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金屋往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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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刚到人定时分,钱宁便来到杨府,他这次穿的是锦衣卫大都督的飞鱼服,腰悬绣刀,足登皂靴,显得颇为英气勃勃。杨廷和将他迎入正厅,钱宁一拱手笑道:“今日事急,就不敢叨扰了。皇上去了京营阅兵,待晚间回来时,可是要见到黄氏的。”

  杨廷和向杨慎点了下头道:“去接婧姑娘出来。”杨慎紧紧抿着嘴唇直立不动,钱宁诧异地望了一眼,杨廷和微微叹气,亦不多说,只略带宽慰地叫了声:“慎儿。”杨慎见父亲眼中亦是无奈与疲惫,心下作酸,总不好自己再让父亲为难,垂首应了声“是”,大步迈出厅去。

  钱宁心里也稍稍松了口气,向杨廷和一拱手道:“多谢石斋先生成全。”杨廷也不答话,向侍立的仆役挥了下扇子,几个人忙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钱宁心下一凛,意识到杨廷和有重要事情跟他谈。果然杨廷和道:“昨日大金吾离去,老夫才想起来有两句话不及说完。这两句话,是早年杨邃庵送张老太监的,老夫愿今日转送大金吾。”

  老张太监就是宫中的张永,当年他提督京营去宁夏平叛,和杨一清共谋铲除刘瑾,在本朝士大夫中声望极高。

  钱宁自昨日起已是彻底领略了这内阁首辅的手段心术,躬身道:“洗耳恭听。”

  杨廷和直视着钱宁,郑重道:“无事常如有事时提防,有事常如无事时镇静。

  钱宁没想到杨廷和屏退左右,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么两句话,略思忖了一下,话是很有道理,却也无甚实用。他心下不失望,对他来说,比起这样不明所指的空疏指导,他更愿意听杨廷和以事为证,告诉他该如何谋划。他一笑道:“谨遵教诲。”不管高兴不高兴,阁老的面子还是要给足。

  杨廷和看出他意犹不足,摇头道:“大金吾莫道老夫大话欺人,老夫说的无事时,是眼下,但有事时,亦不远矣。”

  钱宁惊疑不定望着杨廷和,杨廷和略走近了一步道:“大金吾与司礼监不睦,可有此事?”钱宁早年在刘瑾手下受过挫折,对太监无甚好感,皱眉道:“不睦算不上,却也不甚亲近。”

  司礼监的掌印眼下是张雄,宫中有号称三张者,为司礼监张雄,东厂张锐,御马监张忠。这几个人,论地位在老太监张永谷大用之下,论跟皇帝的亲近,因着皇帝极少回宫,司礼监的掌印根本见不着皇帝的面,反不如皇帝身边苏进佛保说话管用。钱宁平日里就算要放下身份巴结,也是巴结这些人,跟司礼监来往不多。

  杨廷和道:“那就是良之先生得罪了司礼监的印公了,张太监对皇上说了一句话,‘臧贤称宁王孝,讥万岁为不孝也,臧贤称宁王勤,讥万岁为不勤耳。’”

  钱宁惊道:“这话石斋先生从何处听来?!”杨廷和淡淡一笑,道:“总之老夫不敢欺大金吾。”

  钱宁低头凝思片刻,内阁跟司礼监的来往,远比他要多,消息也比他灵通,杨廷和的话绝不会有假。这么说,司礼监已经看出皇帝对宁藩的不满,臧贤树大招风,成众矢之的,自己不赶紧动手,待臧贤落到东厂手中,锦衣卫鞭长莫及,那时候才是一锅烩呢!他拿定主意,点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杨廷和该说的已经说过,剩下的他相信钱宁自可办到,他说得多了反显穿凿,神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叹道:“那个姑娘,还望大金吾能略加照料——总之,是我愧对她父亲了。”

  钱宁笑道:“这个石斋先生放心,豹房里苏进佛保我俱已打点过,您家里出去的人,自然比旁人高一筹。”话说得差不多,他亲自走过去开了房门,正看见杨慎和秀眉伴着婉贞走来,后边是抬着一只箱笼的两个家仆。

  仅仅一天工夫,这孩子便脱去了昨日的纱衫红裙,换上了一身的青素襦裙,头发柔柔垂在肩上,略无装饰。她低着头,任微风浮动衣裙下拜,脚步缓慢飘忽。钱宁看不清她容,只看她毫无生气的走路姿势,便疑惑是不是昨日那眼如水的娇媚少已经死了,现在不过是一个借尸还魂的鬼踏月而来。他微微一战,待看到夕阳把婉贞的影子拉得长长,才略松了口气。

