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灭烛难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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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慎听到秀眉的话既惊且惑:“你答应她?你怎能答应她?”秀眉黯然道:“我怎忍心拒绝,兴许这是眼下唯一的法子……”

  杨慎一甩袖子,在室内踱来踱去,气道:“荒唐!我这与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者相去何远?莫说皇上不会为这个放她回来,就算放了,我们让她如何自处?”秀眉痴痴望着他道:“你当真,一点也不喜欢小吗?”

  杨慎先是一呆,桂湖边柔柔款款的少凭栏思度,那坠泪的侧脸如同一幅安静的工笔画;今日的暖风旭日下,霞姿月韵的少清歌曼唱,扑面而来的竟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多情妖娆。他终于明白,浓妆淡抹总相宜,这才是真正的人,他是男子,面对那种丽,怎会了不心动。他已非少年人,那双晶莹的眼睛望向他时,却会心跳加快,有时为她展颜一笑,亦不住心中欢喜。但杨慎懂得用什么来压制自己,佯作愠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登徒浪子?”

  秀眉缓缓摇头,她的泪一直在流,但说话的声音却异常清晰:“用修,小跟我七年,我懂得她的心事,但总以为是她年纪小,心里一点傻想头。何况我知道你们两个,都不会做出逾矩之事……可是,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小那么小,让她以后怎么办?她就是想你给她留个念想儿……”

  秀眉拉过杨慎的手,她的泪滴落在上面:“用修,你知道我初见她的样子么?那么小的一个姑娘,瘦瘦的脸儿,上面还有被婶娘打出的青痕。我对她说,我是你,她睁着一双晶亮亮的眼睛望着我,突然就扑到我怀里,搂着我腰,不肯松开……那个时候我想,以后但凡我有的,都要给她,我要照顾这个,看着她好好长大,好好嫁人。可是我今天打她了,我真后悔,这许是她求我最后一件事了,我都不肯给她……”秀眉抬起头凄然道:“你明白么用修,你们在我心里是一样的,我们已经很对不起她了,她只想要这一,用修,求你……”秀眉颤抖着把脸埋进杨慎掌中。

  杨慎俯下身,搂住子的肩膀黯然道:“是我们负了小,你不要哭,不要哭了。”世俗和礼法的约束,在这两个伤心的子面前,已轻薄如风中破碎的蛛网。

  杨慎走出房间,秀眉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只觉得浑身再无半分力气,也不敢想,这样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她忽然觉得胸口一阵恶心,腹内如同颠了个个儿,踉跄奔到痰盂边,便呕吐起来。她一边呕吐一边哭,哭得蹲在地上,满以为自己会呕出血来,吐出的却只是苦水。

  杨慎来的时候,婉贞正在整理行装,她不说话,只是动作迟缓地将奁盒、书卷等物收到一个箱子里。离去已经是注定的事,她的心里已经被掏空了,收拾这些东西也并不让她觉得更难受一点。她不敢让自己静下来,静下来就要想起方才她对秀眉说的话,秀眉打她的那一记耳光。她在失去将来的时候,连做儿的自尊廉耻也失去了,她怕多想一想,就只剩下寻死一条路。

  晴岚在她身边围着她哭,婉贞亦不理她,只顾做自己的事。她没有力气再回答问题,或是再面对一场离别了,晴岚和她相处的时间,亦是她和秀眉相处的时间,也不得不分开。

  晴岚哭着哭着,抬头时看见杨慎在门外,忍不住叫道:“姑爷……”她如得了救命稻草一般,跑过去抓着杨慎的袖子哭道:“姑爷,你不能这样对姑娘,那个什么豹房不是姑娘这样人待的地方,您想想办法,杨老爷这么大,肯定能救姑娘的……”

  杨慎心中恻然,连这小小丫鬟,都觉得是他们负了婉贞,只是晴岚并不懂得,父亲并非无所不能。他轻声道:“我和你姑娘说几句话,你出去吧。”晴岚还要争论,一抬头间却看到杨慎神极其疲惫,与平日里丰神玉朗的气质迥然不同,心中一惊。又回头去看婉贞,婉贞不知何时已停了手中活计,直起身来,侧着脸静静低头站着,烛光在她半边脸上投下的阴影忽明忽灭。晴岚忽然明白了什么,哽咽着福了一福,捂着嘴跑了出去。

