正赶上她哥哥致仕,等她身子好了,万岁爷也就不常去看她了。这次万岁爷从山西回来,又带了刘娘娘来,再也没进过马人的屋,马人一到晚上就弹琴。”

  婉贞心内一颤,当年马姬受宠时,天下人都议论纷纷,又以六科都给事中吕经、石天柱等人的弹章最为出名,甚至流传到了蜀中,被黄峯抄来当笑话看。

  吕经的的奏疏是:“近闻闲住将马昂,献其有孕弟,辄见狎爱,且睹内降已超授昂右军都督,臣等惶惧,夫以之,而宠夺宫闱,必其人之有异耳。夫天生尤物,乱人听视。苟非德盛,鲜不及。况其身己失也。今昂及子弟,出入闼。杨钊之宠,重见今日。昔者王氏封侯,黄雾四塞。昂今拜,异亦若是。恐失今不治,渐致难测。伏乞诛昂,并斥孕,以远水。”

  石天柱的奏疏是:“马昂进纳孕,臣等已疏谕,迄今再旬,未蒙进止。岂陛下之意,将为其有身讳与。秦以吕易嬴而嬴亡,晋以牛易马而马灭。彼二君者,特出不知,致堕奸计。谓陛下亦为之耶?”

  御史程起充的奏疏是:“内宠为嬖,是谓戎。外宠为幸,是谓男戎。喜伐夏,妲已伐商,褒姒伐周,此戎也。莽卓伐汉,贾赵伐晋,安史伐唐,此男戎也。夫兵戈之显伐易知,而中冓之伏机难测。马昂兄,宠擅后宫。子侄无赖,杂处中。臣等昧死有言,未蒙圣断。夫昂本骄暴横,而济之以奸。马姬柔佞多能,而济之以媚。是兼内外之戎于一家,积夏、商、周、汉、晋、唐之患于一时也。”

  外间把马氏比做喜、妲己、褒姒,骂做水戎,却原来只是一个胡笳悲鸣的子,年年落无人见,空逐泉出御沟。婉贞忽然打了寒颤,也许现在外间亦是如此议论她的,就算有朝一日皇帝放她出去,天地间可还有她容身之所。她原先只不过希望,这世上有一个地方可供她躲藏,现在终于走到了绝壁。

  正德出了婉贞的屋子,苏进正守在屋外,心下先是一皱眉。比起江彬的跋扈,苏进还是和钱宁关系更亲近些,眼见万岁爷对他荣宠渐疏,也暗暗替他使劲儿着急。谁知钱宁千寻万觅,弄了个这么不上台面的人来,果然没有留住万岁爷。苏进仍是一张笑脸,三两步赶上去道:“一刻值千金,爷怎么倒出来了?”

  正德笑着拧了一下他的耳朵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样说话了?”苏进笑道:“奴侪跟着爷,也不能总不长进不是?爷今晚是……”正德笑道:“新人累了,朕不扰她,还看刘儿去!”

  前番每次正德去刘氏的院子,刘氏都是人未至声先出,娇滴滴叫一声“皇上”,再伴着一阵风,仙蛾下凡一般迎出来。这次却是正德直走到内室,才见刘氏抱着琵琶,无言独坐,似略有所思,正德正诧异,走近一看,刘氏双颊上犹沾泪痕,真如梨带雨一般,正德才真正惊慌起来。

  刘氏平日极爱笑,正德也极爱她的笑,左右要是有人犯了错,私下求求刘氏,只要她一笑,正德立马就息了怒气,因此连苏进都对刘氏极力巴结。想当初离开大同时,她都未掉一滴泪,今日何为好端端的就哭了?正德一想也就明白,自然是因为有新人进了豹房,惹得刘氏不快。她越是吃醋,正德越是怜惜疼爱,上前一步握住刘氏的手,蹲下身子仰望着她笑道:“好,朕回来的迟了,息怒。”

  有人的时候,皇帝称呼刘氏为“爱”,没人的时候他们闹着玩儿,刘氏又长皇帝一岁,皇帝便叫她“”。刘氏半爱半嗔地望了正德一眼,终是叹了口气,抽出手来,将琵琶放在一边,幽幽道:“皇上今不该来这里。”

  正德依旧把她的手拿过来抚弄,起身坐在她旁边笑道:“当真狠心,朕才来,就要赶朕走。”刘氏道:“这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自然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正德又偎近一些,搂住刘氏腰肢道:“朕在那边已经够凄惶了,可别再跟朕怄气了好么?”

  刘氏倒是诧异:“那个黄人,她跟皇上怄气了?”正德笑道:“嗨,许是她年纪太小吧,朕一去吓得什么似的,坐下不说话,说话就掉泪,临了给朕唱支曲子,还是什么‘为庶人,不乐宋王’。朕再不走,留下找没趣儿么?”

  刘氏心下暗暗称奇,却是带着泪噗哧一笑:“原说皇上怎么还有闲心来看,果然这天下真有人,敢赶了皇上出来。”她笑了正德就放心,笑道:“还是朕的待朕好,放心,朕身边有再多的人,在朕心里,仍是没人能及得上你。”

  刘氏叹道:“刚才流泪,倒不是敢埋怨皇上,今日见了那位黄人,竟是苞儿一样娇嫩的人物,跟她一比,真是老了。”正德柔声道:“才不老,是仙姑,哪个仙姑是老的?再说,将来老的时候,朕也就老了,咱们两个谁不嫌弃谁。”

  皇帝好话一句接着一句,刘氏心中的怨气早就消了,轻轻将螓首靠在他胸前道:“皇上是万岁。”

  正德噗哧一笑:“听他们哄人的话!自始皇帝到今,有哪个皇帝是万岁的?太祖高寿,也才六十八岁么!以后朕要带着,把朕的天下,三山五岳五湖四海,都逛全乎了,到死的时候,也就不遗憾了。”

  刘氏忙握住皇帝的口道:“别说这话……跟在皇上身边,就是哪里都不去,也是足意的,上次为南巡的事,打死了那么多大臣,都是的罪过。”正德正道:“那个与无干,想去南边看看,朕应了,必要做到。”

  刘氏仰头望着皇帝诚挚英俊的面容,心中满足与爱慕混在一处,当真是酸甜不辨。这样的话,当初丈夫都没有说过,却被天下最最尊贵的人说出来,有他这一句,什么骂名担了都值。小曲儿里唱“只有活人受罪,哪见死鬼戴枷”,人图的不过是一句话。

  她嫣然一笑道:“皇上今日在新人那里不痛快,为皇上唱个曲子如何?”她仍旧拿过琵琶,随手一拨,却是个欢快的曲子,唱道:“怎车乾恩爱河,推不动相思磨。袄庙烧完渐近蓝桥路,今朝出纲罗。到凤凰窠,争气潘郎成就奴。羞惭了搬唆诽谤销金口,涂抹了长短方圆画饼图。从今呵,刀山变做软衾窝。真个是悲处欢多,况更是欢处欢多,把欢字浑身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