  钱宁跑下阶去,向杨慎拱手笑道:“烦劳修撰了。”他一挥手,同来的锦衣卫立刻接过婉贞的箱笼,又有一人捧过一件斗篷,钱宁向婉贞笑道:“车子就停在园外,委屈姑娘披上这个。”

  婉贞终于缓缓抬起头,她望着杨慎和秀眉,初夏的夕阳如蜀中最丽的真红锦般铺了满天,照得她头晕目眩。那颜让她想起今天早上,自己流淌了一的血,到现在她还觉得身体在痛,那么深刻的痛,超越了她记忆中对痛楚的全部记忆,她已经被撕成两半,她的魂魄留在了那张上,躯壳却要被驱赶着去另一个地方。

  杨慎拿过那件斗篷,轻轻抖开披在婉贞身上,又将帽子也盖上,宽大斗篷越发显得少苍白的脸儿那样幼小,她仍旧是个孩子。杨慎心酸得难受,他望着婉贞的眼睛,他是第一次与这少直直对视,以前每次都是她红着脸偏过头去……不会再有了,那样的天真的丽,他们用破坏的方式,强行完成了婉贞的蜕变。现在的这双眼睛像一泓悲痛的湖水,让人想踊身跳进去,他从未见过一双如此绝望的眼睛。

  秀眉死死握着婉贞的手,只有泪水在流,她颤抖着声音道:“小心,万事小心……”豹房是一个他们都陌生的地方,她不知自己七年来教给婉贞的那些东西,是否能让她在那里生存。

  婉贞望着的手,一年前也是这样,她们的手握在一起,那一次是秀眉出嫁,大红嫁衣里伸出的那只手,舍不得松开……她的心里忽然寂静下来,也许她离去是对的,一直都对她很好,她要什么,都会给她,小时候她喜欢搂着秀眉的腰,秀眉抚摸她的头发,这动作让她觉得安定,知道自己被一个亲人疼爱,整整七年了。可是昨晚她伤害了秀眉,因为她自私的绝望和找不到出路的痴想。

  婉贞深深吸了口气,向杨慎微一点头:“请善待……”这是她对他,最初,也是最后的请求。

  她又走上前一步,朝杨廷和福得一福,她在杨家六日,虽是杨廷和默许将她送出去,她却没有一丝怨恨,这个世上对她好的人,她都真心感激。不待杨廷和说话,婉贞已转身向园外走去,支撑她的力气已经所剩无几,每一步都像踩在棉上。她随时可能倒下去,死在这里,依然要向前走。

  有小太监扶着婉贞上车,钱宁跨上马去,一声鞭响,车子震了一下便向西而去,婉贞揭开帘子向外看,她看见站在门口的秀眉忽然朝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小……”她看见杨慎追上去,从后边抱住悲痛绝的秀眉,秀眉哭着跪倒在满是尘埃的路上。

  婉贞狠狠抓住窗棱,抓得满手都是疼痛,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可以抱住她了。她缓缓转过头,夕阳就挂在西山之上,血红的轮廓那么大,那么圆,近得似乎伸出手去就可以触摸到。曰归曰归,岁亦暮止,许多年之后,婉贞都清晰的记得那一刻夕阳的颜,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去了。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她从前总觉得自己辗转的路程太多,现在才明白,原来真正的离别与远近无关,她去的地方距秀眉不过数里,却依然是如隔天涯。

  豹房就在西华门内,皇城西苑太液池西南岸。自正德二年皇上耐不住皇宫高墙中的冷清,刘瑾便开始为皇帝修建这座新宅,到刘瑾死后,钱宁又主持修建了两年,豹房已经成了一处名副其实的天子离宫。婉贞的车停在一条甬道口,便听见钱宁含笑的声音:“苏公公。”

  “万岁爷的人接来了?”一个极细的声音问道,婉贞的肺腑在那声音中收紧,原来这就是宦。眼前的黑暗终于被揭开,三个年轻男子站在车外,向她躬身:“给黄人请安。”三个尖细的声音同时说话,如同耳朵被针刺了一下,婉贞轻轻一颤,从这一刻开始,她要面对极其陌生的人与事,不再有可以倾诉商量。

  她踩着脚杌子下得车来,望着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宦,钱宁赶忙道:“这是陛下身边最有脸面的苏公公,亲自来接姑娘了。”那宦一笑,倒是极清秀喜人,道:“不敢,奴侪叫苏进,万岁爷让奴侪给黄人带话,爷说他今日要去校场阅兵,不得亲自来迎黄人,晚间爷会亲自跟人赔罪。”料来这是皇帝原话,否则一个太监也不敢说出让皇帝赔罪的话。

  苏进仔细打量婉贞,身子虽笼在斗篷下,但隐约可见苗条纤细,似是一阵风就能吹走。容貌清秀有余丰腴不足,因不施脂粉的缘故,在暮下越发显得苍白,苏进心里先诧异起来。

  婉贞伫立片刻,轻声道:“你为什么,这样叫我?”