  杨慎缓步上前,他抬起手,试着握住婉贞的肩,将她身子慢慢转过来,少晶莹如玉的脸上依然有残留的淡红指印。杨慎心中怜惜,想到初次见面,她亦是这样,双目红肿,低头不敢看自己。他柔声道:“小,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孩子。”

  婉贞低着头,杨慎想说什么,她明白,应该是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她等着杨慎婉言拒绝她,或者最好像秀眉那样,骂她打她,让她更加明确地了解自己的卑贱。她在这世上究竟还剩多少尊严,她自己都不晓得。

  杨慎的手却轻轻抚上婉贞的脸颊,婉贞受惊似得身子一缩,那双清亮如水的目光仰望着杨慎。杨慎的眼睛下面有一片淡淡青影,虽是无限温柔,却带着疲惫,婉贞觉得失望,她记忆中的那双眼睛如茫茫中的星光,虽是那一闪的光芒,她却珍重地收藏心中,用此来照亮漫漫长中的梦境。

  于是婉贞躲闪了目光去看门外,晴岚跑出去的时候忘记了关门,外面是一片寂静的雾,竹影萧萧,影幢幢,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能看到如此丽的景。她轻轻笑起来:“七年前领我回去,便永远将我当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般疼爱——我若在那个时候死在昆山,就不会伤心了。”

  杨慎听她说出“死”字,心中又惊又痛,猛得将她搂入怀中,喝道:“不许这样想!你若不愿你伤心,才要好好活下去。”婉贞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神经到身子都麻木了,她对这个怀抱渴想了那么久,现在被他真的揽入怀中,心中反一片迷惘,不辨悲喜。

  这样入夏天气,婉贞身上俱已换了纱衫,杨慎隔着薄薄衣物,触到少柔软的身体。他想起秀眉的话,呼吸开始急促,他的手从婉贞脸上缓缓滑下来,滑过她瘦弱的肩膀,滑到腋下,拉开系住外衫的带子。纱衫被缓缓褪下,里头是月白的素纱中衣,腰上系的却是一条玉汗巾,配着下身滟涟红裙。那蜀地的素纱,如透明的水浪,在少的身体上无声无息的滑过,烛光下隐约可以望见内中肌肤的泽,芙蓉玉带石榴裙,精致地仿佛是用玉雕成的一个人儿。他今晚的目的,却是要将这好亲手打破。

  杨慎的手滞涩且笨拙,仿佛是打开一件稀世珍宝的忐忑,他不知道原来也可以让人如此恐惧。他努力咽下唾液,口中是如宿醉初醒时的干涩难忍,低声问:“可以吗?”婉贞的身子在轻轻颤抖,她的眼睛始终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莹白的肌肤上投下两道淡淡的阴影,泪水就如细细的清泉一样,从阴影下绵绵不绝地流淌而出。

  杨慎解下汗巾,双手将中衣褪下,里头是系住腰身的月白绫机主腰,少的凝脂般的双肩、玉琢般的已半隐半现。杨慎强定心神,小心拈起主腰的带子,一根根的拉开,主腰的对襟便无声打开,直接呈现眼前的,是洁白如莲子一般的少胸怀。杨慎忽然如被针刺般颤栗一下,他轻轻呻吟一声,那一煞的光芒是如此强盛,如同烈日投射在积雪上反射的光芒。

  人间最好的景,杨慎被这纯洁明亮的颜震惊地手足无措。他稍稍后退了一步,开始整理自己的心绪,如同参禅的人顿悟禅机,圣学之道在杨慎心中的召唤力是那样强劲,如同明镜般,越是在的巅峰,越是让他看清自己羞耻。杨慎闭目凝思片刻,收和颜而静志,申礼防以自持,他终于从自己的眩晕中挣逃出来。

  他的呼吸平稳下来,弯腰捡起散落在地的衣衫,又一件件重新遮盖在婉贞身上,他抚着少脸上的泪水,坚决得道:“你是我,我们不能这样。”他深吸一口气,又郑重地握了一下婉贞的肩膀,大步走出房间。他必须赶紧逃开,在这房中每一刻,都是生死考验,他不知自己的意志可以坚持多久。杨慎掩上房门,长长吐出一口气,清凉气中才觉得自己一身竟是都被汗湿透了。