  这冷人忽然开口说话,苏进心下倒是微微一惊,赔笑着道:“爷钦点了进豹房的子,奴侪们都称人。人见到万岁爷之后,只要万岁爷高兴,自然有别的称呼。”他或明或暗地暗示了一下婉贞,婉贞懂得他的意思,默默转过身,甬道两侧一间间的屋子里都透出灯光,门上也挂着新奇纱灯,这些都是和她一样的子么?

  苏进向钱宁使个颜,拉了他的手走到墙根儿下,低声道:“朱都督,你没弄错人吧?这是爷说的‘遍身都是’的人儿?”

  钱宁反问:“活生生个人我能弄错?何况……”他叹道:“她昨日确乎不是如此。”苏进皱皱眉道:“好吧,只要是万岁爷要的就行,后面的事,就要看她的造化了。”钱宁一拱手道:“还要烦劳公公。”

  他终究不放心,又赶到婉贞旁边,低声道:“个中轻重利害,杨阁老当与姑娘讲清楚了吧。”他昨日跟皇帝说,天下子皆以服侍皇帝为福气,今日已看出这姑娘远不是那么回事。许是出身书门第,心里还存了贞操节烈的念头,他也真怕婉贞一索子自尽在豹房了,那自己才是两头得罪。

  婉贞并不看他,只是道:“杨阁老不是马都督。”

  钱宁心下一凛,原来这姑娘年纪虽小,心思却极深,不但知道马昂献献的事,还知道杨廷和在朝中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既然不是靠奉献幸进,便不会因为她的失宠而遭黜落。钱宁心道,说不得,也只能吓她一吓了,冷笑一声道:“杨阁老当然非寻常人可比,但天威难测这句话,姑娘料来听过。姑娘从杨家出来,从此之后,姑娘一身的荣辱,便关系杨家一门的荣辱。”

  婉贞紧紧握住拳头来克制手臂的颤抖,她侧过脸望着钱宁,点点灯光中,钱宁看出了少眼中的绝望,他亦不再多说,一拱手转身而去。苏进便赶上来,笑道:“黄人的居处在西院儿,奴侪带您进去,这里头的路还真不好认。”

  苏进带着婉贞一路往深处走,婉贞才惊异地发现,那房舍竟是如迷宫一般,且是营帐、寺庙、道观、西域的塔、回回的礼拜寺等等应有尽有。苏进这人话极多,虽是婉贞一句也不搭腔,他却能兴高采烈不停点地给婉贞指点,哪里哪里是养豹子的,哪里是万岁爷练功夫的,哪里是回回们住的,哪里是和尚们住的,丝毫不见沮丧。

  绕过了一座照壁,眼前的房屋便精致许多,玻璃为窗,茜纱为帘,隐约还有欢笑和音乐声飘来。路上也有三三两两的年轻子,或素或地装扮,跟苏进打招呼,亦用好奇的目光去打量婉贞。到一个巷子转角处,忽听得一个极动听的子声音唤道:“苏公公!”

  苏进忙笑道:“哟!刘娘娘!”赶过去两步就下拜,婉贞亦忍不住转头去看,那子约是二十余岁模样,浓点翠眉,低梳坠髻,两腮的红晕如晚霞映寒江一般。她这样的姿,加上苏进对她态度迥然不同,婉贞已料得这便是外间盛传的大同子“刘娘娘”。

  她的一句话,便可以让皇帝兴大狱,杖死那么多员么?皇帝如此宠爱她,为何还要让自己来呢?杨廷和如果见到这位“刘娘娘”,大约就不会对自己再抱任何指望了。

  刘氏一面笑着拉苏进起来,一面眼睛盯着婉贞看,她径直便走上来,拉起婉贞藏在斗篷里的手。婉贞本能地一缩,竟是没有挣脱,刘氏侧过脸去,双瞳直盯着婉贞的脸,又向苏进笑道:“好招人疼的一个姑娘。”她声音婉转娇柔,直甜到了骨头里。

  她向婉贞笑道:“看样子你小我许多,就称呼你一声可好?”婉贞小心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她不想与谁争宠,对刘氏不妒不怨,亦无心去应付这样虚与委蛇的笑脸,她只需要找个提防躲起来,让她疲惫的精神稍稍放松下,好想一想,从今往后,她该怎么办。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她知道自己死不得,连默默苟生都不被允许吗?