  屋内的婉贞茫然地睁开眼,她缓缓退到边坐下,她的身子依然很冷,提醒着她方才的一幕并非梦境。可那扇门已经关上了,杨慎走了,他是正人君子,什么都没有对她做。

  婉贞低头望着自己的手,细瘦的腕子上还带着五长命缕,只是被她的泪水浸透,颜模糊黯淡,紧紧地勒在手腕上甚是难受。今日是端阳,带这样的五络子能辟邪气祛灾殃,前一天秀眉赠给她时,特意叮嘱她今日戴上,可所有的灾殃,她还是没能逃过去。

  她抚摸着那根络子,手腕上现出一条淡红的勒痕,这是秀眉亲手编的么?头尾不断的回鸾十字样儿,千年彩缕同心丽,这么吉祥的口彩,却依然压不住她不详的命数。

  婉贞看到水珠滴落在自己手上,也滴落在那五彩的丝线上,她真的是看见水珠,才知道自己仍然在哭。她自昨晚就没有睡觉,现在浑身骨头酸软头脑胀痛,却不敢睡觉,也许她一睁眼,钱宁已经来接她去豹房了,那个时候她该怎么办?她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身体已经疲倦得几死去,却依然有眼泪流出来。

  连蜡烛都烧到尽头,熄灭了,屋内黑沉沉的一片。婉贞骨头酸得坐不住,倒在上,虽然眼前什么也看不到,但她却知道,她的眼睛还是睁着的,她还在哭,除了哭,她又能做什么。

  杨慎亦无心回房,漫步踱到书房,守更的小厮已在打瞌睡,见到他忙站起身请安。杨慎也不要他伺候,自己走到案前研磨,提笔写下一首五言诗:汀人采至,物好名亦好。所恨舟中人,不如河中草。

  那是他已经故去的老师李东阳的诗,李东阳曾对他说起,早年出使江南时,见舟人有采蔬者,问菜名目,答曰“连理菜”,便随手写下这四句。写完后杨慎黯然道:“给我拿些酒来。”

  他又转到庭前,负手而立,空中新月如眉,疏离枝叶中漏下的月光如同破碎的水晶,又如同婉贞方才坠落的泪。他心中酸痛难忍,宁失闺中佳偶,不做名教罪人,他不能做衣冠,却必然辜负那天真的少。

  杨慎在在书房中一杯一杯地喝酒,到漏下五鼓时,他已经被酒麻痹的心神稍稍清醒了下,蓦然想起,那个少还被他遗弃在屋里。他出来的时候,没有让晴岚回去服侍,也没有告诉秀眉,让她看住婉贞。

  秀眉哭着说:“我们这是要生生逼死小啊!”婉贞微微笑着对他说:“我若在那个时候死在昆山,就不会伤心了。”

  两个声音混合着,冲得杨慎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他顾不得许多,扔下酒杯,一路急奔冲到婉贞院子。那黑沉沉的屋子里连一丝光芒都没有,杨慎毛骨悚然地打个哆嗦,夏将尽时竟是如此的冷,院子里翠竹被风摇动,飒飒地响,如同哭泣,静听时却又不见。

  杨慎推开门,焦急地在室中找寻,满室的黑暗让他绝望,他手忙脚乱拿出火折子。一晃的光亮间,他看见一张被泪水洗得苍白如纸的脸,倒在绸被上,眼睛却是迷茫地半睁着。杨慎眼眶中的泪水滚烫地滑了出来,他不知是该悲哀还是该庆幸,扔下火折子,大步走上去把那个柔软的身体揽入怀中,用嘴唇去寻找她的眼睛,他尝着她冰冷苦涩的泪水。

  婉贞闻见杨慎身上的酒气,微微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泪水掏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连话都说不出。她那么累,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也许是因为眼泪,也许是因为醉酒,也许是刚才生死轮回的感觉太强烈,杨慎记忆中的圣人学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注释一下:“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出自那篇著名的引发八卦的幻象文学《洛神赋》。

  洛神为了考验曹植的爱情,“指幽渊以为期”,她要曹植投身滚滚河波,与她永远地结合。很像多年前看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冬妮娅对保尔说,如果你从这儿跳下去,就能得到我,于是纯真的保尔踊身一跳……可能我太小资,我始终认为那个时候的保尔,是最可爱的保尔,而不是后来义正词严地说昔日的恋人“满身都是樟脑球味儿”的保尔。

  曹植也不是十七岁的少年了,面对爱情与死亡,他选择了退缩,他退缩的方式,便是讲道德,“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装起正人君子,一如《会真记》里的张生。

  有时候情到深处,反成了对方的负担。所以,爱情,还是给自己,也给对方,都留一点余地的好。58xs8.com