  刘氏却是丝毫不介意她的冷淡,依然和颜悦笑道:“今晚应是不得空了,我就住在东院儿,你随时过来串串门子。爷说的曲子唱得极好,让我跟切磋呢!”

  只是因为那一首曲子,昭君是因为一幅画出了塞,她却是因为一首曲子来到这样的地方。世上若要有后悔药可卖,她宁可从生下来便做哑巴,漫藏讳盗,冶容讳,她现在是懂得了,上天却连一个机会都不再给她。

  苏进领她进了一个小院儿,走近正屋,两个小宦,并着七八个丫鬟装扮的孩子立刻跪下,齐声道:“恭迎人。”她打量室内,倒真是吃了一惊,琉璃珠为帘,青玉为几,各处五光璀璨地装饰着珊瑚翡翠,帐幔上皆有织金龙凤,至于陈设宝玩,鎏金兽脑、白玉薰、水晶钵、玛瑙碗、赤玉卮将架子填的满满。婉贞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可在这样的金碧辉煌下,还是被压得喘不上气。

  这就是皇家的繁华么?她想起遂宁黄府,她和秀眉的那间屋子,四壁的书,桌上的莲笔洗,淡淡的蘅芜味儿……她在昆山的家,窗外是浩荡的太湖,夏里风翻动田田荷叶的声音……家就是有亲人在的地方,这座金屋对她来说,只是不见天日的逼仄,和万籁俱寂的荒凉。

  小太监将她的箱笼放下,苏进笑着道:“里间有汤室,人一日劳碌,还是先请沐,晚些时候万岁爷会来看望人。”他又躬身一礼,便出去了。

  丫鬟领着婉贞到了里间,果然三面窗户皆闭得死死,热水已经置备好,里边洒落着一些瓣,室内不知用了什么,只是浓郁得扑面而来。

  一个丫鬟捧着一只条盘过来,里边是十来个小巧的琉璃瓶子,娇声问她:“人要用什么汤?”大约也知道她不懂,指点着那些小瓶子道:“这是木樨露,这是玫瑰露,这是蔷薇露,这是梅露、这是茉莉露,这是玉簪露,这是橘叶露,这是玉兰露,这是薄荷露……”她一口气报出几十种露,婉贞方明白是让她选一种露加入兰汤中。她淡淡道:“随便吧。”

  那丫鬟却是极有主意的,笑道:“夏日里易出汗,就用薄荷露洗,最是清爽的。洗好了用玫瑰露拍面,在颈上、腕上、胸口点些茉莉露,就很醉人了。”

  婉贞注视着那些晶莹剔透的小琉璃瓶,湿热的气息氤氲开来,模糊了视线,亦或是又有泪水浮上来,突然间她只想大哭着逃出这个地方。这丫鬟伺候过许多子吧,知道她们怎样用身体取悦皇帝,现在来教导她了。恐惧的想象在她脑海里横冲直撞,让她五内如沸,心血如煎,一股苦涩堵在喉间,似要把心脏顶破的疼痛。

  自从进入豹房,她还没有明确地感到害怕,她还没有想清楚,自己要面对什么。等这盆浓郁扑鼻的兰汤摆在面前,她才明白,她是这豹房中的一个子,没有了,那雪中的剑光,静室里的墨,永远永远都不会有了。

  “出去。”她的声音颤抖,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涌动。

  “人要是不喜欢……”她们还在努力,努力逼迫她。

  “出去!”婉贞一生从未对什么人发过怒,这样的高声,已经是她能表达愤恨的极致。她按住胸膛,这屋里太闷,她脸上的泪和汗混在一起,黏黏地流下来。

  那些丫鬟们也觉得不对,虽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却不敢再坚持,轻手轻脚放下东西,鱼贯退出。

  门被关上的一刻,婉贞扶着盆子的边缘筋疲力尽地滑坐在地。汹涌而来的泪水中,她死死地咬住裙子,用双臂把自己抱起来,从此之后,再没有一个怀抱可以给她温暖,让她躲藏。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